第5章 石虎胡同七號
假如我是一朵雪花,
翩翩的在半空里瀟灑,
我一定認清我的方向——
飛揚,飛揚,飛揚,
這地面上有我的方向。
——《雪花的快樂》
這是一個典型的北京四合院,幽靜嫻雅,古色古香。庭院正中,一棵百歲古槐與幾棵海棠樹參差站立,相映成趣。四面墻壁上藤牽蘿繞。黃狗懶洋洋的伸腰、打哈欠,小雀在檐間墻頭啁啾自鳴,不倦地歌唱著“求婚的艷曲”。小小庭院,自成天地,詩意盎然,蕩漾著無限溫柔。
徐志摩自1923年從英國回國后,暫寓于這個被稱作石虎胡同七號的地方。后來,還在北京大學等處擔任了教職。
石虎胡同七號的生活是奮發(fā)努力、富有收獲的。
海外四年,他拓寬了胸懷眼界,盡情地呼吸吐納著新鮮空氣,思想意識逐漸朝著一個方面發(fā)展、固定下來。但,他的個人生活卻遭受了挫折,夢想中的理想生活,被現(xiàn)實撕了個粉碎。他回首往昔,不勝感慨,覺得過去整個生活過程就是“冒險——痛苦——失敗——失望”。他曾經(jīng)企圖在限制重重的生命里尋找一些不變的價值,在充滿謊言和欺騙的世界上尋找經(jīng)久不磨的真,最后都失敗了。由失敗而失望,他敏感的心靈經(jīng)驗了一種深刻而持久的痛楚。
但他才二十七歲,生命的火焰燃燒正旺。他失敗了,可他咽不下這口氣。
“我的頭是流著血,但我的脖子還是硬的。”
他激烈地與朋友爭辯,熱烈地自我表白:“我并不否認黑影、云霧與惡,我只是不懷疑陽光與青天與善的實在;暫時的掩蔽與侵蝕,不能使我們絕望。”
他如同一個好斗者,大聲地向生活發(fā)出宣言:“我是一個生命的信徒,起初是的,今天還是的,將來我敢說也是的!”
在他努力奮起,同失望與絕望情緒搏斗的時候,哲人尼采給他提供了有力的武器:
“受苦的人沒有悲觀的權(quán)利!”
他反復誦讀這句話,感到銘心刻骨般的爽利、干辣。他涕淚滂沱,寫下如下一些話以自警自策:
我不辭痛苦,因為我要認識你,上帝;
我甘心,甘心在火焰里存身,
到最后那時辰見我的真,
見我的真,我定了主意,上帝,
再不遲疑!
徐志摩決心不再睜著眼睛做夢,從今起要“把現(xiàn)實當現(xiàn)實看”,扎扎實實做一點“人的事業(yè)”。
我再不想成仙,蓬萊不是我的份;
我只要這地面,情愿安分的做人。
這“人的事業(yè)”從何做起呢?徐志摩不再猶疑。他手里有一支筆,用這支筆唱出自己的痛苦、憂傷、歡欣、理想、思考……唱出痛苦中的歡欣、憂傷時的希望、思考中的迷惘——安安分分做一個詩人。他決心把自己的生命無保留地交付給藝術(shù)女神。
對徐志摩而言,想做詩,詩的靈感便源源而來。它們好像早就在某一處埋伏著,只待瞅準一個機會,便不擇地而出,匯成一片詩情詩意的海。徐志摩驚喜的發(fā)現(xiàn),在他的性靈深處,有一個頑皮的小精靈,這精靈,如今已經(jīng)被他一把掠住了。
神異的精靈!生動了黑夜,
平易了涂徑,這閃閃的光明;
閃閃的光明!消解了恐懼,
啟發(fā)了歡欣,這神異的精靈。
徐志摩對自己的期望很高,他不愿做一個平庸的詩人,在詩歌王國里,他自有自己的追求。
我想——我想開放我的寬闊的粗暴的嗓音,唱一支野蠻的大膽的駭人的新歌;
我想拉破我的袍服,我的整齊的袍服,露出我的胸膛,肚腹,肋骨與筋絡;
我想放散我一頭的長發(fā),像一個游方僧似的散披著一頭的亂發(fā);
