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喬伊斯評論集:名家論喬伊斯(喬伊斯文集)
- 王逢振
- 2641字
- 2021-11-22 15:19:53
T·S·艾略特論《尤利西斯》和神話
1923年
摘自《〈尤利西斯〉,秩序和神話》,刊于《日晷》第75期(1923年11月),第480—483頁,后被選入由馬克·肖樂、約瑟芬·邁爾斯和高頓·麥克肯茲編寫的《批評:現代文學評判的基礎》(1948年)一書,以及由西恩·吉文斯所編《詹姆斯·喬伊斯:20年評論集》(1948年,1963年),第198—202頁。
喬伊斯先生的書出版已經夠久了,不必再發表籠統的贊譽之辭或詆毀者的規勸;但是它的問世還不夠久,尚不可能試著對它擁有的地位和意義做出徹底的衡量。目前,對這么一本書人們通常能夠做到的(這工作本身就相當繁重),便是理清書中至今仍撲朔迷離的任何一方面——這些方方面面數不勝數。我認為此書是當今時代所能發現的最為重要的作品;這是一本我們大家都感激不盡、誰也躲避不了的書。這些是我對它所作任何評論的出發點,不過我不想浪費讀者的時間來詳述我的頌揚之詞;我只說它給了我所能尋求到的所有的驚訝、愉悅和恐懼,其他的話就不必贅言了。
在有關這本書的所有的評論當中,如果我們不把瓦萊里·拉爾博先生那篇與其說是評論,不如說是導言的有價值的論文算在里面,那么我就找不到哪篇文章認識到了書中所運用的藝術手法的意義——與《奧德賽》的平行關系,每一部分分別運用的恰當的文風和意象。但是,人們可能曾期待這種手法是引人注目的第一個奇特之處;然而人們一直把它當作某種逗樂的花招,或是作者用以安置其現實主義故事的腳手架,其本身于故事的完整結構毫無利害關系。艾爾丁頓先生幾年前對《尤利西斯》的評論在我看來便是由于這個疏忽而失之偏頗——不過,由于艾爾丁頓先生成文于全書出版之前,他的失誤比起那些手捧全書卻仍妄加評論的人要體面得多。艾爾丁頓先生把喬伊斯先生當作一個混亂的預言家;面對他預見到的在喬伊斯先生的魔棒輕敲之下奔涌而出的達達主義的洪水猛獸,他嚎啕大哭。當然,依我看來,喬伊斯先生的書可能產生的影響與本文主題不相干,一本極其偉大的書確實可能產生極壞的影響,而一本平庸的書到頭來可能極有教益。下一代應對他們自己的靈魂負責;天才為之負責的是那些有天賦的人,而不是滿滿一工作室的不學無術、自由散漫的紈绔子弟。盡管如此,在艾爾丁頓先生對才智平庸之輩的可憐的牽掛當中,我還是看出了某些我不敢茍同的對這本書本身的性質的暗示,而這正是一個重要問題,如果我理解得對,他認為這本書會導致混亂,是一種反常、偏狹的情感的表現,是對現實的歪曲。
[引艾爾丁頓的文章。](略)
是否有可能誹謗人類(這里的“誹謗”區別于平常意義上的“誹謗”,即誹謗個人或某個團體,而非誹謗者之外的人類全體),這是一個應該交由哲學社團去討論的問題;當然,如果《尤利西斯》確屬誹謗,它只會是一份偽造的文件,一件毫無威力的贗品,不會引起艾爾丁頓先生片刻的注意;我不想在這一點上大做文章,問題有意思在艾爾丁頓先生提到喬伊斯先生的“偉大的放蕩不羈的才華”時,其實只是用未經證明的假定來辯論。
