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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科菲爾德·撒耶爾論喬伊斯的作品

1918年

摘自《詹姆斯·喬伊斯》,載于《日晷》雜志第65卷第773期(1918年9月19日),第201—203頁。

本文概論了《青年藝術家畫像》、《都柏林人》、《流亡者》和《室內樂》。

斯蒂芬·迪達勒斯,《青年藝術家畫像》的主人公,一心想試驗所有可能的表達方式。且不論這個人格有點分裂的主人公是不是一個完全符合父親心意的孩子,至少喬伊斯先生自己是在公開嘗試他在短篇小說、長篇小說、伊麗莎白式的抒情詩和易卜生式的戲劇方面的膽略。在我國他新近出版了《流亡者》,一個三幕非韻文劇。該劇似乎意欲描述一個問題并使它明朗化;這個問題確實太復雜,至少我實在不能領會劇中人的臺詞,更不能深究作者自己的意圖或結論。該問題其實是老生常談的婚姻和自由,但是到底發生了什么、最后結局是什么以及為什么會有這么一個結局等都不甚明了,沒法從那些情緒激動的場景和主人公最后的崩潰中得出結論。在舞臺上,由于劇情的發展不會因為觀眾而稍作停頓,該劇肯定會是個捉摸不透的謎,即使人們聚精會神地閱讀劇本,作出的解釋仍舊相互矛盾,令人絕望。下一次喬伊斯先生若以他的這個劇本為對象嘗試一下評注工作,肯定也會做得相當不錯。

《室內樂》是——除了最后那一首杰作具有強烈的時代感之外——對17世紀早期詩歌佳作的卓越而完美的仿效。這些短詩親切、迷人,除了某個中學校長,誰都不會因為它們反復吟唱同一個曲調,即那文質彬彬的世俗愛情,而吹毛求疵。

我只能表達和坦言

對你柔情的怨恨

僅僅這兩行詩便可以消除某些認為作者誤入歧途、拾人牙慧的苛評。事實上,就這些抒情詩而言,它們所勾起的我們對早年笛聲的懷念,只會使我們感到更愉快:我們很高興地看到,作為《都柏林人》的創作者,其頭腦中塞滿了現代城市生活的不如意,竟然能寫得如行云流水一般的優雅,而這種優雅只屬于那個缺陷較少的時代。

以《都柏林人》為標題的這個短篇小說集當然是喬伊斯先生的最佳之作;實際上我還不知道到哪里去尋覓比它們更好的作品。標題很合適,因為這些故事與其說是對事件的敘述,不如說是對人物性格的展示。誠然,喬伊斯筆下的這些人物并沒有被描繪成一成不變的,以便我們仔細推敲他們復雜的特征;打個譬喻:他們是在飛行當中被截獲的,正因為如此,人物描寫才更加成功。在他們不斷改向的飛行時光和影的不斷更替中,我們方能相當徹底地察看他們,而喬伊斯先生保證使人們在恰當的時間注意恰當的地方。以亞里士多德的觀點來評判,這些故事模糊的情節如此不勻稱,以至于都成了畸形:它們是小說世界里的駝背。不過,組成這些故事為數不多的插曲只是在它們的互相關系上以及與附帶的實際生活的其他方面的關系上才如此隨意;假如把它們看成是原貌,看成是表現人物性格的媒介,那么它們便具有不可思議的象征性,甚至推理性。

因此,幾乎不存在任何情節張力;而且,無論我們會多么同情某些人物,我們對他們的困境的結局卻一點都不好奇。仿佛置身于夢中一般,我們自己不僅僅難以理喻地超然于所敘述的事件之外,也超然于任何一種現實的利益之外。我們以一種受到催眠后產生的注意力來察覺人物的演化,而且我們整個的意志也非常神奇地全神貫注于他們的意圖,假如不如此專心一意,我們既不會猜測也不想知道他們的意圖。

一經喬伊斯先生的天才駕馭擺弄,短篇小說便成了一種不亞于音樂的純粹的藝術:我們不再關注作品會如何結束,更不要求它有一個好結局;我們的情感和我們的想像被如此壯麗地激發起來,僅僅這一點就令我們心滿意足。

