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畸變之花分外紅 最凄不過蕭紅
- 于蔚麗
- 4929字
- 2021-11-18 17:00:18
第五章 桃之夭夭
除了我家的后園,還有街道。除了街道,還有大河。除了大河,還有柳條林。除了柳條林,還有更遠的,什么也沒有的地方,什么也看不見的地方,什么聲音也聽不見的地方。
——蕭紅《呼蘭河傳》
站在春日的陽光里,閉上眼睛,拂去雜念,安置了思緒,輕盈地在空氣中沉浮游移,無拘無束,揮灑自如。聽輕風襲來,細細碎碎地在耳邊縈繞、輕憩,再嫣然顧盼,一掠而去。風攜著季節持久的溫度,緩緩地傾注于所有的空隙,不經意間,便悄然掩去了冬季里殘留的最后一絲薄涼的氣息。
摘一朵陽光,握在掌心里,暖意于瞬間布滿了每一條紋路。看陽光和著清風,嘈嘈切切,錯落有致,在指尖歡悅地翩然起舞。輕靈纖巧的春光,在季節里一路嫵媚,一路巡視,喚醒了山水綠樹,妖嬈了碧空云霓,還有那些或絢爛或模糊的遙遠的未來和過去。
時光在眼前溫柔地停駐,剪一方春水,流連綰系,輕吟淺唱著,珍存在記憶里。目光所及處,世間萬物,悉數被春日翦翦的風雨循序地濯洗,流露出了本來的純真面目。而那些凌空的遐想和溫存的回憶,沐著春光,倚著云朵,縹緲著,逐漸遠去,一路逶迤。
風吹過每一個地方,留下的都是相同的氣息。無論是陽光璀璨,天氣晴好,還是閑花落地,細雨濕衣,在風中閃爍著傳遞的訊息,都是一樣的清靈絕逸。零碎的時光在春去春來中經久地輪回,嫩黃色的芽蕊便變換著角色,不斷地枯瘦,再葳蕤。
而生命的過程,重復著輪回。一如那些芽蕊,存續于天地間,飄逸行走,淡然來去。不理塵事,不懼風雨,任星月轉換,光陰荏苒,心是清明,志自高遠。桃之夭夭,灼灼其華。在繁盛的華年,不須濃妝艷抹,不必華麗渲染,淡抹粉黛里自有風情萬千。
天地之間,萬物歸一。簡單、質樸,始終是凌駕于上的清高境界,亙古不變的綿遠真諦。盈盈一汪春水,自有無窮神韻,淡淡幾抹流云,轉圜于咫尺心間。太過的涂飾或會于撲朔迷離間妄失了本性,而最初的真純卻是歷久彌新,經得住時光的探求,抵得過塵沙的侵蝕。
若是在最奢華的年紀,行至預期的路口,恰遇了夢寐中的陽光雨露,那么這世間的每一個女子,都會潔凈清雅,溫婉如詩,每一朵都盛開得宛如茉莉。而春日的花園里,也必是姹紫嫣紅,天然沒有雕飾。如此,世間安然,春光靜好,掬一握春水,剪一世華年。
女兒的本質都是溫柔如水,冰雪靈秀,玉為肌骨。若是可以,誰不愿意嬌鶯婉轉,姹燕飛舞。有誰不想離了紅塵,遠觀煙火,超脫世俗。卻有多少現實中的女子,能覓得終身的庇護,棄了落花,遂了心意,真正地做到離世清明,自在得意。便是枝頭有千般嫵媚,萬種情意,也終是落花流水,各自東西。
生活不會永遠在童話故事里出沒,幸福有時候絢麗得如轉瞬即逝的煙火。遙望前方,陽光燦爛,或云煙朦朧,必經的道路上早已經注定守候著風暴漩渦。人生中所有的際遇都是前緣因果,生命里的每一場颶風,都不會是上蒼即時興起的創作。每一個日子匆忙地走過,無聲之間,其實都是攜裹著早已預謀的狂熱或欣喜,悲涼和寂寞。