很顯然,詩人是在試圖選擇一條別人沒有走過的路。他寧愿自己的歌聽起來有些“傲慢、粗暴、荒唐”,但決不能失掉赤誠、真實,不能在里面摻上半點虛假。“捏著細嗓子唱大花臉,我不干。”他說。
他漫游歐美,見過世面,知道所謂文學是怎么檔子事。所有的巨匠高手都啟導他:文學不應該是“雕蟲小技”,文學面對的對象寬廣無比;深厚無比、永恒無比。因而,這使他認定了一個宗旨:“就使打破了頭也還要保持我們靈魂的自由。”
我伸出我的巨大的手掌,向著天與地,海與山,無厭地求討,尋撈;
我一把揪住了西北風,向他要落葉的顏色,
我一把揪住了東南風,問他要嫩芽的光澤;
我蹲身在大海的邊旁,傾聽他的偉大的酣熟的聲浪;
我捉住了落日的彩霞,遠山的露靄,秋月的明輝,散放在我的發(fā)上、胸前、袖里、腳底。
徐志摩論詩,相信靈感,相信天才,他也頗以具有詩才自負。不過,真的寫起詩來,一點不含糊,他可是舍得投進全副精力,甚至整個生命。熱愛詩的人才懂得尊重它。要徐志摩茍且從事,那他是不答應的。親見過他做詩的人,都為他難受。挺風流漂亮的詩行,不知嘔盡了多少心血!
“我再沒有別的話說,我只要你們記得有一種天教歌唱的鳥不到嘔血不住口,它的歌里有它獨自知道的別一個世界的愉快,也有它獨自知道的悲哀與傷痛的鮮明。”
只要是真正的創(chuàng)造,就得預備挨受最深最尖的痛苦,但也準能享受到最高最大的快樂!
石虎胡同七號的生活,有時也會有煩惱。
徐志摩重友情、講義氣,一般地說,由于他肯和事,能退讓,也能得大家的喜歡。不過,也不盡然,有時也會產(chǎn)生些不愉快。比如,同魯迅,關系就怎么也弄不對付。
他一向敬重魯迅,愿意同魯迅攀交情。但魯迅錚錚硬漢,哪里瞧得起徐志摩那種風情萬種的柔媚,對他文藝上一些神秘得未免莫名其妙的議論尤為厭惡,曾不客氣地予以諷刺,給了他老大一個不愉快。
刀口是1924年的事。
徐志摩一次譯出波德萊爾(按今譯為波特萊爾)《惡之花》集中的一首詩,送《語絲》發(fā)表。不幸忽然頭腦發(fā)熱,信筆所至,發(fā)了一通“神秘主義”議論。
……我深信宇宙的底質(zhì),人生的底質(zhì),一切有形的事物與無形的思想的底質(zhì)——只是音樂,絕妙的音樂。天上的星,水里泅的乳白鴨,樹林里冒的煙,朋友的信,戰(zhàn)場上的炮,墳堆里的鬼磷,巷口那只石獅子,我昨夜的夢,……無一不是音樂。你就把我送進瘋?cè)嗽喝ィ疫€是咬定牙根不認賬的。是的,都是音樂——莊周說的天籟地籟人籟;全是的。你聽不著就該怨你自己的耳輪太笨,或是皮粗,別怨我。
議論不太高明,很明顯,是從象征派詩人那里剝來些皮毛,在本來還不算太離譜的一個立論中,摻雜了些不清不楚的意義,不明不白的用語,再加些不三不四的判斷,結(jié)果弄成一篇叫人似懂非懂的糊涂賬。
文章若發(fā)表在別處也還罷了,偏偏又是《語絲》,正是魯迅參與創(chuàng)辦,最為關心愛惜的一家刊物。他老先生一向惡心這類賣弄夸飾、神秘玄虛、故意讓人摸不清深淺的玩意兒,就不客氣地跟徐志摩開了個“玩笑”。雖說是小“玩笑”,也把徐志摩給噎了個臉黃。
魯迅的玩笑可謂妙趣橫生:
“咦,玲瓏零星邦滂砰珉的小雀兒呵,你總依然是不管什么地方都飛到,而且照例來唧唧啾啾地叫,輕飄飄地跳么?”
