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華爾街金融投資啟示錄(套裝6冊)
- (美)本杰明·格雷厄姆 杰森·茨威格 羅德尼·沙利文等
- 11185字
- 2021-11-19 10:56:46
本杰明·格雷厄姆在倫敦降生
許多人似乎都能記得童年最早期的無數細節,我卻不是這樣。父親去世那年,我只有8歲半,在那之前發生的事情幾乎沒給我留下任何印象。而我能記起的那些經歷也并不完全可信,因為我不確定我記住的究竟是事情本來的樣子,還是他人講述的版本。
比如,我過去常說,我能清楚記得的第一件事就是母親用急切的聲音把我和我的兄弟們叫醒:“萊昂、維克托、本尼,起床啦!快到窗戶這兒來看!我們進入20世紀啦!”那時我5歲半,維克托大我1歲,萊昂大我2歲。我清楚地記得母親當時的興奮之情,但仔細想來,我得承認,或許是由于母親在之后的歲月中經常提及此事,所以我把她講述的軼事與當時真實發生的情況混淆了。
不論我記不記得,我都是于1894年5月9日在英國倫敦的阿伯丁路87號出生的,我最早的名字叫本杰明·格羅斯鮑姆。我的年紀剛好比赫魯曉夫小一個月,又比溫莎公爵(24)大一個月,這兩個人后來都下臺了。我家中有3個男孩,我是最小的一個。母親曾告訴我,作為家中最小的孩子,我自然是該叫本杰明這個名字的。(25)我現在覺得那只是一個玩笑。由于天生敏感又缺乏好奇心,我從來沒問過母親,為什么在我之后家里沒再添弟弟或妹妹。
在一個問題上我母親的態度是相當明確的:我是男孩這一事實曾讓她頗感失望。在流產了一個男孩又生了兩個男孩之后,她非常想要一個女孩。她很直接地告訴我,生下我后,她的第一反應就是“想把我扔出窗外”。但考慮到我的感受,她總是會補充說,她很慶幸自己沒那么做。
我曾在《圣經》中查找過跟我同名的人物,我很想知道那個人的品行和成就。在《創世記》中,便雅憫(26)是父親雅各最愛的寶貝,也深得哥哥約瑟的喜愛。但《圣經》只記載了便雅憫做的兩件事:一是他伏在約瑟的脖子上哭泣;二是在所有兄弟中,他生育的孩子最多,足足有10個,而且全是男孩。后者是更為值得一提的成就,因為當他攜所有兒子前往埃及時,自己也還只是個少年。在雅各家族,女孩的數量相當少。雅各有12個兒子,卻只有一個名叫底拿的女兒。這些兒子一共生了50多個孩子,也只有亞設的女兒西拉一個女孩。“這是耶和華所做的,在我們眼中看為希奇。”(27)《圣經》沒有直接評價便雅憫的品行,但雅各臨終前給他的預言遠談不上中聽:“便雅憫是個撕掠的狼,早晨要吃他所抓的,晚上要分他所奪的?!焙髞恚阊艖懙暮蟠橇撕芏嗦闊?,差點兒被兄弟族裔滅宗。
61歲那年,我曾短暫地到訪倫敦,當時我迫切想要重訪故里。我告訴出租車司機我印象中的地址——阿伯丁路14號。在幾經周折后,司機找到了那條街,在鎮上東北角一個不起眼的地方。我就像人們從前乘坐舊式倫敦出租車那樣(28)從車上跳下來,懷著激動的心情向14號走去。結果那里只是一排臟亂的兩層磚樓中的一棟,明顯正在施工。它的外觀與我記憶中的樣子完全不同,印象中我的家族一直生活在優渥的環境中,住著帶有漂亮花園的舒適別墅,能雇得起幾個用人,每月每個用人1英鎊薪水。后來我才發現,我是把位于布賴頓(Brighton)劍橋路14號用來避暑的房子記成了阿伯丁路14號,所以,我的失望只是由于我錯誤的記憶。第二年,我的堂哥威爾弗雷德給了我一張照片,這張照片真實呈現了故居在1956年時的樣子。房子的構造雖然很普通,但它的確有三層樓,還有一個很大的飄窗。在20世紀之初,它也許算得上中產階級體面生活的典型象征。1960年,我重訪了故居,發現那是一棟位于拐角處的非常討人喜歡的房子,院子里有個很小的花園,多年來這里一直保持著原樣。我最后一次在那里玩耍時還只是個7歲的男孩,那時的小花園在我眼里要比現在看起來更寬敞。