我覺得艾爾丁頓先生和我對于我們原則上需要什么或多或少是一致的:我們一致稱之為古典主義。正是因為有了這一共同點,我才選擇艾爾丁頓先生來反駁目前這個問題。我倆對我們需要什么意見一致,但對于如何去得到它,或者什么樣的當代作品展示了那種發展趨勢,卻觀點相左。我希望我倆都認為“古典主義”并非是對“浪漫主義”的取代,就如同在一個“你死我活”的舞臺上的政黨,諸如保守黨與自由黨,共和黨與民主黨。它是所有好的文學努力達到的目標,只要它是好的,是基于它可能擁有的地位和持久性的。從某種意義上說,完全不采用手頭現成的十分之九的素材,只選用從博物館里翻出來的木乃伊似的東西,也可以成為“古典主義”——就像有些當代作家,如果值得的話,人們對他們說幾句與之相關的難聽話也無妨(艾爾丁頓先生并不是其中之一)。或者充分利用手頭的素材并竭力做好,同樣可以有古典主義傾向。目前的混亂狀況源自這樣一個事實,即古典主義這個詞被應用于文學,也被應用于文學所屬的社會及其所有的旨趣情結和行為方式;這兩種應用意義不盡相同。在文學批評方面成為一名古典主義者要比在創作上容易得多——因為在批評時你只對自己的需要負責,而在創作中你要負責的是如何處置你必須接受的素材。我把作家自己的情感和感受也歸入這種素材之中,對那位作家來說,它們是他必須全盤接受的素材——而不是那些可以發揚光大的美德或是需要懲戒抑制的罪惡。那么,有關喬伊斯先生的問題便是:他使用了多少活生生的素材以及他如何使用它:不是以立法者或勸勉者的身份,而是以藝術家的身份來使用?
正是在這一點上,喬伊斯先生使用與《奧德賽》的平行關系才顯得非常重要,其重要性如同一項科學發現。在這之前,誰都不曾把小說構筑于這樣一個基礎之上:從來沒有這個必要。我稱《尤利西斯》為“小說”,并不是在用未經證實的假定來辯論;假如你稱它為史詩也無關緊要。如果它不是一部小說,那僅僅是因為小說是一種將不再適用的形式;是因為以往的小說沒有成為一種形式,而只是一個時代的文字表達,這種表達尚未完全喪失所有形式以感到對某種更為嚴格的東西的需要。喬伊斯先生寫過一本小說——《青年藝術家畫像》;溫德海姆·劉易斯先生寫過一本小說——《塔》;我并不是在預料他們中哪一個還會另寫一部“小說”。在福樓拜和詹姆斯手上,小說已經終結。我想,可能是因為喬伊斯先生和劉易斯先生“超前”于他們的時代,對形式感到一種有意識的或者很可能是無意識的不滿,所以他們的小說比那十幾位對小說的逐漸過時毫無察覺的聰明作家的小說都更無定形。
通過運用神話,通過巧妙地在當代與古代之間設置一個持續的平行關系,喬伊斯先生是在尋求一種他人必定會趨之若鶩的方法。那些人不會成為模仿者,正如同把愛因斯坦的發現運用于自己獨立的更深入的調查研究的科學家。它只是一種控制方法,一種整理方法,一種賦予當代歷史那無益和無序的龐大萬花筒以形態和意義的方法。這種方法早已由葉芝先生勾畫出輪廓,而且我認為葉芝先生是當代意識到需要有此方法的第一人。這是一種占星術會因此興旺發達的方法。心理學(雖說有點差強人意,也不管我們對它的反應是滑稽可笑的還是嚴肅的)、人類文化學和《金枝》只在幾年前共同令不可能的東西成為可能。現在我們可以使用神話方法來取代敘述方法。我當真相信,這是朝著讓現代世界有藝術容身之地,朝著艾爾丁頓先生如此熱誠盼望實現的秩序和形式所邁出的一大步。只有那些身處一個不會提供任何幫助來實現其目標的世界,卻秘密而不需幫助地擁有了自己的原則的人,才會對取得進一步的進展有所裨益。
(周 汶 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