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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人相繼離世

多年后回想起來,暑期的那次英國之旅成了我們一家興旺和幸福的巔峰。回到美國后不久,祖父格羅斯鮑姆在倫敦去世了。消息是通過海底電報發來的。我記得父親讀到電報時當即就失聲痛哭。我甚至還記得一幅更清晰的畫面:父親坐在低矮的椅子里,雙腳放在腳凳上,他身上穿著舊西裝,袖子是破損的,紐扣也不齊全。

我在50年后才知道了祖父去世的細節。當時我正與叔叔索爾漫步在倫敦街頭,突然他在邦德大街和攝政街之間的某個拐角處停了下來,對我說:“這里就是你祖父健在時他店鋪所在的位置。”然后他告訴我,祖父曾經有一個很信任的助手,后來他發現這個助手一直在從店里偷竊大量物品。祖父威脅說把這個助手交給警察,但后者掏出一把手槍,懇求道:“如果坐牢,我的生活就會被毀掉。如果我殺了你,然后被判絞刑,結局也沒糟到哪兒去。如果你發誓不會把我的偷盜行為告訴任何人,我就饒你一命。”祖父發了誓,這個助手也從未被逮捕判刑。然而,金錢遭受巨大損失和生命受到威脅,這一雙重打擊毀掉了老格羅斯鮑姆的健康,幾個月后他就染上了肺炎。

我之所以稱他為“老格羅斯鮑姆”,是因為他是這個大家族的大家長,膝下有11個健在的兒女和多個孫子孫女。我對他的印象就只剩那張大幅肖像照片中的樣子:留著濃密的方形灰黑色胡須,戴著無檐便帽,表情嚴肅,眼中閃爍著熱情的光芒。在我年輕一些的時候,我聽說過很多他對宗教極為虔誠的故事,尤其聽別人強調了這樣一個事實:在住所旁邊,他有自己的猶太會堂或者叫自修室,拉比和虔誠的信徒可以去那里禱告和研習。多年后,我的叔叔,也就是他的兒子,給我講述這件事時,卻有著完全不同的看法。他們堅稱在祖父家里的成長氛圍是嚴苛且壓抑的,祖父對所有娛樂活動或世俗行為都一概禁止,甚至連吹口哨也是絕對不被允許的。可這個蓄著胡須的大家長在年僅56歲時就去世了!

在之前的一次旅行中,我父親帶上了一種新發明的留聲機,他在祖父家里一樓的會客廳向他的弟弟妹妹們做演示。不巧的是,父親播放的唱片是吹口哨。祖父馬上沖出了他在樓上的書房,吼道:“誰敢在樓下吹口哨?”父親笑著回復道:“不是我們,父親。下樓來聽聽我的新式留聲機。”正如我叔叔威爾告訴我的,這個老人沒說一句話就返回了自己的書房。畢竟,他不能與身為整個家族經濟支柱的父親發生沖突。

我記得我們位于第128號大街的家中也有一部留聲機。那一年應該是1900年,它的大喇叭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因為它比我的個子還大。唱片放在蠟制圓筒上,這種圓筒與多年后錄音機所用到的圓筒類似。每張唱片的播放都是以宣布曲目和作者名字開始的,再加上一句洋洋得意、抑揚頓挫的廣告語:“來自愛迪生唱片!”