萊昂出生14個月后,維克托出生了,又過了13個月,我出生了。事實證明,三兄弟年齡相差太小給年紀最小的我帶來了極大的不安。但實際上,年齡相仿也有很多優勢,我們可以一起學習。比如,我們一起從法國女管家那里學會了一點兒法語。我至今還保留著一封4歲時用法語寫給“親愛的爸爸媽媽”的信,寫完這封信后,我就出門“旅行”去了。信寫得很工整,完全符合語法。事實上,正是由于寫得太好,反而讓我心生疑惑:除了小男孩的手寫字跡是真的,信的內容必定出自法國女管家之口。
我記不太確切那些年我們家是不是還請過其他管家。除了做過稀奇的美食,她或者她們沒給我留下其他任何印象。我們經常能吃到自制的甜點,比如俄式奶油糕點,這是一種美味的海綿蛋糕(不是如今的松脆餅),上面覆蓋著美味的生奶油。我至今仍記得當時的一個畫面:一個女管家把尤尼塔餅干的紙盒切開,做成一個個小紙板,用來盛蛋糕。
踏上新的國土
在我出生之前,我們一家就開始四處搬遷了,這一過程持續了多年。我的兩個哥哥出生在英國伯明翰,在那里,我父親和祖父從奧地利和德國進口瓷器和小古玩。在維克托出生后不久,我們全家連同生意一起搬到了倫敦。一年后,家族做出了一個重大決定:要在美國建立分支機構,由在眾兄弟中排行老二的我的父親負責經營。于是,1895年的某一天,我們一家五口乘船前往紐約,那時我還不到1歲。我們坐的是二等艙,當我們到達美國時,政府派來的一名醫生隨意檢查了一下就將我們放行了,我們走下船梯,就這樣踏上了新的國土。沒人要求我們出示任何證件或者辦理其他移民手續。而那些乘坐次等艙或者統艙的乘客則必須在紐約港的埃利斯島(Ellis Island)辦理相關手續。
我不知道父親是否想在美國定居。也許他并不想,因為我們當時只是寄宿在別人家,沒有購買屬于我們自己的房子。我十分肯定他為自己是英國人而感到自豪,父親直到去世都保留著英國國籍。在那個年代,英國人特別不愿意改變自己的國籍,直到第一次世界大戰后,我們才成為美國公民。
來美國的最初幾年,我是一個有著強烈愛國情結的英國人。在我看來,英國幾乎在各個方面都好過美國,這一事實再明顯不過,任何挑戰它的言行都是荒謬的。不消說,初來乍到的我必定會因為這種看法而處處碰壁。在19世紀和20世紀之交,面對移民者的母國,美國有一種強烈的自卑情結,而我則從持續的批評和嘲諷中感受到了這種自卑。在美國,裝模作樣的英式禮節、英式口音和英式衣著都被視為可笑的。
我們寄宿的邁爾斯家位于公園大道60號,家里有一個寡母、4個兒子和4個女兒。幾乎所有孩子都住在家里,顯然他們既不想結婚,也不想搬出去。我不知道邁爾斯是如何在這棟房子里把我們所有人安頓得妥妥帖帖的,但我的確記得邁爾斯對我們非常友善,尤其偏愛我這個幼子。即便如此,他們也會毫不留情地取笑我的英國情結。有一次,我們因為美洲杯帆船賽發生了爭執。顯然,我絕對相信立頓品牌創始人托馬斯·立頓爵士(Sir Thomas Lipton)的“三葉草號”(Shamrock)必將贏得比賽,然而他輸了。我也因此受到了嘲諷,這使我傷心不已。
