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畸變之花分外紅 最凄不過蕭紅
- 于蔚麗
- 11字
- 2021-11-18 17:00:18
第二卷 淡如柳絮 不委芳塵
第一章 向往自由
可是從祖父那里,知道了人生除掉了冰冷和憎惡而外,還有溫暖和愛。所以我就向這“溫暖”和“愛”的方面,懷著永久的憧憬和追求。
——蕭紅《永遠的憧憬和追求》
春天的呼蘭河畔,微風(fēng)翦翦,輕寒惻惻。當(dāng)塵封一季的河水終于融化了冰雪,潺潺的水聲呼之欲出,純凈縹緲如音樂。而被攢裹著的陽光和暖意,也早已迫不及待地剪破云層,綿延著傾泄而出,溫柔地灑滿了整個山野。
滿坡的柳樹林在靜默中沉睡了一整個冬季,待清風(fēng)在耳邊切切私語,便倏然間驚醒,隱匿著的生機于剎那間噴薄而出。嫩黃色的芽蕊自枝椏上龜裂的皺褶里悄然地沁出,細瘦的枝條便染上了顏色,隨著掠過的輕風(fēng)裊娜婆娑。綻放的綠色極盡地渲染著春光,涂抹著春色,而深藏在瓣蕊里的心事,卻守著一份冰清玉潔,遠遠地避開了塵世的迷離與惶惑。
水聲錚琮,陽光旖旎。成片的柳樹林恣意地舒展著身姿,張揚著色彩,骨骼清幽,嫵媚至極。柔軟的柳條兒,沾一身清涼的綠意,且搖且駐,動靜相宜,點染在季節(jié)深處,氤氳了一方水土。站在岸邊,極目望去,滿眼都是鵝黃嫩綠,綰系著寧靜,飄逸著柔情,恍惚間使人欲罷不能,迷失了歸路。
再行至暮春時節(jié),河畔便已是柳樹成蔭,繁盛似錦。置身于林中,看遠遠近近搖曳著的柳枝,虛實疏密,錯落有致。林間飄蕩著醉人的綠意,濃妝淡抹,縈繞在光影里,蔥翠欲滴。陽光透過枝葉的縫隙,紛紛擾擾,灑落一地,林子里便充滿了溫和濕潤的氣息。
偶爾有清風(fēng)襲來,柳樹的枝條便和著風(fēng)的節(jié)律,在林間深處翩然起舞。而颯颯的風(fēng)聲,恍如天籟環(huán)繞,光影迷離著,追逐著枝和葉的腳步,細碎而輕柔,從容地反復(fù)。間或有潔白的柳絮,脫離枝椏,紛紛揚揚,飄搖著飛落在了風(fēng)里。思緒亦如孩童手中放飛的風(fēng)箏,脫了羈絆,沒了牽系,隨風(fēng)飄移到極遙遠處。
喜歡《紅樓夢》里的詩詞,每一首都是一幅即景,精巧細致。十二釵在暮春之際作柳絮詩,眾女子多是循著傳統(tǒng)的意境,一一作出,終不免過于頹敗,掩不去蒼涼的氣息。便是聰慧靈秀如黛玉,亦是未能脫出了窠臼,引得眾人紛紛喟嘆,意境純美,卻太過悲凄。
而寶釵在與眾人看詞之前說過這樣的話,“我想,柳絮原是一件輕薄無根無絆的東西,然依我的主意,偏要把他說好了,才不落套。所以我謅了一首來,未必合你們的意思。”于是,便有了寶姑娘的《臨江仙》傳誦于后世:
白玉堂前春解舞,東風(fēng)卷得均勻。蜂團蝶陣亂紛紛。幾曾隨逝水,豈必委芳塵。
萬縷千絲終不改,任他隨聚隨分。韶華休笑本無根,好風(fēng)頻借力,送我上青云。
一向是喜歡寶釵這個女子的,她玉質(zhì)玲瓏,冰雪聰穎。出生于那樣嚴(yán)謹(jǐn)苛刻的封建家庭,從小便沒了父親,且母親懦弱,哥哥粗俗。對于一個本性嬌柔怯弱的女孩兒,生活已是諸多的不盡人意。在那樣的年代,一個女子對環(huán)境和宗制的束縛只有承受,絕無反抗之力。而她卻能夠坦然自若,無憂無懼,懷著一顆出世的凈心,不刻意,不強求,隱忍地獨對,努力地化解,循序地適應(yīng),一路走得云淡風(fēng)輕,絕世清明。