用不著過多推詳,這只唧唧啾啾叫輕飄飄地跳的“小雀兒”,便是徐志摩精魂所化了。
針對徐志摩“你聽不著就該怨自己的耳輪太笨或是皮粗”的話,魯迅故意裝出一副憨態(tài)可掬的樣子,
“我這時立即疑心自己皮粗,用左手一摸右胳膊,的確并不滑;再一摸耳輪,卻摸不出笨也與否。然而皮是粗定了:不幸而‘拊不留手’的竟不是我的皮,還能聽到什么莊周先生所指教的天籟地籟和人籟。”
像這等已臻神化之境的論辯藝術(shù),徐志摩無論如何也是難以匹敵的。
但,整個“玩笑”里,最妙的還是魯迅模仿徐志摩筆調(diào),杜撰:出的一篇“神秘主義”文章。不僅得其形,而且傳其神,要在天地間再找這樣的妙文,恐怕是很困難了。
魯迅仿徐志摩文
……慈悲而殘忍的金蒼蠅,展開馥郁的安琪兒的黃翅,唵:頡利,彌縛諦彌諦,從荊芥蘿卜玎琤湖洋的彤海里起來。Br——rrrtatatatahltal無終始的金剛石天堂的嬌裊鬼榮萸,蘸著半分之一的北斗的藍血,將翠綠的懺悔寫在腐爛的鸚哥伯伯的狗肺上!你不懂么?咄!吁,我將死矣!婀娜漣漪的天狼的香而穢惡的光明的利鏃,射中了塌鼻阿牛的妖艷光滑蓬松而冰冷的禿頭,一匹黯跺歡愉的瘦螳螂飛去了。
哈,我不死矣!無終……
徐志摩領教了魯迅的手段,從此望風生畏,再也不敢貼近他的邊,也不敢再上《語絲》發(fā)議論。魯迅很開心,背地里莞爾一笑:
“徐志摩,想擠進我們的刊物。我同他開了個小玩笑,使他從此不能再來。”
“音樂事件”成為徐志摩及新月派與魯迅先生“積仇的第一步”,此后不久發(fā)生的“閑話之爭”乃使徐志摩等人與魯迅的矛盾進一步大大升級。
所謂“閑話”,乃是《現(xiàn)代評論》上開設的一個不定期的雜文專欄。它最初的作者是與徐志摩有著密切友誼的張奚若。自1925年5月9日的第一卷第二十二期起,改由陳西瀅為之撰稿,文章均無標題。
據(jù)說,陳西瀅這個人惜墨如金,“有話說時他可以滔滔不斷的講,沒有話說時他寧可保持沉默。不輕發(fā)言,言必有中。”大概,主持《現(xiàn)代評論》的“閑話”專欄時,正是陳西瀅“有話說”的時候,所以,他便一直“滔滔不斷”的講下去,一直寫到1927年8月13日的第六卷第一百四十期為止。前后共得數(shù)十篇。這些文章,純屬學者類型,在當時的雜文作家中獨標一格,人們評之為“文字晶瑩透剔,清可鑒底,而筆下如行云流水,有意態(tài)從容的趣味”。后期新月社在上海崛起后,曾由新月書店將這些“閑話”輯錄成書出版,書名即為《西瀅閑話》(書內(nèi)也收有少量作者在其他地方發(fā)表的文字),成為當時新月社的最暢銷書之一。
作者在闡述《現(xiàn)代評論》的辦刊方針時,曾表示:一是摒棄“黨同伐異”的偏見,“本科學的精神,以事實為根據(jù)的討論是非”,不但要“攻擊公認的仇敵”,而且還應“大膽的批評自己的朋友”;不但“反抗強權(quán)”,而且“針砭民眾”。二是所有的批評都要“本于學理和事實,絕不肆口謾罵”。這兩條也是陳西瀅個人治學為文中所遵奉的宗旨,他的《西瀅閑話》是基本上體現(xiàn)了這種精神的。