喬伊斯筆下的人物中的大多數其隨意性不亞于他們在其中出演角色的故事。他們甚至比人類的絕大多數都更加顯而易見地流離失所,如同漂浮于水面的船只殘骸,但他們對自己生活的急流的潮起潮落幾乎感到舒適、自在。最后我們想起他們不是魚:我們還聞得到他們的體味。

自相矛盾的是,《青年藝術家畫像》比起《都柏林人》里的這些故事,倒不那么像一幅肖像。表面上它是一部成功的傳記,記載了一個具有敏感的想像力的青年專心致志于文學這一困難重重的職業,然而它主要還是當代愛爾蘭中產階級生活的一個剖面。當男孩還在家里時,這個家庭是不可抗拒的愛爾蘭式的,在盡情欣賞如此壯觀的凱爾特人的家庭生活時,我們幾乎忘掉了家庭和男孩這兩者的存在。當命運把可憐的斯蒂芬關到寄宿學校這平靜卻又不盡人意的機構之中后,這個蒼白的男孩在色彩斑斕的耶穌會背景之下很容易被讀者忽略。即使在小說的后半部,醒目的性需求取代對家庭和學校的興趣之時,我們仍專心致志于青春期這一毀滅性的疾病,而幾乎忘卻了那個病人。因為這個大智大慧的愛爾蘭人行文風格最奇特而又恰當地體現在對話中,不過他那明晰、簡練的語言在下面所引章節中同樣可以找到很好的例證。至少在這一段里迪達勒斯當然可以被視為作者的代言人,他在反省自己所堅持使用的我們的英語語言:

[引第5章的內容。](略)

《青年藝術家畫像》的最后幾頁以日記形式寫成,其風格猶如草草的記錄,時斷時續。這種風格至少令人聯想到一點畫家的繪畫,實在是那個病孩的心境的完美表現。但是,以這種佶屈聱牙的方式寫成的小說讀來未免令人疲憊不堪,如今連載于《小評論》上的喬伊斯先生的《尤利西斯》似乎就是這種情況。它與為數不少的莎士比亞的散文篇章有共通之處。不過莎翁傾向于運用這種不連貫的話語只是想要在流暢的詩行之間點綴上這些簡短的間歇,而現在喬伊斯把這當作一種敘事風格。當然,這并不違反常規。因為莎翁筆下的人物當然都在很自然地大聲說話,而且除了瘋子和開小旅店的女人這些特例之外,說話都很連貫;而喬伊斯的小說其實是一篇被雜亂的閑聊打斷的長長的內心獨白。那個偉大的法國人(福樓拜)盡其所能描述自己眼中的事物,而這便是“印象派藝術家”這個詞到目前為止在文學上的全部涵義。從更微妙的意義上來說,喬伊斯也成了印象派藝術家。他呈現于我們面前的,尤其在《尤利西斯》里,是我們日常生活的一連串互相之間經常只是在潛意識誤解中性質類同的印象——只有我們那曇花一現的真正意志和欲望方能理出頭緒的一條模糊、濕熱的意識河流。喬伊斯此舉相當成功,令人嘆服。這種方法的主要缺陷是它的佶屈聱牙,尤其不適合詮解我們那些寧靜的、互相之間如此無聲無息地融合在一起的感覺之流。我們中有些人看到那個能夠寫出短篇故事《死者》那曲折得出奇的最后幾頁的喬伊斯,現在竟然采用了如此迥然不同的方式,著實覺得遺憾。不過,凡事都有其合理性。

《都柏林人》里的愛爾蘭與傳說和詩歌里的愛爾蘭相去甚遠;因為除了在詩中,喬伊斯一直念念不忘我們在此生確實獲取過的這些骯臟的狂喜。他的作品于粗俗中見高貴,人物的舉手投足也并非低賤不堪。這個世界里充斥著內陷的圓頂禮帽和糜爛的靈魂,在那里倘若還有騎士豪俠的話,他們也只是些守候在地下室前的空地上等待多情女傭垂青的無聊之輩。對于人類的美好天性竟然習慣于而不是屈從于我們那利欲熏心的工業文明,喬伊斯先生很是憤世嫉俗。而且他所描繪的圖景雖然過于尖刻,卻并非不能令我們相信其真實性。最后,我們極不自在地幾近覺得人類生活本身可能就是不可救藥了。

(周 汶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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