入學之后,我發現我的英國情結與同學們的反英情緒產生了沖突。他們總拿美國獨立戰爭這事兒來挑釁我,將喬治·華盛頓與喬治三世進行比較,并且更多強調后者的弱點。他們甚至堅稱美國贏得了1812年戰爭,事實上,這場戰爭的勝負并未明確。多年來,我說話一直帶有英國口音,它是我家人很自然帶到美國來的,也是我最初學說話時學來的。要不是受到同學們嘲諷般地模仿,我不可能在學校學會以美式發音說“咖啡”(coffee)或“狗”(dog)的單詞。慶幸的是,到了10歲,我就幾乎沒有英國口音了。
在我2歲時,我們三兄弟在紐約的里奇菲爾德斯普林斯(Richfield Springs)拍了合照。我們每人都有一張放大之后的照片。在后來的歲月里,我們也都各自珍藏著這張照片。照片中,我們三人由大到小、從左到右依次排列。每個人頭上都戴著大草帽,帽檐兒剛好連在一起。我們都留著長卷發,身穿白色水手服,戴著黑絲巾,腳上穿著白襪子和黑色漆皮單扣鞋??烧l知道我感到多么悲哀和羞恥?。∥业膬蓚€兄弟穿的是男式短褲,而我穿的卻是短裙。這是那個遙遠年代的風俗。年齡太小、還沒進入大小便自理階段的男孩只能穿短裙,因為裙子更方便保姆換洗。父母也不大在意孩子的情緒反應。
這張照片來得極不尋常。我們家每年會在里奇菲爾德斯普林斯待一段時間,當時那里是頗受歡迎的避暑勝地。父親因為想抓住夏季商機,所以在那里租了一間商鋪。不過,他銷售的商品大多是在紐約州薩拉托加、緬因州巴港、密歇根州麥基諾島,甚至是工人聚集的新澤西州大西洋城通過競拍收購的。1896年7月4日,我們觀看了一年一度的里奇菲爾德斯普林斯國慶游行。我們三兄弟盛裝打扮,在店鋪里通過櫥窗觀看慶典。據母親說,我們紋絲不動地站著,看得過于專注,一個婦人甚至把我們仨當成了雕像,走進店鋪詢問是否可以出售。
這事兒聽起來有點不可信。不過,有件事是確鑿無疑的。一位專業攝影師被我們迷住了,他說如果我們同意他把我們的合照陳列在他的店鋪櫥窗里,就免費送我們三張合照。于是我們得到了三張尺寸各不相同的照片。店鋪里的客人們看到我們三個小娃娃時,總會露出禮貌性的抑或是真誠的喜愛之情。但那時我只覺得特別羞恥,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我才面帶笑容,平和地接受了小時候穿白裙子這事兒。
父親的“悲憫之心”與“恐嚇之詞”
事實上,我對父親的記憶少之又少。據很多人說,他是一個了不起的人,每當想到這一點,我就感到更加遺憾。我從人們那里聽到的只有對他的熱情贊揚。他有著“一顆悲憫天下的仁愛之心”,這是我常聽到的評價。他也確實用自己的行為證明了這一點,比如,他關心和照顧父母,對10個兄弟姐妹及其他人給予關懷和經濟上的資助。此外,他相貌堂堂,性情陽光,極具魅力和幽默感。他還是個出色的商人,機智聰慧,才思敏捷,精力過人。在他人生最后的歲月里,英國那邊的分支機構經營不善,他在美國賺的錢不僅要養活我們一家,還要養活我的叔叔、嬸嬸以及遠在英國的表親,這可是一筆龐大的開支,父親只得設法做得更好。為此,他工作得更辛苦了,并且幾乎長期在美國各地出差。