按《西瀅閑話》一書共收入七十八篇文章,從思想內(nèi)容看,大約可劃分為四種類型。
一、文化批評類(亦即魯迅先生當年曾大力呼吁過的“社會批評”與“文明批評”)。
二、抨擊批判帝國主義者與軍閥統(tǒng)治類。
三、介紹國外文人和文化類。
四、批評時事類。
在這幾個類型的文字中,一、三類所占比重為大,尤其第一種,不僅數(shù)量多,而且最能表現(xiàn)出作者的思想見地。不管是對一種現(xiàn)象的漫論,還是針砭具體不良國民性都能娓娓道來,有理有據(jù),具有很強的說服力。第二、四類所占份量較小(收錄成書時當有刪除),但是數(shù)量不多的第四類,卻正是引起同魯迅先生紛爭的根苗。魯迅先生《華蓋集》中二分之一的篇幅、《華蓋集續(xù)編》中近三分之一的篇幅,大都是針對這一部分的“閑話”而發(fā)。
是以謂之“閑話之爭”。
陳西瀅本人是“現(xiàn)代評論派”的主干人物,同時又是新月社的要角,論爭中涉及到的人物如徐志摩、凌叔華、丁西林、唐有壬、李四光等,或同新月社有密不可分的關系,或就是新月社的重要成員。所以,這次論爭,又完全可以看作是魯迅同新月派之間的論爭。
細細推究品味一下這種矛盾所包含的內(nèi)蘊是很有意思的。
新月派的主要成員與魯迅,都受到過嚴格系統(tǒng)的中國傳統(tǒng)教育,青年時期又都有留學外國的經(jīng)歷。所不同者,魯迅是在日本留學,而新月派成員則多數(shù)就學于英美等西方國家。在一定程度上,不同的文化背景也決定了他們不同的人生觀念和價值觀念,甚而影響到他們個人的稟性氣質(zhì),處世原則。
一般而言,新月派中人較為強調(diào)個人的主觀修養(yǎng),他們講究科學、文明、公理、道德、忠恕、寬容,常以一種更高文明層次的社會標準來觀察、要求一個尚處于愚昧、落后社會狀態(tài)中的子民。
因而,這就使他們有時不免失之過于超然、于世無補。
而魯迅,在其心理意識深處,時刻鼓動奔涌的,更多的是一種社會歷史的責任意識、使命意識。他嚴正、峻急、一絲不茍、憤世嫉俗,一般的所謂公理、教養(yǎng)之類,他是不談的。他要把一切都納入由強烈使命感和責任感而形成的獨特價值觀念體系中。
新月派中人濡染西方文化的結(jié)果,使他們自己似乎也沾上了許多“貴族氣”,他們更欣賞的是紳士淑女的雍容、大度、高雅寬厚。而魯迅,一生未曾脫離東方文化的氛圍,身上更多地保留有某種“拉丁化”氣質(zhì),執(zhí)著于泥土,著眼于實際,才更是他的本色。
由不同文化背景而形成的不同心理意識、思維方式,使之在對一些具體事物的認識上出現(xiàn)歧異,從而導致思想原則的分歧,是非常自然的。
比如,徐志摩、陳西瀅等初回國時,積習不改,經(jīng)常在公眾場合大談西方、大談莎士比亞,言語間,流露出濃厚的優(yōu)越意識。徐志摩說:
“我們是去過大英國,莎士比亞是英國人,他寫英文的,我們懂英文的,在學堂里研究過他的戲,……英國留學生難得高興時講他的莎士比亞,多體面多夠格兒的事情,你們沒到過外國看不完全原文的當然不配插嘴,你們就配扁著耳朵悉心的聽。……沒有我們是不成的,信不信?”
