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君須憐我我憐卿 最真不過三毛
- 程悅
- 5884字
- 2021-11-18 17:08:09
第五章 自拔——用繪畫療傷
休學以后的三毛,終日憂悶而不快樂。她被帶去看醫生,結果,醫生給她測的智商僅有60分,接近于低能兒水平。
小小的三毛,屬于她的天地,只是那幢日式的房子、父親、母親、放學歸來的姊弟。但即使是這些人,她也絕不主動去接觸。向街的大門,對她也沒有任何意義,因為,街上本沒有她可走的路。
三毛唯一的活動,就是在無人的午后繞著小院的水泥地一圈一圈地溜冰。
輪式溜冰鞋,在水泥地上,滑出刺啦刺啦刺耳的聲音,單調而乏味。那個轉不出圈子的少年,把所有的心事都鎖進了這個小院,沉默無語。
初休學的時候,陳嗣慶曾經把三毛轉進美國學校,又送她去學插花、學鋼琴、學國畫。而這些苦心全都不成功,沒有哪一件事情,能讓三毛走出自己的枷鎖。父母用盡一切愛心和忍耐,卻找不出三毛自閉的癥結,一周一次的心理治療只有令三毛反抗更重,后來,三毛就再也不出門了,直到姐姐生日那天,三毛“遭遇”了一幅畫。
三毛其實對美術,終其一生是摯愛的。她對美術的愛,最早萌芽在小學。
那天,三毛照樣倒掛在單杠上,一直掛到流鼻血。當她用袖子擦鼻血的時候,一個駐扎在三毛學校里的部隊軍官偶然路過,看到這情形,便讓三毛隨他去大禮堂后面的房間,用毛巾擦一下臉。軍官給她擦臉,三毛站著不動,也就在那一霎那間,她看到他的三夾板墻上,掛了一幅跟報紙差不多大的一幅畫,畫中,有一張天使般煥發著一種說不出有多么美的女孩子的臉。
那內心的震驚,就如三毛在《一生的愛》中所描述的一樣,“就如初見殺狗時所生出的激蕩,澎湃出一片汪洋大海,無法用任何言語來替代……就像一場驚嚇,比狗的哀鳴還要驚嚇。”那種驚嚇,是畫面的美帶來的。透過這幅畫,三毛第一次明白了,什么是美的真諦。
三毛看的第一本畫冊,是二堂哥陳懋良給他看的,西班牙大畫家畢加索的平生杰作。
陳懋良當時與三毛一家同住,因為他的父母親要去香港一段時間。上高中時,陳懋良愛上了音樂,他立志要做一個作曲家,不肯再上普通學校,并且當著三毛父親的面撕掉了學生證。大人們只好憂心忡忡地順著他,把他送到蕭而化老師那里,做了私人的學生。后來,陳懋良真的實現了自己的兒時夢想,成為了一名作曲家。
三毛初二時,也步二堂哥后塵,休學了。兩個休學的孩子在一起,就像兩匹黑羊,成為好朋友,常常在一起研究音樂和美術。
當三毛看到畢加索的畫以后,驚為天人。“噯!就是這樣的,就是我想看的一種生命,在他的桃紅時期、藍調時期、立體畫、變調畫,甚而后期的陶藝里看出了一個又一個我心深處的生命之力和美。”
畢加索的畫風和梵高明顯不同。梵高的作品充滿了陽光下的鮮艷色彩,那些向日葵在他筆下閃耀著金黃色的耀眼光芒。而畢加索總是用色調布滿整塊畫布,尤其在他的藍調時期,畫中幾乎所有的故事和人物都是藍色的,連太陽都散發著藍幽幽的光,顯得陰郁而寂寞。
或許,正是因為同樣的陰郁和寂寞,三毛一看到畢加索的畫,就瘋狂地愛上了他。她對自己說:將來長大了,去做畢加索的另一個女人。她把畢加索在法國的古堡圖片看了一遍又一遍,生怕自己長不快,生怕畢加索不能等,一定要急著長到18歲,請他留住,不要快死,直到她去,獻身給他。