我5歲那年,父母帶我到弗吉尼亞的溫泉城進行短途旅行,一身病痛的父親希望身體能有所康復。這次旅行中有三件事讓我印象深刻。第一件是附近的山頂積雪融化,導致山洪暴發,洪水滔滔沖進城中,害得我們被困在酒店好幾天。第二件是我與以生產肉制品出名的斯威夫特家族的一個成員交上了朋友,我父母在提到該家族的財富時總是帶著極大的敬意。不過現在想來,那時他們的財富積累尚處于早期階段,相對而言,數額也算不上很大。
第三件就是“葡萄-堅果”事件。一天早上,母親告訴我,我已經長大了,可以自己去餐廳點早餐吃。雖然父母無疑是想要趕走其他人,獨自占用臥室——至少我是這么認為的,但我還是把這事兒視作父母開恩。單獨坐在餐桌前,我感到非常自豪,因為我終于可以自己點餐了。我已記不得是當時作為小孩子的我已經會自己看菜單,還是我讓服務員把菜名報給了我聽。無論如何,一種叫“葡萄-堅果”的食物都深深吸引了我,在這之前我從沒聽說過這個菜名。于是我就點了它?!澳阋郧俺赃^這個嗎?”服務員用懷疑的口吻問道?!皼]吃過,但我想試試。”我答復道。“我不認為你會喜歡它,”他說,“最好還是點別的吧?!蔽腋械阶宰鹦氖艿搅藗?,難道我還不了解自己的想法嗎?我堅持點了它,然后“葡萄-堅果”被端了上來。從那時起,直到后來很長時間,我的牙齒都格外敏感。我總能記起那道“美妙”的早餐菜品像沙礫一樣磨著我的牙齒。當時服務員就站在我身旁,幸災樂禍地看著我吃那道菜。我吃得干干凈凈,然后憤憤地說了一句假話:“我喜歡這道菜?!钡珡哪且院笪以贈]點過“葡萄-堅果”。
7歲那年,父母帶我和萊昂到英國消夏。維克托那時成了“問題孩子”,大家都認為最好把他送到著名的戴維森醫生夏令營去培養紀律性,那個夏令營位于賓夕法尼亞州的庫爾博鎮(Coolbaugh)。盡管我們在英國度過了一個愉快而又難忘的假期,但在我記憶中父親就像沒跟我們待在一起似的。顯然他只不過是把我們帶到了英國,隨后又把我們帶回了美國,然后趁下一次夏季商機到來之前在美國四處搜羅拍賣品。這次暑假旅行只有一件事情讓我對父親留下了深刻印象,但這件事并不太令人愉快。在回程的船上,我在乘客中頗受歡迎,大家喜歡鼓勵我站到他們前面,看我高揚著下巴,帶著羞赧之情背誦《啊,船長!我的船長!》(29)。其實我只需要一點點鼓勵就夠了。在抵達港口前兩天的晚上,船上舉辦了傳統的船長晚宴和娛樂活動,乘客和船員一起參加。大家一致邀請我再次背誦惠特曼的悼詩。我對此充滿自豪和期待。不過,一盆冷水隨即潑了下來。父親認為我年紀太小,不能在晚宴上待得太晚。此外,他認為得到眾多成人關注對于小男孩的成長是有害的。于是父親自作主張取消了我的表演,我悶悶不樂,早早地上了床睡覺。第二天我才知道,父親替代我在晚宴上背誦了這首長詩。至今我仍能記得這件令人不快之事,父親有意奪走了屬于我的榮光。毫無疑問,他這么做,對我來說是不公平的。
奇怪的一點是,我發現與父親經常表揚他人的做法相比,我對父親的大多數記憶都是他不講理或者嚇人的一面。父親常說的一句話是“他的行為就像是對一個殘疾的橄欖球運動員的拙劣模仿”,或許我應該覺得這話是相當風趣的,即使我對橄欖球運動員是什么樣子幾乎一無所知。遺憾的是,我還記得父親說過下面這樣的話,“我不會讓你好好過周末的”,“我會把你打得刻骨銘心”,以及“我會讓你粉身碎骨”。最后兩句話顯然不是開玩笑,父親總是用這兩句話訓斥我那經常做錯事的哥哥維克托。為什么我會記得這些可怕的威脅之詞,而不是父親肯定也說過的那些迷人的、十分風趣的話呢?