陳西瀅也對著他的讀者危言聳聽說:“不愛莎士比亞你就是傻子。”
這確實是叫人挺討厭的。太自我夸飾,自我炫耀了。雖然寫文章允許多種角度,多種口吻,多種風格,但向自己的同胞這么直露夸耀自己的洋面包味兒,畢竟有些不合中國“國情”。
魯迅對此產(chǎn)生強烈的反抗,是完全合乎情理的。在闡述自己的人生觀念時,他經(jīng)常對陳、徐的上述言論“刺”一下:“我以為如果藝術(shù)之宮里有這么麻煩的禁令,倒不如不進去;還是站在沙漠上,看看飛沙走石,樂則大笑,悲則大叫,憤則大罵,即使被沙礫打得遍身粗糙,頭破血流,而時時撫摩自己的凝血,覺得若有花紋,也未必不及跟著中國的文士們?nèi)ヅ闵勘葋喅渣S油面包之有趣。”
這是一個很微妙的問題:同一個莎士比亞在不同人眼里的地位也有著顯著的區(qū)別。也正是在這里,深刻表現(xiàn)出了雙方心理深處的差異。
但問題也還有另外的一面。不同的文化心理結(jié)構(gòu)也使他們的胸襟產(chǎn)生區(qū)別。在這一方面的表現(xiàn)是:新月派是較為開放的,而魯迅則相對封閉。對莎士比亞乃至對泰戈爾的態(tài)度可以說明問題,同樣,在那次“音樂”事件中的不同表現(xiàn)也可以說明問題:徐志摩不以法國象征派創(chuàng)作現(xiàn)象為異,非常自然地接受了它;但魯迅卻似乎很難接受,表現(xiàn)出強烈的排他色彩。
還有,在一些日常行為上,雙方各自內(nèi)心早存芥蒂,也是造成他們之間紛爭的原因。
比如,同道之間互相說些好話,這在文壇上是司空見慣的事,不足為奇。魯迅也深明這一層,但他對新月派成員這么做仍是不肯放過。徐志摩說過:
“我很少夸獎人的。但西瀅就他學法郎士的文章說,我敢說,已經(jīng)當?shù)闷鹨痪涮旖蛟挘骸懈恕裎鳛]這樣,在我看來,才當?shù)闷稹畬W者’的名詞。”
陳西瀅說過:
“中國的新文學運動,方在萌芽,可是稍有貢獻的人,如胡適之,徐志摩,郭沫若,郁達夫,丁西林,周氏兄弟等等都是曾經(jīng)研究過他國文學的人。尤其是徐志摩他非但在思想方面,就是在體制方面,他的詩及散文,都已經(jīng)有一種中國文學里從來不曾有過的風格。”
可能是基于真切的認識,也可能是有相互譽揚的成份在內(nèi)。反正魯迅對這兩人的兩番話是極端不滿的。在《無花的薔薇》——文里,他只說了一句話:“……中國現(xiàn)今‘有根’的‘學者’和‘尤其’的思想家及文人,總算已經(jīng)互相選出了。”話雖簡短,但殺傷力卻相當大。
自然,雙方的這些言辭,都是在正式論爭爆發(fā)之后才寫出的,但雙方怨毒的積累遠遠早于正式的紛爭,還是可以由此看得清清楚楚的。
導致徐志摩等與魯迅紛爭的,除掉上述的一般性意見不合原因外,還有更直接的原因。
1925年10月1日,徐志摩接編《晨報副鐫》后,報頭用了英國畫家畢亞茲萊所做的一幅敞胸半裸的西方女人黑白畫像,下面沒有署名,發(fā)刊詞中也未聲明畫的來源。但在同日刊載的陳西瀅夫人凌叔華女士所做《中秋晚》后的附記中,卻又說“副刊篇首廣告的圖案也都是凌女士的”。
這是編者徐志摩的一個嚴重技術(shù)性錯誤,后來他也確實站出來承擔了責任。但在當時,卻立即造成了一個不愉快場面。10月8日,《京報副刊》刊載署名重余(按即陳學昭)的《似曾相識的<晨報副刊>篇首圖案》,指責凌叔華公然剽竊他人作品。論者言之鑿鑿,無可應對,弄得凌叔華一時大窘。
無獨有偶的是,隨后不久,11月7日,凌叔華的又一篇小說《花之寺》在《現(xiàn)代評論》第二卷第四十八期上發(fā)表后,又有署名晨牧者,在11月14日《京報副刊》上發(fā)表《零零碎碎》一則,暗指作者有抄襲行為,說:“挽近文學界抄襲手段日愈發(fā)達,……現(xiàn)在某女士竟把柴霍甫(按即契珂夫)的《在消夏別墅》抄竄來了。……這樣換湯不換藥的小說,瞞得過世人的嗎?”