回到三毛姐姐生日的那天。生日會上,一個叫陳骕的男孩趴在地上,為大家畫了一幅騎兵隊與印第安人慘烈戰役的戰爭圖。三毛沒有擠著去看,當大家全都去到院子里的時候,一個人偷偷拾起那張畫,悄悄看了個夠。
后來,陳骕告訴她,他師從顧福生學油畫。
在臺灣,稍微關心藝術的人都知道“五月畫會”。畫會的名字靈感來源于巴黎的“五月沙龍”,是1957年臺灣畫家劉國松與臺灣師范大學美術系校友一同組成的畫家協會,也是臺灣藝術史上重要的畫會之一,固定在每年五月舉辦畫展。在20世紀60年代,“五月畫會”以大膽的畫風、主張自由的繪畫題材、概念、繪畫方式等成為臺灣現代繪畫的前衛團體,當時僅有另一個組織“東方畫會”能與之比擬。劉國松、顧福生、黃顯輝、李元亨、韓湘寧……那些家喻戶曉的大畫家,對當時的三毛來說,無異于遠天的繁星,可望而不可及。
然而,想都不能想到,因為這幅畫的神秘牽引,三毛被介紹去做了“五月”的學生。
第一個老師,就是顧福生。
長期閉門不出,三毛很懼怕走出大門,去迎接一段新生活,第一回約定的上課日就把自己鎖在家里不肯去。母親打電話去改期,三毛一個人趴在床上,靜靜地撕扯枕頭套里的棉絮。
終于站在泰安街二巷二號的深宅大院外,三毛猶猶豫豫按響了門鈴,然后拼命克制自己那份懼怕的心理,告訴自己:不要逃走!這一次,無論如何不要再逃了!
穿過杜鵑花叢的小徑,三毛被領到大房子外另筑出來的畫室,進入了滿墻滿地都是油畫的房間。三毛背對房門靜靜站著,背后紗門一響,她不得不回首,那一刻,她看見了后來改變了她一生的那個人。
有些人,對自己,是沒有語言也沒有文字可以表述的。直到許多年過去,半生流逝之后,三毛才敢講出初見恩師的那一次“驚心動魄”。如果人生有什么叫做一見鐘情,那一霎間,三毛的確經歷過。那件鮮明的正紅V領毛線衣,就在黃昏下臺北泰安街那條巷子里發出奪目的光,成為一種寂寂永恒。
顧福生知道三毛沒有進學校念書,因此他表現得十分自然,沒有進一步追問。三毛第一次作畫提筆半天也畫不出來的時候,老師溫和地接過她手中的畫筆,給她作示范。三毛沒來由地接受了他——一個溫柔而可能還了解自己的人。但是,無論三毛付出了多少的努力和決心,筆下的東西仍不能成形。在跟那些素描掙扎了兩個多月之后,原本自卑的三毛變得更加神經質,她開始渴望長門深鎖的日子,躲在鎖的后面,沒人能看出她的無能,起碼那還算是安全的。她的歉疚日日加深,終于忍不住開口對老師說:
“沒有造就了,不能再累你,以后不要再來的好!”
聽了三毛的話,顧福生深深看了她一眼,微微笑著問:“你是哪一年生的?”
三毛答了,他又慢慢地講:“還那么小,急什么呢?”
“你還那么小,急什么呢?”慢悠悠的一句話,竟讓三毛伏在膝蓋上,哭了個稀里嘩啦。
遇見顧福生,真是三毛一生的轉折點。在那么沒有天賦的學生面前,顧福生從沒有譏笑、打擊,反而付出了無限的忍耐和關心。他從來沒有流露出一絲一毫的不耐,甚至于在語氣上,都是極溫和的。
他開始疏導三毛的情緒,不給她鉆牛角尖,畫不出來,停一停,帶她去看自己的畫作。那些蒼白纖細的人體,半抽象半寫真的油畫,給了三毛很大的啟發和感動。
“下次來,我們改畫水彩,素描先放下了,這樣好嗎?”送三毛出門的時候,顧福生突然說了這句話,用尊重的,商量的口吻。臨走,他還拿了一本《筆匯》合訂本和幾本《現代文學》雜志,讓三毛帶回家去看。
在累得幾近虛脫的閱讀里,三毛看到了陳映真寫的——《我的弟弟康雄》。那一刻,她的心像極了脹飽了風的帆船,又是歡喜,又是興奮——原來自己并不寂寞,原來世上有那么多似曾相識的靈魂啊!