我父親喜歡收藏,他對新的和不同尋常的物品尤其感興趣。他去世時,留下了三塊金表。其中一塊叫“重復者”:假如你在半夜按下一個按鍵,它會先報告當前是幾點鐘,然后報告當前是幾刻鐘,接下來再報告分鐘。在父親去世后,母親曾告訴我們,我們每個人都會在13歲受戒時得到一塊金表,那時我們會開始承擔和履行一個成年猶太人的所有責任和權利。遺憾的是,諾言沒有兌現。在金表被賣掉后不久,父親珍愛的很多其他收藏品要么被賣掉,要么被典當,而且我們再也沒有贖回來。在那些收藏品中,有幾樣特別的東西,一把樣子很丑的防身輕劍、一把雨傘以及一個細長的酒瓶和與之相配的三個酒杯。酒瓶里本應裝滿威士忌或者白蘭地。事實上,在父親留下的諸多個人物品中,我記得我只用過其中一個。那是一件英式夾克外套,不知何故,母親保留了它多年。我在公共球場打球時,把它當作網球服穿過幾次。父親顯然太瘦了,這件夾克套在我這個18歲小伙子的身上似乎相當合身。然而,我仍記得,我的那些穿著很樸素的朋友們都覺得這件夾克不好看,我只好遺憾地不再穿它,而它卻是父親留給我的唯一傳家寶。

祖父去世時,父親的健康已經嚴重受損。他的氣色不佳,他們說父親患了一種被稱為“黃疸”的神秘疾病。盡管如此,我們還是再一次搬了家。這一次我們搬進了一棟公寓樓。這棟樓叫馮克利夫,位于第七大道第120號大街。那時,我認為這棟樓是相當漂亮的。當時的5月1日是適宜搬家的日子,那必定是一個倒春寒的下午,因為我記得我第一次來到會客廳時,發現父母正在燃燒著藍色火焰的壁爐前取暖。我得知那是一種新型的、使用天然氣的供熱系統,這讓我很感興趣。

在第七大道,我家的正南方向,有一個很大的花店,花店后面建有很多溫室。那時我年紀已經不算小,我的哥哥,尤其是維克托,帶著我做了些有點調皮的事情。在他的指導下,我準備了一條打了結的繩索,然后把它連在一顆大螺絲釘上,接著再將這顆螺絲釘穿過當時的啤酒瓶蓋所使用的紅色橡膠墊。我用唾液將橡膠墊打濕,把它放在溫室的玻璃板上,橡膠墊很快就牢固地粘在了玻璃板上面。然后我用手指往上拉動打了結的繩索,每解開一個結往上拉動時,螺絲釘就會碰到玻璃發出很大的咔嗒聲,整體音效有點像是在用機關槍掃射。惱怒的溫室主人會沖出店鋪,用惡毒和威脅的話朝我們吼叫,但我們總能設法逃離現場,并能確保我們的搗蛋裝置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

另一個惡作劇也是由我們搞出來的。我們用到了卵石和牛奶瓶。我們將卵石扔向低樓層的窗戶,制造出尖銳的聲音,同時再將牛奶瓶扔過護欄,扔到樓與樓之間逼仄的過道上。隨之而來的聲響聽起來就好像玻璃從窗戶上掉了出來,摔到了地上。我們會選擇特定的住戶來搞這一惡作劇,還經常為此興奮不已。

我們搬到馮克利夫公寓后,我的求學生涯就正式開始了。我進入了位于圣尼古拉斯大道第117號街的公立第10校初小部。即便在那個時候,它也是一所很老的學校,10這個不大的數字也許能說明這一點,它在教學和培養體育技能方面有著很好的聲譽。我只在初小部待了一學期或者半年,9月入讀的時候我在3A級,到了第二年2月我就跳到了4A級,正好開始學習語法。初小部有自己的校長,她是羅伯茨小姐,也許剛滿40歲。在我看來,她似乎有些過于古板和嚴肅。每周,初小部所有班級都要參加集會。因此很多教室都有精心設計的移動墻,把墻推到一邊后,各個教室就連成了一個大廳。大廳前面是一個講臺,羅伯茨小姐站在中間,有時兩邊各站著一位尊貴的訪客。我能清楚地記得講臺背后的玻璃窗上刻著兩行名人的詩句:

在任何條件下,榮耀與廉恥都不會自發出現;