剽竊畢亞茲萊根本就是一場誤會,錯在徐志摩的疏忽姑且不論,單就“抄襲”契珂夫一案而言,凌叔華也是冤枉的。新文學運動初期,創(chuàng)作中借鑒國外的作品以至不脫模仿痕跡者,本是一個普遍現(xiàn)象,正是處于幼稚階段的新文學發(fā)展中的必經(jīng)階段。
《花之寺》究竟是否“抄襲”,現(xiàn)在已有定論。但在當時,不管指責正確與否,對凌叔華來說,卻無異于一記悶棍。在僅僅一個來月中,連續(xù)兩次被人攻訐為“剽竊”與“抄襲”,也真是一種難以接受的羞辱。
也正是在這種情況下,陳西瀅失去了往日的雍容與大度,他為妻子的無端受辱感到憤懣,一向反對報復的他竟也產(chǎn)生了報復的心理。
然而,他犯了一個重大的判斷錯誤。或許是火氣太盛,未加細考吧,他竟誤認為以上兩篇攻擊文章都是魯迅所做。
接著,他又犯了一個更為重大的錯誤,竟然采取了一個極不高明的報復手段,反誣魯迅的著名學術(shù)著作《中國小說史略》中也有“抄襲”和“剽竊”嫌疑。在一篇“閑話”中,陳西瀅一方面為凌叔華的無端受辱洗刷,以維護妻子人格上的清白,另一方面卻對魯迅大施影射攻擊:
“我們中國的批評家有時實在太宏博了。他們俯伏了身軀,張大了眼睛,在地面上尋找竊賊,以致整大本的剽竊,他們倒往往視而不見。要舉個例么?還是不說吧,我實在不敢再開罪‘思想界的權(quán)威’。”
所謂“思想界的權(quán)威”也者,正是當時一些人加給魯迅的諷刺性稱號。
對此,魯迅的反應同樣強烈。在《不是信》廠文中,他詳細介紹了自己著作寫作過程中的甘苦,有力地證明了誣稱《中國小說史略》為“剽竊”與“抄襲”有多么荒唐。他憤怒地斥責陳西瀅道:“紳士的跳踉丑態(tài),實在特別好看,因為歷來隱藏蘊蓄著,所以一來就比下等人更濃厚……可憐教授的心目中所看見的并不是我的影,叫跳竟都白費了。遇見的‘糞車’,也是境由心造的,正是自己腦子里的貨色,要吐的唾沫,還是靜靜的咽下去吧。”
隨后,在一封公開發(fā)表的通信中,陳西瀅又指名道姓地公然指《中國小說史略》剽竊了日本學者鹽谷溫的《支那文學概論講話》一書的成果,而且措詞十分刻薄:
“他常常挖苦別人家抄襲。有一個學生抄了沫若的幾句詩,他老先生罵得刻骨鏤心的痛快,可是他自己的《中國小說史略》,卻就是根據(jù)日本人鹽谷溫的《支那文學概論講話》里面的‘小說’一部分。其實拿人家的著述做你自己的藍本,本可以原諒,只要你在書中有那樣的聲明,可是魯迅先生就沒有那樣的聲明。在我們看來,你自己做了不正當?shù)氖乱簿土T了,何苦再去挖苦一個可憐的學生,可是他還盡量的把人家刻薄。‘竊鉤者誅,竊國者侯’,本是自古已有的道理。”
這真是毫無道理的挑釁。不僅《中國小說史略》是一部具有著首創(chuàng)意義的學術(shù)專著,就是攻擊魯迅罵“一個學生抄了沫若的幾句詩”一事,也完全是毫無根據(jù)的捕風捉影之談。為那事“罵得刻骨鏤心”者似別有人在,但卻絕對不是魯迅。
憤怒的魯迅理所當然地進行了反擊,毫不客氣地“回敬他一通罵街”:
“……我要‘以眼還眼以牙還牙’,或者以半牙,以兩牙還一牙,因為我是人,難于上帝似的銖兩悉稱。如果我沒有做,那是我的無力,并非我大度,寬恕了加害于我的敵人。還有,有些下賤東西,每以穢物擲人,以為人必不屑較,一計較,倒是你自己失了人格。我可要照樣的擲過去,要是他擲來。”
毫無疑問,圍繞“剽竊”與“抄襲”事件所發(fā)生的爭吵,其過錯完全在于陳西瀅一方。凌叔華不幸為他人所羞辱,陳西瀅卻又完’全根據(jù)不切實際的臆測和“流言”轉(zhuǎn)而羞辱了魯迅。在這個問題上,唯有胡適的態(tài)度是公允而明確的。他在寫給女作家蘇雪林的,一封長信中,除了嚴厲批評她對魯迅的無聊攻擊外,也批評了陳西瀅的行為。他明確指出:“說魯迅抄鹽谷溫,真是萬分的冤枉。
鹽谷一案,我們應該為魯迅洗涮明白。”
石虎胡同七號的生活充滿了甜蜜芳香,留下了年輕人再也涂抹不掉的夢。
徐志摩有一句話常掛在口頭上:“我們從英國來的”、“我們英國留學生”。并不是自賣自夸,也沒有多少驕人的成分,習慣成自然而已。習慣了,自己不覺得,反倒怪別人眼界低,“怪極了……難道我們英國留學生的腔調(diào)的確有與人各別的地方,否則何以有許多人把我們倆(指自己與陳西瀅)混作一個?”