令我洋洋自得的英國之旅
盡管我喜歡我們的英國之旅,并且向我的玩伴們顯擺到了令人作嘔的程度,但我只能回憶起一些散亂的場景:從南安普敦到倫敦似乎漫無盡頭的火車之旅;我的3個姨媽各帶了一副網球拍,后來我才知道,那是我慷慨的父親送給她們的禮物;祖父的別墅有一個很棒的花園,我認為,這棟別墅應該住得下我們所有人。時間來到1901年,維多利亞女王去世了,我對父親店鋪櫥窗里被涂成黑色以示哀悼的木制品印象深刻。我記得有人告訴我,愛德華七世在那年夏天生病了,因此,他的國王加冕禮不得不推遲。那時,布爾戰爭(30)正如火如荼。很快,我和萊昂就收到了時興的小號卡其色制服和木制步槍,我們以軍事列隊形式在我們所在的街區來回行進。我還記得我們坐在著名的雙層敞篷巴士頂層,很想引起街上成群士兵的關注。一旦我看到某個士兵朝我看來,我就會瘋狂地向他歡呼。當他也向我報以歡呼時,我欣喜若狂。
然而,我們在倫敦只待了很短的時間,之后就南下搬到了布賴頓,在母親的娘家格桑哈特家族(the Gesundheits)度過了暑期的大部分時光,這個名字在外人看來很有趣,但對我們來說卻很尷尬。(31)格桑哈特家族的住所位于劍橋路14號,是一棟大型的褐砂石建筑。我記得外祖父格桑哈特是一個留著白胡子、心寬體胖的人,外祖母是一個身形胖碩、容易激動和控制欲強的婦人。她那時剛從巴黎回來,給我們和對我們非常友善的兩個年輕姨媽瑪格麗特和卡羅琳帶了滿滿一玻璃瓶的硬糖。
由于父母的家族都是正統猶太人,因此我們必須定期參加宗教聚會,而我至今還留有在猶太教堂聚會的珍貴照片。照片中,拉比的5個兒子正列隊前行,隨后將依次入座。他們全都身著衣領下翻的伊頓服,戴著禮帽。那個夏天,拉比家的煤氣爐發生了爆炸,他被嚴重燒傷,只能臥床在家。我記得我們出于禮節去拜訪了他,我發現他整個人被繃帶包裹得嚴嚴實實。
此外我還記得,我們經常在布賴頓海灘游泳,那可真是一件又快樂又痛苦的事情。剛一踩入海水時,人們會感覺到沙子非常順滑,腳底非常舒服。不過很快,海浪會卷起一堆卵石砸向我們的雙腿,而我那時還只是個7歲的孩子,必須抓住扶手繩才能在海浪中站穩。我們總是很想在大海中游泳,我不知道為什么我們會有這種想法,或許是因為我們覺得真正的男子漢應該如此。但由于海水冰冷,海灘上到處是卵石,加上我們也不會游泳,所以整個體驗就像是在接受斯巴達式審判。
不過,布賴頓的游泳更衣車還是蠻有趣的。更衣車是封閉的四輪車廂。在退潮時,你可以看到它們密集排列在水邊。在漲潮時,它們會被拉回海灘,但仍位于海水邊上。更衣車的上下移動是由綁在車軸上的幾匹馬來帶動的。這樣做的目的是讓游泳者可以在臨近海水的位置更衣,而不用為了去更衣室而痛苦地在滿是卵石的海灘上走很長的距離。有個很好玩的場景至今仍歷歷在目。那是在一場大暴雨之后,巨大的海浪突然襲來,游泳更衣車來不及被拉回到安全的地方,大多數都被退潮的海浪卷進了海水中。它們漂浮在海上,但又在我們這些身處岸上、充滿好奇的觀眾的視線內。水手們坐著小舟駛向游泳更衣車所在的海域,用繩索將它們一個個綁起來,然后費力地把它們拉上岸。我和萊昂多么希望再來一場大暴雨,再看一次這樣的景象啊!