而生活,不過是按照既定的場景,一幕幕循序上演著的戲劇。主題的更換是時代的變遷,而每一個人,既是自己故事中的主角,亦是別人生命中的過客,在整場劇目里擔當著若有似無的角色。走入劇場,便無路退縮。并且,在演出之前,永遠不會知道任何關于劇情的線索。
蕭紅的命運在女子中當數離世漂泊。她的演出中沒有細致如畫的場景,和鮮花盛開的景色。關于她人生的劇本,創作者仿佛正處于倦意的當口,只是粗粗地一揮寫就,淺淡的幾筆描摹。因此,當幸運的神靈出現在天際,一如既往地拋灑著漫天的花雨,她的身上卻沒有淋落到一滴。于是在她的遭遇里,極少出現白云麗日,幸運的靈光如此奢侈,我們看到更多的是狂風和暴雨。
既然未得上蒼的寵幸和眷顧,她便只有努力地堅強,一次次地救贖著自己。就像她小時候玩累了,便直接地睡在了泥土里,她成長的過程沒有柔軟的擁握,只有粗礪堅硬的巖石。而數年之后,當有人指責她對于愛情的自私和變異,為什么不想想她成長的過程和苦難的初始。我們必須懂得,是經歷了怎樣的艱辛和困苦,才造就了她矛盾的性格中如此的直爽和偏執。
陰暗的風,夾雜著潮濕的氣息,吹翻了老舊的書頁。陳年的墨香,帶著幾絲斑駁的霉跡,瞬間便氤氳了整個屋子。嗅著古老的氣息,讓我們在書頁間尋跡,穿越了舊日的時光,再回到當年,那個小鎮的春天,看那個豆蔻年華的少女,尋找她遺下來的芳蹤華跡。
蕭紅小的時候,祖母屋子里的擺設精致典雅、種類繁多,透著古色古香的韻跡。于是,那個屋子總是無休止地吸引著她的眼光,每一樣物件都激起她濃厚的興趣。而有潔癖的祖母是不允許她觸摸屋里任何東西的,進到屋里,她只能癡迷地觀賞,繼而無限暇思。
祖母插在帽筒上的孔雀翎有金色的眼睛,它總是明亮地對著眾人,惹得她愛不釋手。祖母的座鐘上畫著一個古裝的女子,她說她的眼睛會靈活地轉動。于是只要屋子里沒有人,她便與她對視,在心里聽她講屬于那個時代的故事。
祖母擺在外間屋里的大躺箱上,雕畫著許多的人物,都是古裝水袖,翎花頂戴,各種姿態,活靈活現。還有掛鐘里的黃頭發藍眼睛的小人,她總細細地看著他們,如同欣賞著一幕話劇,眼睛里有無限憧憬和向往。
每當到了冬季,后園子被雪封住的時候,家里的儲藏室,就成為了蕭紅唯一可以排遣寂寞的地方。那黑黑的小屋子對于她,有無窮無盡的寶藏,珍稀而神奇。小燈籠、小鋸子,刻著印花的帖板,戴纓子的帽子,各種顏料、顯微鏡,祖母的葡蔓藤手鐲,這些都是她在不斷探索中獲得的儲藏室里的秘密。
因了這些小小地反復地折騰,家里許多舊時的東西得以重新見到了天日,并且,也滿足了小女孩寂寞冬日里的新鮮好奇。各種不同的物件,新奇各異的玩法,以及它們本身具有的用途和價值,從各個層面上開啟了她童年里懵懂的智慧和無窮的想象力。
在蕭紅五歲的那一年,祖母病重,家里忽然多了許多的親戚。可是人越多,她卻變得越寂寞。所有的人都在忙碌著,沒有人關注到這個小人兒的存在和她的喜怒哀樂。連一向寵愛她的祖父因忙于照顧祖母,似乎也忘記了她的存在,對她無暇顧及。很多時候,她便只有一個人,留連在后園子里。
小小年紀的蕭紅,被完全地排斥在了熱鬧的氛圍之外,仿佛一粒塵埃,被湮沒在了泥土里,變得微不足道,可有可無。面對著那些近在咫尺卻毫不相干的人和事,她第一次體會到了喧囂中的寂靜,人群中的孤獨。或許,便是從那一刻開始,她的內心里,根植了自立的種子。她懂得了,有些時候,生命里,她只有自己。