就像一把生銹的古鎖,被一把锃亮的鑰匙,輕輕一桶,啪,開了!寂靜的院子里,你清楚地聽到鎖心打開時那清脆的回響。
再見老師的時候,三毛說了又說,講了又講,問了又問,像是完全換了一個人。
顧福生靠在椅子上,微笑地看著三毛,眼里卻露出了欣喜。
“今天畫畫嗎?”他笑著問。
“好呀!你看我買的水彩,一大堆哦!”三毛熱情地回答。對著一叢劍蘭和幾只水果,她刷刷下筆亂畫,自信心來了,畫壞了也不在意,只管大膽上色,背景是五彩的。
那是三毛進畫室的第三個月。活潑了的心、突然煥發的生命、模糊的肯定、自我的釋放,都在那一霎那間有了曙光。
那曙光,是顧福生給的。
三毛在畫一只水瓶的時候,順口喊了一句:“……我寫文章你看好不好?”
“再好不過了。”顧福生答道。
于是,三毛回去就真的寫了,認認真真地寫了謄了,交給了老師。交完以后,那份去不掉的自卑心又開始作祟,打敗了沒有自信心的自己,三毛不敢見老師,又謊稱病逃了課。
再去畫室,顧福生淡淡說了一句:“你的稿件在白先勇那兒,《現代文學》月刊,同意嗎?”
那一句輕描淡寫的話如同雷電,擊在三毛身上,她已經完全麻木了。白先勇、《現代文學》,那些曾經她想都不敢想的名字和事物,如今,神話一般,竟也和他們有了一星半點的聯系,自己寫的習作,竟也將變成鉛字印在上面,哦,這該是多么令人驚喜的一個禮物啊!對別人,這或許是一件小事,對當年的三毛,卻無意間種下了那顆一生執著寫作的種子。
一個將自己關了將近四年的孩子,一旦給她一個小小的肯定,都是意外的驚惶和不能相信。在長長的等待中,三毛感覺自己煎熬得幾乎都要死去。
當她從畫室捧著《現代文學》跑回家,幾乎是狂喊起來:“爹爹!”好似要喊盡過去永不說話的喑啞靈魂一般。
三毛,一個曾經的喑啞靈魂,雖然在繪畫方面屢屢挫敗,卻在“有如教育家”的顧福生老師點撥和提攜下,在另一片文學的天地里,收獲滿懷。就像一顆沉寂已久的種子,在陽光雨露中慢慢蘇醒,發出一點嫩芽,抽出兩片綠葉,一點一點,緩慢但卻執著地向著藍天生長。
當年的那間畫室,將一個不愿開口,不會走路,也不能握筆,更不關心自己是否美麗的少年,滋潤澆灌成了夏日第一朵玫瑰。而顧福生,就是玫瑰園里那個提壺澆灌的園丁。
三毛其實早在小學就已經顯露出寫作的天賦,直到初一初二都是滿篇紅彩——整篇文章被老師用紅圈圈一路陪伴到底,尚加“優極”評語。她的作文永遠被貼上壁報,“省際演講比賽”的講稿也都是自己動筆,不須老師費心。她還制作了“手抄本”小說,在同學間廣為流傳。老師常常一上作文課,就會說:“三毛,快快寫,寫完了站起來朗誦。”
1962年,休學中的三毛交給老師的習作《惑》,被顧福生介紹給白先勇先生的《現代文學》,刊登在這份著名月刊的第十五期,時間是1962年12月20日。這是三毛第一篇刊成鉛字的作品。那時候,《現代文學》出的一批作家,有寫小說的王文興、歐陽子(洪智惠)、陳若曦(陳秀美),有詩人戴天(戴成義)、林湖(林耀福),有翻譯家王愈靜、謝道峨、何欣,有后來在美國成為學者的李歐梵,成為社會學家的謝楊美惠等等,幾乎每一個都堪稱大家。三毛稚嫩的作品與這些大家的作品一起印成了鉛字,端端正正地放在雜志攤上,等著別人掏錢來買,這份驕傲和幸福的滋味,旁人是無論如何也體會不到的。
后來,三毛又幻想了一個愛情故事《異國之戀》,悄悄試投給一家報社,過了不久,竟也刊了出來。再投《皇冠》,小說《月河》也發表了。還有發表《極樂鳥》的《人間》、發表《雨季不再來》、《一個星期一的早晨》的《出版月刊》、發表《秋戀》的《中央》。
實在要感謝那些只論文采不論關系的編輯,認同了一個花季少年的文字。倘若放在如今這個唯利是圖的社會環境,三毛的命運,那剛剛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自信,會不會被輕易扼殺呢?