若干年后,一位專業的拉丁語學者給我布置課外閱讀作業時,我才讀到盧克萊修的著名詩句:
真愉悅啊,當海面無垠,而大風卷起巨浪,
岸上安全的觀者,看著遠處,另一群人在艱辛勞作。
這些詩句沒有讓我想起飄搖于風暴中艱難掙扎的船只的畫面,而總是讓我回想起兩個男孩在海灘上觀看男人們坐著小舟將游泳更衣車綁在一起奮力拉上岸的景象。
整個童年時期我都非常乖巧,除非被我兩個哥哥帶偏,否則我很少惹麻煩。維克托是全家的“壞孩子”。在十幾歲時,他變成了真正的問題孩子,所謂的“失足少年”,但經過一段時間的紀律訓練,他變得好多了。萊昂作為長兄綜合了我們三兄弟的品行。他是一個普通的、頑皮的、接地氣的家伙,喜歡洗熱水澡。9歲時,萊昂成了一個狂熱的捕魚愛好者。除了一兩條小魚,他很少搞到大家伙,不過他從未放棄。有一天,他捕到了一條鰻魚。可是怎么處理這種對我們來說令人厭惡又完全無用的動物呢?后來,萊昂把鰻魚切成了小段,把每一段都巧妙地放在一張餐巾紙下面,然后把它們分別放在一個個餐盤里端上了安息日的餐桌。當餐巾紙被包含某些尊貴客人在內的一大群人揭開時,場面一度混亂。每個人都本能地知道,他們正盯著某種奇怪的食物,而這種食物是嚴格禁止食用的。(32)無論是扔掉昂貴的餐盤,還是通過反復清洗餐盤來進行補救,處理起來都是很棘手的。萊昂也因為自己的不當行為受到了懲罰。
在去英國度假前,我們從邁爾斯的寄宿公寓搬進了屬于我們自己的有4層樓的私家宅邸,它位于第七大道附近的第122號大街。我很喜歡玩家里的通話器,先使勁兒把氣吹進話筒,氣流會在嘴唇前激起尖銳的聲音,然后再推動一個小杠桿,將聲音傳到另一端,這樣就可以等著我們的廚師回應了。她帶著愛爾蘭腔大聲而清晰地說:“是的,夫人,有何吩咐,夫人?”我得意地回答:“是我,本尼。”然后,她會不耐煩地說:“自己待一邊兒去,不要再打擾我了?!?/p>
位于地下室的廚房和一樓的餐廳之間有一個好玩兒的上菜升降機。對于一個小男孩來說,想象自己是一個湯盤,把自己塞進升降機的下半層,讓機器費力地把自己舉上去再放下來,這是一件多么有趣的事?。‘敃r我們三兄弟一起鉆進升降機導致繩索斷裂。然而,我已記不清這件事是真實發生過的,還是自己幻想出來的。
我記得我曾跟隨父親和母親査看每個房間,包括頂樓用人所住的一兩間房,在我看來那是很奇怪的地方。在整個査看過程中,父親拿著一大片羽毛和一個普通的簸箕。這些東西是象征性工具,我們用它們在逾越節前夜完成一個傳統儀式,也就是我們所說的“找出不可食用的發酵面包”。我們會悉心打掃所有房屋,扔掉殘留下來的含酵食物。在過逾越節的幾天中,我們會使用兩套完整的專供圣節之用的餐具、水壺和平底鍋。我們還要準備大量特制的食品,如放在碩大的長方形包裝盒里的幾十斤無酵餅;被砸碎成各種形狀、放進大號藍色錐形紙筒的硬糖;此外,還要特別準備牛奶、果醬和香料。查看的目的是什么呢?這是為了能讓我們自己滿意,也或許是為了向嚴格的上帝證明房間里沒有任何違背逾越節規定的東西。當然,我們絕不會在這一過程中發現含酵食物,不過,搜尋過程本身倒是蠻好玩的。
在我五六歲時,我們搬進了一棟褐砂石私家宅邸,它位于第五大道2019號,靠近第125號大街。二樓有一扇很厚的玻璃窗,寬大的客廳后面有一間陳列室,用于展示收藏的瓷器。我們三兄弟被明令禁止進入陳列室,否則將會受到嚴懲,因為允許3個年幼莽撞的家伙進入家族瓷器收藏室絕非明智之舉。但我們可以在大人的陪同之下欣賞這些藏品。當時我腦海里想起了歐瑪爾·海亞姆(33)在一個陶藝家的房子里看到的陶器:
所有類型的形狀和尺寸,無論大小,
它順著地面,依墻而立。
陳列室里的一個巨大的塞夫爾花瓶留給我的印象最深,我們通常把超過某個尺寸的花瓶稱為“瓶子”(vahses)。陳列室里的有些藏品似乎像山一樣高,而那時的我不僅年紀小,而且個子不高。我已無法準確回憶起最大的一個藏品有多大了,但我絕不會忘記當我得知那個藏品價值1 000美元時有多驚訝。在那個年代,那可是一筆巨款??!