做好你自己,榮耀都歸你。

——蒲柏

這兩行詩我讀過無數次,因為集會儀式上的講話太無趣了!有很多次,我不知道該如何理解“條件”這個詞的意思,在那時我把它與健康、干凈和良好的物質條件聯系了起來。

1903年2月1日,還不到9歲的我很驕傲地進入了丘吉爾小姐的班級,成為語法部男同學中的一員。丘吉爾小姐金發碧眼,長得很漂亮,她不僅吸引了學校某些男老師的眼球,就連她班上年齡和個子較大的男生也都很樂意主動幫她分擔體力活兒。所有這些都與我無關,完全不屬于我這個年齡和個子較小的學生該想的事或者該做的夢。但我的確喜歡丘吉爾小姐,因為她既漂亮又和藹。

唉!就是在這樣愉悅的環境下,我的家庭發生了巨大變故。父親的健康狀況突然惡化,他被送進了德國醫院,也就是今天的倫諾克斯·希爾醫院(Lenox Hill Hospital)。他做了一個手術,但我不知道為什么要做手術。直到多年后,我才得知他患的是胰腺癌。2月底,法國女管家把我們三兄弟喊出教室,然后陪同我們徑直前往醫院。在那里,醫生說我們只能看望父親幾分鐘,而且我們必須非常安靜。自從那天起,我腦海中就一直有一幅畫面:我進入了病房,發現父親裹著紗布。顯然,這一細節是我想象出來的。然而,我敢保證,他把虛弱的手依次放在了我們每個人的頭上,給了我們他最后的祝福。我親了親父親,我知道,比起孝心,我當時更大的感受是憂慮和迷惘。然后,我們悄悄走出了病房。

我們去了伯父伊曼紐爾家吃午飯。路上,我們的法國女管家說了一些安慰我們的話,天真的我竟然當真了。所以,當我15歲的堂姐埃塞爾焦急地問起父親怎么樣了時,我果斷地回答說,父親正在好轉。“所以,這么說,他不會死了?”她半信半疑地問道。“當然不會。”我說。但我的哥哥們出奇地沉默。

我們回到家繼續等待。最后,門開了,有人領著母親走了進來。她眼里滿含悲傷的淚水。看到我們恐懼的表情,她哭出聲來:“我可憐、可憐的孩子們,你們都成孤兒了。”

印象中,我們也開始哭了起來,因為那時我年紀也不算小了,足以理解從今往后生活將變得大為不同,而且是變得不幸的那種不同。在后來的恍然神游中,我經常想起當時凄慘的情景,但我總是想象自己跑向母親,雙手抱住她,然后哭喊道:“不,媽媽,我們不是孤兒,我們還有你。”

父親被安葬在紐約長島的華盛頓公墓,當時我們覺得那個地方好遠。我記得我們坐在四輪出租車上,靈車在我們前面行駛。當棺材被取出來時,我們一起把墓地表面的臟物清掃干凈。我還記得,我們在公墓外面的一個地方停留了一下,吃了點東西,喝了熱飲,因為當時天氣非常寒冷。第二年,我們重返墓地,為父親立了墓碑。家里的一個好朋友,律師和演說家亞歷山大·羅森塔爾(Alexander Rosenthal)為父親念了悼詞。他將父親的一生與如今矗立在他上面的墓碑做了比較。刻有銘文的墓碑正面光滑平整,背面則粗糙而殘缺。所以,35歲就去世的父親只完成了人生目標的一半,剩下一半盡管充滿期望,但如今注定要永遠留下遺憾,無法啟程了。很多人出席了葬禮,我們所有人都哭了。哭聲最大的是一群職業哀悼人,這群老人經常出沒于公墓,自愿出現在每一場葬禮或紀念儀式上,然后哭得捶胸頓足、呼天搶地,只為掙上幾美分。

后來,父親的葬禮慢慢淡出了我的記憶,直到25年后,這段回憶重新浮現在我的腦海中。那時我大約處于父親去世時的年齡,而我自己也當上了父親。我心愛的第一個孩子艾薩克·牛頓(Isaac Newton)(38),那時已經8歲了。那時的父親躺在棺材里,我和妻子只能悲傷地在他的小墓地上撒下最后幾把土。