而當時的蕭紅,并不能理解這一切,她只是本能地渴求著被多一點關注。有一天,她像往常一樣,獨自一個人在后園里玩耍,忽然天空下起雨來。園子很大,她來不及跑回屋里,又找不到可以避雨的地方。環顧四周,她發現醬缸上的缸帽子又大又嚴實,正好遮雨,于是她費力地把它頂在了頭上,像一朵大蘑菇似地蹣跚著走回屋里。
隱藏在缸帽子里的時候,她甚至朦朧地感覺,在那個黑暗的世界里,只有她自己才是穩定而踏實的。這是個只屬于她自己的小房子,躲在里面,不怕風,也不怕雨。不知道這樣一個小小的際遇,是不是也無意中暗合了她一生中大多數的處境,她的身心賴以生存著的所有外力,都會因某一個緣由被輕易地摧毀,不堪一擊。而只有在近身的一方小天地里,披起冷硬的外衣,她才會感覺到堅不可摧,如巖石般穩固。
才只有五歲的小孩子,絕不會費力去想多年以后的事情。當時的她,只是得意于自己的小小創新,并且急于告訴祖父。潛意識里,或許她是刻意地想以這樣標新立異的方式,喚回祖父的笑聲,吸引到祖父對她的關注。
她頂著缸帽子,一路摸索著,終于走回到屋門口,再艱難地邁過門檻,走進了屋子里。缸帽子遮著她的頭和眼睛,她看不見祖父在哪里,便得意地大聲呼喊著祖父。而就在此時,她撞上了父親,來不及辨別,她被盛怒的父親地一腳便踢翻在了地上,差點兒滾到灶口的火堆里去。等到別人把她從地上抱起來,她才看清楚,屋子里的所有人都穿上了白色的孝服。于是,她明白了一件事,她的祖母死了。
祖母去世的日子里,家里來了許多吊唁的親戚。親戚們帶來了一些她從未有過的小伙伴,他們帶著她走出家門,她才明白,原來除了她和祖父的后園子,這世界還有這么大,這么多繚繞的色彩,讓她的眼睛迎接不暇。
他們還帶她到河邊,她第一次觸摸到了呼蘭河水,清澈的河水不因泥沙而混濁,不為礁石而停滯。看河流中的船只來了又去,河水倒映著岸邊的柳樹林,暇想著河對岸那些她看不見的地方,她小小的心里,對未知的世界充滿了探索的興趣。
她終于知道了,這世上,還有她從來沒有去過的地方,那些地方,是她沒有見過的樣子,或許,還有許多她不知道的東西。未曾料到,祖母的辭世竟是給了她這樣的一個契機,她開始了思索。于是,她在心底里萌生了小小的愿望,將來,一定要走到很遠的地方,看到她不認識的那個世界。
祖母去世后,祖父的屋子便空了下來。因為沒有了祖母嚴厲的監督,那屋子里便成為了對蕭紅有無限吸引力的樂土。從小喜歡膩著祖父的她便吵鬧著,一定要搬到祖父的屋里去住,跟祖父睡在一起。而祖父,因了一向對小孫女的寵愛,或許,也為了排遣年老的寂寞和孤獨,自然也是十分愿意。
這樣一個仿佛是無意中的決定,卻為蕭紅后來的文學之路奠定了最初的基礎。因為,從那個時候起,五歲的蕭紅,便跟著祖父學詩,開始了接受中國古典詩歌的啟蒙教育。從此,朗朗的讀書聲便伴隨了張家大院的晨鐘暮鼓。當夜幕降臨,或是晨曦初起,祖孫倆依偎在被子里,專心致志地念詩。有時候,即使是半夜睡意朦朧地醒來,小女孩也興致盎然地纏著祖父,繼續念著,直到困乏了再睡去。