我們會去離家不遠的莫里斯山公園玩耍。我們還經常與母親在第125號大街購物,那時,這條街還是相當受上流社會歡迎的高端購物中心。我們會去韋斯貝克大型超市購買肉和日用品。但大多數其他物品,我們會去規模較大的科克百貨購買。不過,如果想買大件商品或者想有更多選擇,我們就會前往位于第59號大街的布魯明戴爾百貨公司。我們通常乘有軌電車去那里,因為當時還沒修地鐵,乘高架輕軌對我們而言不太方便,而私家車仍是稀罕物。當時有軌電車系統已經非常完善,很多線路既有重合,又相互補充,線路換乘站也設計得很人性化。在各個重要路口,都有身著制服的紳士坐在大遮陽傘下面,每把遮陽傘上都寫著兩到三行大字:“所有電車都通往布魯明戴爾百貨公司。”這句話成了我童年時期家喻戶曉的廣告語。
多年來,我們穿的鞋都是在第125號大街的賴特(Wright)商店買的。他們給自己商品設計的廣告詞是“Wrightform Shoes”,這個巧妙的設定給我幼小的心靈里留下了極深的印象。(34)不久之后,我就開始喜歡使用雙關語,成了一個段子手。這是一個既能討巧,也會惹人厭煩的事兒。在我6歲生日那天,我得到了一個珍貴的禮物:手推車。一個春末夏初之日,母親允許我推著手推車跟她去購物。我們在手推車里堆放了很多物品,然后母親在街上的小販那里買了幾束豌豆花插在手推車四周。一個年輕漂亮的婦人帶著一個身著水手服的黑色卷發男孩,而男孩身后拖著一個裝飾得十分華麗的手推車。這樣的場面讓當時的我們賺足了眼球,因為我還很清楚地記得,當我注意到過路人停下腳步露出欣賞的目光時我那種得意的感覺。
令我“羞恥”又難忘的舊時光
5歲時,我開始上學了,但這段經歷令我感到羞恥。我被送到附近的一所公立幼兒園,它位于某棟建筑的二樓。我只記得自己坐在裝著沙子和一個大貝殼的盒子前面,我感到非常興奮,也玩得非常開心。但我很快就被趕出了幼兒園這個“世外桃源”,原因是我還沒有學會如何穿脫褲子,而其他同學都已掌握了這一重要技能。我每次上廁所都會要求忙得不可開交的老師來幫忙。老師教了我幾天,可我還是沒學會,然后我就被送回了家,從此再沒上過幼兒園。我不得不等到1900年9月才重新開始上學,并且進入了小學一年級,那時我差不多有6歲半了。我迫不及待想上學,因為我的哥哥們已經上學了,他們經常談論起學校里的經歷,這種氛圍真讓我受不了,就好像我在他們前面仍是嬰兒一樣。有一天,我聽萊昂抱怨說,他因為老是“在線上說話”(35)而受到了處罰。我很想知道,“在線上”是什么意思?站在線上說話多有趣啊,哪怕這么做會招致處罰!
最后我終于入讀了一年級,事實證明,我是一個好學的優秀學生。我們既學習單個字母,也學習簡單的詞語,包括蝙蝠、貓等。老師會把印著單詞的卡片展示給學生,讓他們辨認。這項任務我完成得非常好,于是我很快就從一年級上學期跳級到了一年級下學期。那個年代,一個學年分成兩個獨立的學期,分別在9月和2月開課。我上的第一所學校位于圣尼古拉斯大道第123號大街157號。因為我們每天都回家吃午飯,所以在家與學校之間每天會往返兩次。讓我的上學路變得有趣的是,我發現圣尼古拉斯大道的有軌車是由兩匹馬牽引的。來自其他城鎮的人經常嘲笑紐約居然是最后一個保留動物交通工具的大城市,當然,紐約也有很多有軌電車線路。事實上,我們的圣尼古拉斯大道馬車是古老習俗的最后幸存者,后來這項服務改為每天空駛一個班次,以作為傳統保留,并向公眾展示。
事實迅速證明,我是一個好孩子,也是一名好學生,可這也沒什么用。我身體健康,但個頭偏小,我的身高遠低于同齡人的平均值。在那個年代,好學生并不一定要求體育也優秀。然而,老師還是要求我參加所有類型的運動和比賽。我付出的努力與其他同學一樣多,成績卻遠不如他們。因此,我的自尊心總是受到傷害。由于我的身體協調性很差,我總是笨手笨腳的。我手里的物品時常會掉落地面摔壞,我還時常撞壞東西,有時還會傷到自己。此外,我經常心不在焉,總是沉溺于遐想或者白日夢中。因此,他人質疑的聲音經常在我耳邊回響,“為什么你不能專注于你正在做的事情”或者“為什么你不能注意你正在行走的方向”。