父親的去世對我內心有什么影響嗎?顯然,我遭受了比預想中更嚴重的傷害。心理學家一定會對我說,我被剝奪了最基本的安全感和正常的成長環境,而這種經歷必定會對我的性情造成深深的傷害。然而,我得坦率承認:捫心自問,我沒發現我身上有這些負面后果。我們絕不會真正擁有我們未曾有過的東西:也許父親經常出差,我們因此缺乏他的陪伴這一事實多少削弱了他的去世對我們三兄弟的負面影響。也許童年就是如此,重大不幸還不如家庭關系中的小矛盾帶給孩子的傷害更大,后者讓我在后來患上了神經衰弱。在我看來,我、萊昂和維克托的感受和行為多少像是理查德·休斯(39)的經典作品《牙買加颶風》(The Innocent Voyage)中的一群孩子那樣,當他們中的一個孩子王死于意外事故后,他的名字一夜之間就從其他人的腦海和談話中消失了。

得益于母親悉心的培養,我們三個都長成了真正的男子漢,很早就能獨立承擔起男人該承擔的責任。逆境令人痛苦,但擺脫逆境也令人振奮。我們的損失是巨大的,但最終我們也得到了補償。

從優裕生活落入拮據困境

隨著父親的去世,我們一家的生活水平急轉直下。那真是一段漫長又痛苦的歲月,我們一家像自由落體一樣,一下子就跌進了前所未有的拮據困境,這種情況持續了好幾年,我們努力掙扎以免進一步掉入深淵。我們擁有各種商業資產,主要是一些古玩、幾千美元的人壽保險以及一些家具和珠寶。事實上,沒過幾年,所有這些東西都被處理掉了。一開始我們做了各種努力想要繼續經營父親的生意。父親的哥哥伊曼紐爾和兩個弟弟曾沿著他的方向努力,毫無疑問,他們盡了全力,但最終證明這完全是徒勞的。他們很快便放棄了,接著母親的兄弟莫里斯接管了父親的生意。他是個工程師,人們普遍認為他是個天才。后來他確實在這方面做得很成功,成了最早的“系統分類師”或者“效率工程師”。但他既不愿意做銷售,又沒有商業頭腦,而這些因素都是父親在生意上有所成就的基礎。大約是在他接手的那年年末,由于經營損失太過慘重,我們只好出售剩余股權,拿回點現金之后就完全放棄了生意。

后來,不知是想改變狀況,還是實屬無奈,又或許是聽從了別人的建議,母親在家里騰出了一間臥室,說得直白點,她想把房子租出去賺錢。這一舉措也失敗了。母親還投了一點錢在股市中,我記得她經常讓她的經紀人向她報告美國鋼鐵公司的股價。她的賬戶開在當時的紐約合并證券交易所(Consolidated Stock Exchange)。(40)賬戶里顯然沒多少錢,那里的交易單位是10股,而不是像紐約證券交易所(別名為“大董事會”)那樣的100股。經紀人是我們的一個老朋友,但母親的那點小額交易是交給了她最小的兒子也就是我來打理。因此,有段時間還是小男孩的我會每天打開報紙的金融版面,看看美國鋼鐵公司的股價。我對金融一無所知,只知道股價上漲時,我會很開心,股價下跌時,我會很難過。不用說,母親的保證金賬戶在1907年的金融危機中歸零了,此外,她開戶的銀行也倒閉了,這也給她帶來了很大的不便。

雖然母親的銀行賬戶里的資金很少,但她一直堅持用支票支付。這一點很容易做到,因為銀行沒有設置最低余額限制,也不收取服務費。后來我們住在布朗克斯的時候,母親有一次叫我去銀行取一張小額支票。我站在柜臺前等待,聽到柜員回過頭去,用不小的聲音問道:“多蘿西·格羅斯鮑姆(Dorothy Grossbaum)可以取5美元的支票嗎?”很幸運,答案是可以。這件事無疑讓我產生了羞恥感,因此我對它的記憶才如此清晰。