其實,用不著怪訝。對一個人的整體印象從來都是由一點一滴無數(shù)零碎具體的小印象組合成的。徐志摩風度翩翩,像一個才子;不過,他這個才子已不像中國舊時的才子,甚至也不同于郁達夫型的才子。他身上的‘:洋”味比較濃也比較多。
徐志摩懂得怎樣享受生活。他喜歡英國的生活方式,就不顧別人怎樣說怎樣看,管自按照自己的趣味安排生活。比如,他穿長袍戴瓜皮帽登布底鞋,但有時也穿皮鞋穿西服戴禮帽,而不是一味的穿長袍戴瓜皮帽登布底鞋。他吃蒙漢全席吸煙卷品龍井,但有時也吃西餐吸雪茄喝咖啡還拄手杖戴墨鏡,而不是一味的吃蒙漢全席吸煙卷晶龍井。
徐志摩最喜歡的是跳舞。在英國時,每逢見到舞廳里那紅紅綠綠的燈光,锽锽鏘鏘的聲響,那飛快的旋轉(zhuǎn)、蓬松的頭發(fā)、光滑的肩膀,那笑聲軟語、意味深長的眉眼……他體內(nèi)都要騰涌起一股莫名其妙的激動。
歸國后,徐志摩悲哀地以為,從今后再也享受不到那種瘋狂般的歡樂了。北京文化古城,豈能容得這般與自己完全異質(zhì)的文化現(xiàn)象存在。但不久,他即發(fā)現(xiàn),這一推想并不完全正確。在民族古式的飛檐琉瓦覆蓋下,同樣可以在爵士樂的伴奏下旋轉(zhuǎn)起狂歡的舞步。與石虎胡同僅一巷之隔的東交民巷,便時常有北洋政府外交部在那里舉辦舞會。
這一發(fā)現(xiàn),頓時使徐志摩心花怒放了。他不肯放過每一個機會,成為這一交際場所中的活躍分子。在那里,官員、名流、交際花、演員、東洋人、西洋人……全都匯合在一起,釵環(huán)玉簪與戒指鉆石相輝映、旗袍與長裙相交錯,各顯其能,各盡其致,比之英國夜總會中的“清一色”“一邊倒”倒加倍有趣。
這樣的場合,照例是會有“奇遇”的。
徐志摩終生都不會忘記,正是在這樣一次舞會上(時間該是1924年了吧),他眼前忽然出現(xiàn)了一男一女兩個人,那男的穿一身筆挺的軍裝,肩章閃閃發(fā)亮,頭發(fā)梳理得一絲不亂,神情嚴肅,舉動顯得有些僵硬矜持,一望可知是官場中一個少年得志者。
至于那女的,他可就難以為詞了,費盡心機,也選不出一個合適的字眼去形容。……淡雅、窈窕、艷麗、高尚純潔,身段是苗條的,皮膚是晶瑩潔白的,臉龐嬌美,眉目秀麗……他腦子里很亂,只覺得從來沒見過這樣美麗的女人,也不相信天下還可能有比這更美麗的女人。
望著那一對男女輕輕款款,向人稠密處走去,他心里忽然涌起一種莫名的惆悵與悲涼。
從朋友口中,他很快了解到,那男的名叫王賡,字受慶,畢業(yè)于美國西點軍校,現(xiàn)正在軍界供職,據(jù)說極受上峰賞識,有識者都以為此人前程將不可限量。至于那女的,也是大名鼎鼎,非同一般,是北京交際界的一朵名花,名字叫——陸小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