這些都不是真正的問題。其實我完全可以嘗試向別人解釋,一個小男孩的腦袋瓜里很可能充滿在他人看來完全是稀奇古怪的有趣想法,而這些想法使得他沒法兒關注他周圍的物質世界。毫無疑問,我被人們視為造夢人,就像年輕時的約瑟被他的兄弟們視為造夢人一樣(36),也許,我本來就配得上這一稱號。
當我們的法國女管家休假時,我們三兄弟就會自己找樂子。有一次,我們決定去看看位于第五大道第65號大街的中央公園里的小火車頭,它拖著小孩兒們乘坐的一節節小火車廂。后來,火車軌道被占用,成了騎馬的場地。顯然,我們是步行了約5 000米才到達目的地的。我們盯著噴氣火車頭和小車廂來來回回行駛了無數次,那一兩個小時真是既慵懶又美妙。當然,我們不可能成為小火車上的乘客,因為我們身上沒錢,但這絲毫沒有影響我們的快樂情緒。然后,我們又沿著來時的長路走回了家。當我們到達家門口時,天色已晚,我們也已筋疲力盡。我們停下腳步開始商量對策,因為我們知道自己犯了嚴重錯誤,嚴厲的懲罰正在家里等著我們。我們三兄弟都滿9歲了,大哥萊昂是我們名義上的監護人,他自覺自愿勇敢地第一個走進家門,而我和維克托則貓腰躲在萊昂身后。不出所料,急壞了的家人等回了3個淘氣的兒子。在這之前,家人報了警,母親擔心我們被綁架或出了事故,她已經嚇壞了,而警察也愛莫能助。
我能記得的是,萊昂和維克托都受到了嚴厲批評,而我作為年齡最小的一個,本應是兩個哥哥理想的替罪羊,但我幾乎沒受到任何處罰。也許,這算是對家族中地位最低之人的某種補償吧。
在那個遙遠的年代,用來牽引高架輕軌的是和中央公園里那種小火車頭很像的火車頭。它們帶著響亮的轟鳴聲越過人們頭頂。在冬日的夜晚,軌道摩擦迸出的火花清晰可見。后來高架輕軌被電氣化,但我們還是能透過沿線軌道的加高圍欄看到很多堆放在一起的這類小型蒸汽火車頭。最終,它們被賣掉了,從此銷聲匿跡。我想應該是被賣到了某個南美國家。
直到很久以后,公園大道上的紐約中央線路才實現電氣化。在這之前這里一直使用蒸汽火車,它們在每個街區穿過過街天橋。四五歲時,我經常來這些橋上,好奇而愉快地俯瞰蒸汽火車朝我開來,然后從我身下穿過。不僅所有這些或大或小的火車頭都從紐約消失了,而且所有的高架軌道線路都消失了,那些曾在高架橋下的街道上投射出帶有紋路陰影的巨大厚鋼柱和交錯的鋼筋建筑物也都消失了,就好像它們從未存在過似的。我一生中見證了許多諸如此類甚至更驚人和更具影響力的變化。當我青年時期上大學時,我有幸讀到了龍沙(37)十四行詩中的著名詩句:
時光逝去,時光逝去,我的愛人;
唉,時光永存!唯有我們會逝去。
我們會逝去,但時間和世界依然如故。盡管這一點千真萬確,但我還是經常覺得我曾經熟知的那個世界,以及那個不太復雜的世界中的閑情逸致已經不復存在了,唯有我自己對它的記憶尚存。事實上,尚存的記憶也是短暫的;然而,無論龍沙怎么吟誦,從某種意義上講,正是我自己,既埋葬了時間,又讓時間得以永存。
價值投資的啟蒙
小時候,我經常沉溺于遐想或者白日夢中,腦袋瓜里充滿著在他人看來完全是稀奇古怪的有趣想法,而這些想法使得我沒法關注我周圍的物質世界,所以我總是笨手笨腳的,時常撞壞東西,有時還會傷到自己。毫無疑問,我被人們視為造夢人,就像年輕時的約瑟被他的兄弟們視為造夢人一樣,也許,我本來就配得上這一稱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