在大觀園里,寶姑娘始終含蓄穩(wěn)重,行事豁達,隨分從時,在紛亂的情境中應(yīng)對自如,游刃有余。后人有評判說她世故圓滑,趨炎附勢,而其實,細讀紅樓,這個小女子為人處事的善良體貼,細致入微,無處不在,無所不容。不論世事變遷,盛衰離合,她自始至終的冷靜和平,淡泊從容,引人矚目,令人動容。
柳絮原本是散淡之物,遇風(fēng)則散,零落為塵。而在大觀園才女的筆下,卻是行云流水,灑脫飄逸,為前面幾首柳絮詞低回的格調(diào)背景中平添了一縷清朗之色。一闋詞,書盡了風(fēng)流奔放的筆力,把一個囿于封建家族的小女子,樂觀的人生基調(diào)和積極的生活向往,展示得淋漓盡致,一覽無遺。
蕭紅沒有寶釵姑娘那般的世事洞明,人情練達,她的性格卻可以用《紅縷夢》里的這一首詠柳絮詞做一種別樣的詮釋。她的生存環(huán)境不是溫軟富貴的大觀園,也沒有一群粉妝玉琢的哥哥妹妹的陪伴和呵護。她童年的時光里,沒有胭脂粉香,只有谷穗、狗尾草、蝴蝶、蜻蜓,還有后園子里粗獷的黑土地,馨香的泥土氣息。
若一只鳥兒被束縛了翅膀,困頓在封建傳統(tǒng)的深宅院落里,美麗的羽毛只能作為裝飾。當(dāng)她抬起頭仰望著那一方湛藍的天空,她內(nèi)心深處會有多少的無奈和嘆息。蕭紅對于她的處境的不甘與叛逆,對自由生活的執(zhí)著與狂熱,是自童年起便已深植于心的種子。
有些人天性柔和溫婉,不諳世事,而有些人骨子里便充斥著天生的叛逆。蕭紅童年的經(jīng)歷磨礪了她的堅強毅力,也成就了她的桀驁和不羈。她隱藏在性格深處的叛逆精神在她幼年時候的一些舉動里便可窺見一斑。
在蕭紅五歲,跟著祖父學(xué)詩的時候,每當(dāng)學(xué)得興起,她便大聲地喊出來,聲音震徹屋頂。以至于祖父怕她喊壞了喉嚨,不得不經(jīng)常地制止她亂叫。而半夜被驚醒了的母親,也隔著墻壁喝斥她,警告她不許鬧騰。這些卻都沒有阻止她大聲叫嚷的興致。在小女孩的心思里,只簡單地想著,她就是喜歡這樣的朗讀,這便是她學(xué)詩的方式。所以,她不理會別人,顧自地保留著這習(xí)慣,一直持續(xù)下去。
生存的環(huán)境我們無從選擇,生存的方式,卻可以由自己做主。漸漸長大的蕭紅,經(jīng)歷了父母的疏遠漠視和祖父的極致呵護。截然不同的兩重天地,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她并不懂得多少人情世故,卻開始用自己的眼睛,敏感而冷靜地參透世事。
她目睹著自己的家人,以及西院里那一群房客們的生活方式,愚昧、殘忍,抑或凄涼、悲苦。而所有這一切都平靜而安詳?shù)匕l(fā)生,并且理所當(dāng)然地繼續(xù),沒有人探詢原因,更沒有人提出反抗和質(zhì)疑。他們游移在無邊的汪洋里,自己悲苦著,亦咀嚼著別人的悲苦。
生活在社會最底層的那一群人們,像極了廚房里攤放在案板上的魚肉,在干涸窒息的氣氛里,早已經(jīng)忘記了暢游在水底里的安逸和自如。無奈,抑或無力,只靜靜地停留在那里,任人施之以刀俎。
與后園子里只屬于她和祖父單純的、干凈的、自然的世界迥然不同,展示在幼小的蕭紅眼睛里的關(guān)于人的世界,則是籠罩著灰色的迷霧,愁云慘淡,永無安寧。在這種愚昧無知的極端的環(huán)境里,生存作為人們最原始且最卑微的追求,變得至高無上,不容置疑。