冬日的黃昏里,祖孫倆圍著暖爐,對著窗外的白雪,伴著爐上水壺蓋子的振動聲,誦讀著詩篇,從黃昏一直到深夜。他們仿佛忘記了周圍的一切,全心全意地陶醉在古詩的境界里。他們是不需要書本的,也沒有任何的文字依據,年幼的蕭紅甚至不認識字,也不懂得詩里的意思。她只是憑著小孩子的直覺和純質的喜好,在祖父的口頭吟誦里,一首一首默默地記憶。她學會了《千家詩》,學得興致濃郁。
五歲的小女孩,不懂得教條,沒有約束,依著自己單純幼稚的思維,學習的過程充滿了童趣。比如,因為覺得“黃梨”好吃,她喜歡上了念“兩個黃梨(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而當祖父解釋說那不是“黃梨”而是兩只鳥時,她便轉而不喜歡了。又因為覺得“處處”兩個字好聽,她開始一遍遍地念“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清凈如水的環境,信馬由韁地思路,在小女孩清澈的眼睛里,詩的世界揮灑自如。
蕭紅自是靈秀的女孩兒,她的聰慧于兒時便顯露無遺。徜徉在一首首充滿著古風的詩文里,那些文字的排列組合,那些在象形或想象里的奇異情趣,便是這樣在每天晚上的朗讀和背誦里,深刻而持久地鑲嵌進了兒童時代的記憶里。
童年時的一些別樣的經歷,會于不經意間,在人的生命中刻下綿遠而悠長的印記。在蕭紅的一生中,始終充斥著若即若離的惶惑和恐懼,揮之不去。她極度地沒有安全感,她總是在不斷地擁有,努力地維護,繼而擔憂,最終失去。而最初的緣起,不能不說是她兒時被父母厭棄的灰色經歷。
在小時候的一些場景中,即使是一點小小的觸動,也會激起她突如其來的莫名驚悸。當祖父給她講解詩句“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的意思時,蕭紅的心里便莫名其妙地升騰起一陣恐懼。她開始擔憂,是不是每個人包括她自己都要在很小的時候離家,到白發回來,是不是連祖父都會象那些“笑問客從何處來”的小孩子一樣不認識她了。恐懼的潮水瞬時襲來,不容置疑地淹沒了她心底深處寧靜的棲息地。
這是幼年的蕭紅關于離別的本能的排斥和最初的認知。而她并不知道,在她后來的一生中,這樣的離別,她真的要經歷許多次。那種痛徹身心的感覺,她曾數度體會,累積疊加,歷久彌深,直至麻木。
得到時,誰都期待著天長地久,擁有了,每一個人都會以為那必是永恒。而生活的天空卻是瞬息轉變,翻云覆雨。下一秒鐘的未來誰都不能永遠正確預知。于是,我們總是在不斷地失去和擁有中,傷痕累累,再堅強地起步。
蕭紅的經歷讓她深諳了命運的這種劫數。在一生的所有際遇中,她竭力地緊握,亦可以忍痛放開。她執著地深愛,卻能夠決絕地轉身。她象一個冷靜而漠然的智者,永遠看得清楚前面的路,即使是眼睛里含著淚水,背負著沉重的壓力。
而在豆蔻初開時的年紀,她笑靨如花,清泠如水。面對著天地間的繽紛花雨,一闕繁華,她雙手合十,虔誠地祈愿。多希望,有一個可以安放她一生眷戀的盛世華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