無論是我還是其他人都從未想過,多年后,報紙上的金融版面會成為我再熟悉不過的內容,而那個愛幻想、不切實際的書呆子本杰明·格雷厄姆會成為華爾街的著名人物。也沒人預見到我母親開戶的證券經紀公司未來會有怎樣的命運。讓我們把時鐘往前撥20年。現在,這家經紀公司是由創辦人的兒子在負責,他的老父親已退居二線。這家小公司已經奇跡般地變成了交易活躍的大型證券經紀商,而這主要歸功于它成立于1887年這一事實。

這家證券經紀公司最初昏暗的格子間辦公室已經被套間取代,里面有漂亮的家具和很多電話間。處于高壓狀態的銷售人員用電話將賺快錢的方式傳到數以千計無知之人的耳朵里,這些潛在客戶基本上都是從電話簿中隨機挑出來的。這家公司已經成為全國最大的投機商之一,他們并沒有真正地幫客戶做交易。客戶放入保證金賬戶中用于投資的幾十萬美元都被公司挪用了,實際上可以說是被直接偷走了。

為了將騙局繼續維持下去,投機商需要市場出現大跌才能借機將客戶的資金清空。在20世紀20年代大牛市的初期,這類詐騙公司大量涌現,而且發展很快。由于政府缺乏對他們的監管,報紙也允許它們刊登夸大其詞的廣告,紐約證券交易所也接受來自它們的下單,所以這些公司一路高歌猛進。正當市場持續攀升時,這些經紀商才發現他們的頭寸逐漸變得緊張起來。最終它們都倒閉了,結束了對客戶的掠奪。我母親開戶的經紀公司也倒閉了,這家公司也是結局最慘的公司之一。在那么多騙子中,創辦人的兒子是為數不多被判了刑的人,盡管刑期很短。不久之后,那個創辦人便去世了,大家都說他是因為太傷心了。

在那痛苦的幾年里,我們賣掉了父親留給我們的遺物,把母親的珠寶送去了典當行,再也沒有贖回。幸運的是,在母親諸多的兄弟姐妹中,有些成了有錢人。他們將我們從那三年的苦難中拖了出來,使我們免于窮困,盡管恥辱感一直伴隨著我們。

母親在逆境中的勇氣和信念

在我的記憶里,母親和她的三個兒子每月只花費75美元,這一數字對一個幾年前還有一棟大房子,并且雇有廚師、貼身女仆和法國管家的女主人而言,可以說是天壤之別。讓我盡可能準確地描述一下我的母親吧,因為她是一位天生的美人。

在我兒時的印象中,母親身材高大,但實際上她個子很矮,不到153厘米。當她與三個已經長大的兒子一起走在街上時,她就像是受到健壯保鏢保護的某個重要人物。她高大的形象應該是來自我小時候的印象,來自她總是讓自己保持高貴和優雅的狀態。母親算不上很漂亮,但她的美足以在任何地方招來欣賞的目光。她一直保持著這種狀態和她細嫰的皮膚,直至76歲突然去世。