冥頑不化的思維,平庸認命的心態(tài),人性中許多華麗的曲線和棱角被漸次磨平,而生活中原本應(yīng)有的精致和細膩,也悉數(shù)埋沒無蹤。親情、愛情,這些原本世間最美麗的感情,都無一例外地被扭曲了面容,喪失了本性。人們心中尚存的善意和良知,也早已經(jīng)不住貧困現(xiàn)實的擠壓和驅(qū)逐,變得遙不可及、面目模糊。
在張家大院里,幼年的蕭紅是一個懵懂的旁觀者,卻也是一個頗受震憾的體驗者。蕭紅自己的童年有與生俱來的不幸,但那只是精神層面的缺失,況且,她還幸運地擁有著祖父的愛和縱容。而那些終日徘徊在生與死的縫隙中的房客們,卻是更多了肉體的蹂躪和折磨。
蕭紅每日對著他們,看他們努力地掙扎著繼續(xù)每一個日子,煎熬著綿延不絕的苦楚,她與他們一同經(jīng)歷著饑寒交織、生老病死。一幅幅展示著他們生存狀態(tài)的畫面,就那樣深刻而永久地印在了她的記憶里。從此,封建制度的尖酸刻薄,和荼毒生靈的愚昧無知,在她幼小的心靈里,有了一份最初的認知。
她看到變異的親情,封建的等級觀念扭曲了人們的心智,親情也變得面目猙獰。六十多歲的二伯,一個人生活,貧苦孤單,穿破舊的衣服,蓋破爛的被褥,每天晚上還要滿院里到處尋找著住所,臨時寄宿。他是父親的一位本家的堂兄,為張家干了三十多年的活,卻始終低人一等,備受侮辱。他經(jīng)常遭到父親的打罵,最終還因病弱而被父親趕出家門,淪為乞丐,死在街頭。
還有不為世風(fēng)所容納的愛情,在現(xiàn)實的摧殘和重壓下,美麗虛幻如海市蜃樓,不堪一擊。大院磨房里的磨工兼更夫馮歪嘴子,善良忠厚,心靈手巧,會拉胡琴,會唱唱本,還會做好吃的黃米黏糕。他與同院趕車人的女兒王大姑娘相愛,兩個人悄然地結(jié)為夫妻。
這本是一件極其平常甚至堪稱美滿的事情。然而這件事卻似乎忤逆了呼蘭人的風(fēng)俗,也給了他們空閑時間新一輪的談資。于是,他們紛紛尋找著各色因由,衣冠楚楚地走門串戶,極盡所能,制造、傳播著誹謗的話語,他們本能卻又變態(tài)地仇視著這對苦命的小夫妻。
祖父默許了他們一間安身的小草屋,小蕭紅則每天去看望他們。然而,這些許的善舉卻終于沒能留住他們脆弱的幸福。他們在貧窮、疾病、屈辱的環(huán)境中掙扎著生存,五年之后,王大姑娘留下了兩個兒子,終于撒手塵寰,黯然離開了人世。
陰森荒涼的氣氛籠罩著張家的大宅院,而發(fā)生在院子里的故事也越發(fā)地匪夷所思。偏房里住著一家姓胡的趕車人。在眾人眼里,這個家庭家風(fēng)淳厚,父慈子孝,兄友弟恭。而他們卻用無比正當(dāng)?shù)睦碛伞⒆顟K無人道的方法虐待小孫子的團圓媳婦。十二歲的小姑娘,健康活潑,有黑黑的臉龐和含笑的眼睛,梳一條長長的大辮子。可是沒有過多久,這小姑娘被不斷地打罵、虐待后,病得奄奄一息。于是他們又請人跳大神、占卜算命,終于把小團圓媳婦折磨致死。
張家的西院里住著許多家這樣的房客,他們神情相似,卻形色不一。若是在一群人中也有一個完整的食物鏈,那么他們無疑是處于最末端的位置。他們無法主宰自己的命運,除了努力地維持著生存,他們甚至沒有機會稍事喘息。而這個社會的規(guī)則,早已經(jīng)注定了是弱肉強食,他們無力反抗,只能聽?wèi){擺布。