母親有很多優點,也有一些缺點。她的一個很大的優點是她的勇氣和信念。失去丈夫這件事,除了沒有帶走她的孩子,帶走了她其余的一切。她并不認為作為妻子一定要對去世的丈夫念念不忘、忠貞不渝,可是父親去世后再沒有任何男人能吸引母親。雖然有幾個男人曾提出想娶她,并且經濟條件也不錯,但母親還是堅持不嫁給她不愛的人。在守了5年寡之后,一個失去了妻子的中年紳士對母親展開了猛烈追求。那時正是我們一家經濟最困難的時候,我們與莫里斯舅舅及其家人共住在長島自治市公園住宅區的一棟房子里,并且我們真心覺得我們就是寄人籬下的窮親戚。那位中年紳士約母親吃飯看戲,回來的時候她很驕傲地帶著一盒昂貴的巧克力,在我們看來,這些巧克力就像珠寶一樣珍貴。沒過多久,母親把我們召集在一起,宣布她被求婚了,她讓我們認真思考這件事,然后要告訴她我們是怎么想的。我們那時分別是16歲、15歲和14歲的男孩,雖然我們在一起嚴肅認真地討論了這個問題,但我還是得羞赧地承認,我們只是因為看到了走出經濟窘況的前景所以才感到欣喜若狂。我們很快達成了一致看法并告訴了母親:“媽媽的幸福是我們最為看重的,如果這段婚姻能緩解您很多壓力,能讓您滿意,我們完全不會反對這件事。相反,我們會歡迎我們生活中發生的這一重大變化,并且盡我們最大努力成為繼父可愛而又忠實的兒子。”

我們說完后,母親朝我們笑了笑,然后很小聲地告訴我們,她也認真考慮了這件事,決定不接受求婚。這個男人也許是合適的人選,但她不愛他,也不認為自己以后會愛上他。沒有愛,她不會結婚,無論他有多少優點。我們沒什么可說的,只是親了親母親,帶著失望離開了。

母親拒絕再婚,表明她不會為了金錢而犧牲愛情。然而她對生活的總體看法既不浪漫,也不荒誕,更不可能理想化。她的價值觀是舒適的小資觀,金錢對她很重要,不僅是因為它能購買生活必需品,更重要的是,它還可以購買奢侈品,也是世俗成功的證明。她對自己的兒子寄予厚望,即便是在她最消沉的時候,她也堅信:假以時日,我們的經濟狀況一定會好起來。

事實上,正如有件事所表明的,她比我們自己更有信心。我即將從高中畢業,我的兩個哥哥也即將參加工作,每周最多賺10美元。報紙的調查表明,一個普通工人如果每周都能賺30美元的話,他就會很滿意了。母親問我們怎么看待這個調查。我們每個人都回答說,每周賺30美元似乎是相當豐厚的薪水了,并不容易賺到,我們都對這一薪酬相當滿意。母親帶著輕蔑的笑容看著我們,說如果我們就只有這么點野心,她真的會感到很失望。

母親絕對是一個享樂主義者,她喜歡精致又漂亮的東西,厭惡工作或者廢寢忘食的努力,除非的確有必要這么做。母親會驕傲地說,她在她的家族中是眾所周知的“豌豆公主”。童話中的這位公主在睡覺時覺察到了自己身體下面很厚的床墊當中有一粒豌豆,從而證明了自己是真正的公主。但在失去丈夫后,母親似乎一夜之間就變得相當堅強、有韌勁兒,以及足智多謀。她做了她必須做的事,甚至在家里擦洗廚房地板,而這是她曾經最不愿意干的活兒,但她還是干了。母親只能做好分內之事,并且出乎意料的是,她幾乎沒有怨言。

母親還相當有技巧地把家務活派給了我們。我們必須自己做早餐,因為母親晚睡晚起。她凌晨1點睡覺,大約早上10點起床,那時天已大亮。母親在睡前和起床后都要喝杯茶,這是英國傳統的生活儀式。哪怕是在生活最艱難的歲月,母親也堅持要喝各種茶,因此她手上總是沾著一些奶油。我們幾個男孩不用做晚飯,但我們要洗碗、鋪床疊被、用吸塵器清理地毯。我干的家務活最多,這意味著我去購物的次數也最多。

母親還設法保留著過去的一些奢侈的小習慣。她試圖不過度沉迷于美食,但有些欲望她還是抵擋不住。她偶爾會做一些美味的餅干,上面有黃油和起酥。這些東西都很貴,母親覺得這些餅干太好吃,而我們三兄弟抵不住誘惑,于是她把餅干放進了一個錫盒中,然后用貼身衣褲包裹起來,藏在大衣柜里。對美味的渴求把我帶到了衣柜前,我用了強大的意志力才讓自己每次只拿一塊餅干,并且一周不超過兩次。但有一天母親來到臥室,發現我手里拿著錫盒。我當時嚇壞了,但母親只是溫和地批評了我,很快就離開了臥室,這反倒讓我覺得更不好意思。多年后,回想起當時的場景,我才理解,母親的愧疚感肯定比我更甚。

在家里我們很不舍得使用黃油,母親不允許我們將黃油和果醬涂在面包上,但我們使用的黃油的確又是很貴的那種。有鹽黃油對我們三兄弟來說已經夠好了,但母親不會接受。另一種奢侈之物是紅糖粉,用來添加到漿果和其他菜肴中。母親將紅糖放進水晶容器里儲存,并且為了滿足她挑剔的口味,她總是要用正宗的黑色香草豆去調味。她還喜歡在面包的奶油芝士上加上細香蔥,這些細香蔥是她在廚房窗臺上的小罐子里種出來的。

母親思維敏捷,但缺乏深度。她曾經強調要對有價值的知識感興趣,這使得她的談吐明顯比她的大多數女性朋友都要高出一個層次。作為一個出生于19世紀80年代的華沙女孩,母親在年輕時接受過不錯的教育。她讀過詩歌和不錯的小說,并且能說好幾種語言。母親并不是一個好學的人,這么多年過去了,她幾乎很少主動找書來讀。然而,母親的確一直對學習和研究抱有極大的敬意。她自己沒能成為我的榜樣,但她的忠告總是激發和鼓勵著我最大限度地開發我的心智潛能。

母親非常喜歡打牌,而且總是要賭點錢,不過賭注絕不會大到真正賭博的程度。在很小的時候,我們一家就很喜歡惠斯特紙牌游戲,以及各種級別的橋牌游戲。母親很喜歡和我們一起玩,而且她會在玩的過程中教我們技巧。她曾經說過,打牌是她唯一能比我們做得更好的事情,并且她確實能從她的這一強項中獲得真正的快樂。母親喜歡引用一個著名的法國人對不玩紙牌的人說的一句話:“一個多么孤寂的晚年生活在前方等著你啊,我的朋友。”這句話好像是法國作家拉羅什富科所說的,母親尤為認同,因為她無法忍受女人之間哪怕幾分鐘的閑言碎語。

母親給了我們自由的空間,讓我們應對年輕男孩要面臨的各種風險。無論有多么危險,她從來不會阻止我們參與任何體育活動,因此我們回到家時經常鼻青臉腫。母親雖然很心疼我們,但她也不止一次說過令我們感到震驚的話:傷筋動骨可以自愈,而撕破了褲子則意味著要么花時間縫補,要么花錢重新買一條。

母親還給了我們鼓勵和勇氣。在我們寄宿期間,母親睡在地下室的一個房間里,里面有張很大的單人床,我跟她睡一起。我和母親的作息時間完全不同,我印象中沒有出現過因為這種安排而發生的任何隱私或禮節問題。有天夜里,也許是凌晨兩三點鐘,母親把我從沉睡中叫醒,告訴我,她聽到屋子里有聲響,可能是夜賊。然后她面不改色地說我們必須把整個房子檢查一遍,要是這個問題不搞清楚,她不可能睡得著。于是,母親點燃了一個煤油燈,我倆就開始在房間里查找。我完全不知道要是我們發現了入侵者該怎么辦。我很怕死,但我又羞于在母親面前表現出任何恐懼的樣子。結果我們沒發現任何人,于是又繼續睡去。