然而,年復(fù)一年,他們卻一代代地傳揚著他們的愚昧無知,生活的艱辛于他們已是習(xí)以為常,經(jīng)久地流傳,漠然地持續(xù)。他們卑微地生存,或慘烈地死去,他們把所有的際遇都交給命運,從來不問緣由,亦不思歸處。
房客們把張家的院落分割成不同的區(qū)域,他們在屬于自己的范圍里操持著各自的生計。每日里是庸庸碌碌的繁雜喧囂,一成不變的行動軌跡。這些變異的景象讓旁觀著的蕭紅,內(nèi)心里蒙上了層層的迷霧。她只覺得院子里一片荒涼,那些臆想中的繁盛,經(jīng)由了現(xiàn)實的洗禮之后,一敗涂地。
冷酷、虛偽、嫉恨、罪惡,人情冷暖,世間百態(tài),零落在蕭紅眼睛里的表情,感傷而無奈。而祖父在古詩里為她展示的那一片虛幻靜美的境界,在與灰色的現(xiàn)實交融、撞擊之后,早已一觸即潰,蕩然無存。
生命中,總會有一些意外不期而至,也總有一些襲擊不由分說,不容閃躲。現(xiàn)實絕不會給人們預(yù)期中足夠的時間,等待每一個人平和安穩(wěn)地長大,再慢慢地沿襲滲透那些早已注定的轉(zhuǎn)換。或許,在猝不及防的時候,一些際遇已姍然而至,安靜地等在了前方的路口,待懵懂地行至,已無處可避。
遺落在眼睛里的黑白色調(diào),遮蔽了蕭紅少女時代的童真和爛漫。她在別人的經(jīng)歷中太早地飲盡了生活的困苦和劫難。無處可退,便只有迎擊,脆弱而敏感的童稚心靈里,因此而深刻了憂郁和感傷的印記。
長大以后的蕭紅漸諳事理,與家人的關(guān)系更是冷淡疏離。而在這個時候,最疼愛她的祖父染上了吸食大煙的嗜好,日益頹廢,不再關(guān)心任何事。蕭紅在漸漸地長大,祖父卻一天天地變老,祖父已經(jīng)不再是兒時那個陪她念詩,給她烤小豬仔、小鴨子吃,牽著她的手,可以隨時庇護她左右的依靠。失去了祖父的呵護,蕭紅在整個家庭里變得孤立無依。
封建意識濃郁的家庭讓蕭紅心生厭惡,卻無力掙脫。仰望著灰黑色的天空,她只能把郁悶和苦楚深深地壓抑在心里。父親所倚仗的封建倫理道德象一塊巨石,壓制得她不能自由呼吸。繼母的臉上雖然掛著笑意,心卻是冰冷得遠隔千萬里。她的親屬族人也都早已認定她是異類,對她不屑一顧。在這個封建大家族里,蕭紅備感寂寞和孤獨。
一個正值妙齡的少女,飛揚著輕靈纖巧的心思,卻被沉悶窒息的環(huán)境緊緊地鎖住。蕭紅跟家人的交流越來越少,經(jīng)常是整日地沉默不語。有時候,還故意做一些過激的行為,對抗和激怒父親和繼母。
封建時期的淑女,原是要梳著長辮子,穿合身的旗袍,走起路來步履姍姍,身姿裊娜。而這一切在蕭紅看來卻是不可容忍的精神束縛。她剪掉辮子,梳著短發(fā),并且拉上幾個女同學(xué)上街“示威”。這種直接同封建禮教對抗的舉動,給封建家庭帶來很大震動,父女之間的矛盾開始不斷地擴大和發(fā)展。
或許是因為童年時代的這些別樣的經(jīng)歷和感觸,才激發(fā)了她對理想境界的渴求和追逐。當(dāng)祖父去世后,她對于自己的家庭再無任何留戀,她不能夠在這樣的一個沒有溫情,冷若冰霜的家庭里繼續(xù)生活,她更不愿意在這樣的一個古舊傳統(tǒng)、愚昧閉塞的小縣城里終其一生。
她內(nèi)心里向往著,小時候看到的呼蘭河對岸那一個光明美麗的理想境界,那個她看不到的地方,她必須要走出去,尋找一片新的天地,她的未來要由自己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