母親對于兒子們能跟她住在一起非常開心,但她又對跟任何其他人住在一起深惡痛絕。母親發現這些年寄宿在自己的兄弟莫里斯家里讓自己很不開心。莫里斯舅舅擁有高智商天才的通病,脾氣暴躁又專橫。他的第一任妻子伊娃舅媽是一個善良親切的人,在舅舅的斥責和惡毒挖苦下,她完全沒有任何反抗。我們在牌桌上見過很多次這樣的場景,舅舅會因為舅媽出錯了牌而斥責她。舅媽會試圖為自己辯解,但這只會招來舅舅對她更火爆的攻擊,然后她就會流下淚水。母親會站在伊娃這邊,為她辯護,于是爭吵又發生在了兄妹之間,講的語言就突然從英語變成了波蘭語,而我們幾個孩子完全聽不懂他們在吵什么。幾年后,19世紀法國劇作家薩爾杜的戲劇《無所顧忌的女人》(Madame Sans-Gêne)中的一幕讓我回想起了當時的情景:劇中,拿破侖和他的姐妹們發生了一場皇室里的爭吵,他們突然從講法語變成了講帶科西嘉口音的意大利語。莫里斯舅舅與拿破侖有很多相似之處,比如,身材矮小,大腹便便。母親在呵護弟妹方面表現出了極大的勇氣,盡管她和她的兒子們都寄居在她那專橫的兄弟籬下。

我在1917年結婚后,經濟狀況才允許母親跟我和我妻子住在一起。由于婆媳關系難處這一常見原因,事實證明我的這一安排是相當失敗的。一年后,母親有了自己的公寓,此后她一直獨居,直到26年后去世。母親拒絕了三個兒子的建議,沒有把其中一個房間分享出來與她的一個密友同住。當然,缺少跟她一樣的寡婦也是其中一個原因。隨著年齡的增長,我們會擔心母親出現意外或者突發疾病。年輕時,母親的健康狀況就不怎么好;到了中年,她的心臟和胃又出了毛病。她的醫生讓她控制飲食,但她幾乎完全不聽勸告,說要犧牲生活中大多數美好事物來換取長壽是不值得的。母親顯然不把醫生的忠告當回事,不過她也從來沒真正得過什么重病。在獨自生活的那些年里,母親因為小病而尋求我們幫助的次數也并不太多。

母親的去世與她的獨立、勇敢和喜歡打牌密切相關。1944年10月的某天晚上,她在西區大道一個朋友家里打牌。牌局結束時已經過了凌晨,她獨自一人走回家。一個小偷尾隨她,搶走了她的手提包。在醫院里,母親告訴我們,因為她拒絕把包交給小偷,所以那個小偷打了她,還把包搶走了。母親的頭顱受到了嚴重損傷,第二天就去世了。然而,她的手提包里其實只有3美元。

具有諷刺意味的是,母親總是擔心盜賊會傷害自己的兒子。當她在報紙上讀到有人在搶劫中遇害時,她都會讓我們向她保證,如果我們遇到劫匪,一定不要反抗,要立即交出我們的錢財。當然,母親知道她自己也應該這么做。然而,當真正遇到劫匪要搶奪她的財物時,她拒絕投降,哪怕只是為了3美元。母親的反抗是本能的,就像她一生都在反對不公和不義。母親因此去世絕對是個悲劇,但我認為,在她眼里,她不會覺得這是悲劇。母親從來不害怕突然離世,只是擔心久病不愈或者老而無助。她沒有遭受這些無法容忍的屈辱,并且我敢保證,如果久病不愈,她會為了自己的尊嚴和她深愛的兒子而選擇自盡。

價值投資的啟蒙

在前所未有的拮據困境里,是母親給了我們自由的空間,給了我們鼓勵和勇氣,讓我們應對年輕男孩要面臨的各種風險。母親一直對學習和研究抱有極大的敬意,她的忠告總是激發和鼓勵著我最大限度地開發我的心智潛能。最終,我們長成了真正的男子漢,為盡早承擔起男人的責任做好了準備,這可能是對母親給予我們的良好教育的最大回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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