那一年,三毛給自己取了一個名字——Echo。一個回聲。希臘神話中,戀著水仙花又不能告訴他的那個山澤女神的名字。
學畫第十個月,等其他同學全都散了,顧福生告訴三毛,再過十天,他就要遠行巴黎,以后不能教她了。
那第一秒反應,三毛閉住了自己。在她心中,原本以為,跟著老師畫畫,這就是生命的全部。
而終于,無論三毛如何不情愿,顧福生老師還是登上了“越南號”,遠赴巴黎。那艘大輪船,同時也載走了三毛失落的心。她曾經偷偷寫過好幾張紙那么厚的信想交給他,終是交不出而撕掉。
顧福生臨走前,認認真真的,把三毛托付給了韓湘寧——一個三毛稱之為“小王子”的人。
韓湘寧是個活潑明朗的人,純凈的個性里面,不乏睿智敏捷。如果說,顧福生老師寂泊而又極精致,他第一個進入三毛的生命,像一道閃光,深刻、尖銳、痛楚地直刺人心,激起了三毛生命里最自拔不了的迷茫,那么,韓湘寧老師就像五月早晨的微風,透著明快的涼意,他使三毛看見了快樂,并將心中的快樂傳染給了其他人。
韓湘寧老師的教學方法很動態,把學生往外引,推動她們去接觸一個廣泛的藝術層面,帶三毛一幫學生去看別人的畫展,帶她們出去寫真,還聽演講、看舞臺劇和電影,帶給學生無限生動又活潑的日子。他本人很愛講話,嘻嘻哈哈,很有玩心。總是穿著鮮亮的白襯衫,像極了童話中的小王子。
這個不帶長圍巾的小王子也有發脾氣的時候。一次,韓湘寧外出辦事,回來見三毛的素描又是一塌糊涂,什么話也沒說,拿起石膏像就往地上摔,三毛趕緊蹲下身子去撿那一地碎片。但其實,她的心里卻是不怕的,因為她知道韓老師——是假兇的。
韓老師的畫,最感動三毛的,是一張白馬圖,大號的,很壯美,用的是淡褐加橄欖綠的背景色。
但就是這個快樂又單純的小王子,有一天終于也要離開,奔赴美國紐約。
韓湘寧老師臨行前,介紹三毛去了彭萬墀的畫室。那一年,三毛十九歲。
和顧福生的寂淡精致以及韓湘寧的快樂單純不同,彭萬墀老師在三毛眼里,是一尊“厚厚實實的塑像”,給人的感覺那么刻苦、簡樸、誠懇又穩重,扎扎實實的一個人,就像是一個苦行僧。第一次上課,他就親自給學生作模特,左手垂著,右手五指張開,平擺在胸前,穿著一件質地粗糙,暗藍色圓口大毛衣,不說話也不動,像石頭一樣。
在彭老師的畫室,三毛頭一次安安靜靜,認認真真習畫。她不敢在里面發呆做夢、不敢嬉笑、不吃東西、不講閑話,喜歡用一把調色刀一塊一塊上色,而不是用筆。在那里,她畫了不少靜物。
和前兩位老師一樣,彭萬墀老師當年也是二十三四歲的年紀,可就是這二十三四歲的小老師,對學生卻有著一股和他的年紀不相稱的父愛,對朋友也是。三毛曾回憶道,他總是盡心盡意,“一種輻射性的能,厚厚的慈光,宗教般地照射著我們”。他“把內心不穩重的孩子腳底灌下鉛,使我們步步踏實”。因為彭老師,三毛不再排斥那些粗瓶子和鐵榔頭,頭一回感到分量的重要。
三毛今生,很多的第一次,就是在那段學畫的時期獲得。第一次文章發表,第一次結交朋友陳若曦(陳秀美)。第一次拋開素淡穿色彩鮮艷的衣服,來自顧福生老師;第一次看見白馬,來自韓湘寧老師;第一次畫畫拿獎,來自彭萬墀老師。
顧福生是一個轉折點,改變了三毛的少年時代;白先勇,又無意間拉了三毛一把;而三位不同性格卻同樣負責任的美術老師,一點一點,把三毛從自閉的狀態中向外拉,培養她的自信心,引領她挺直胸膛,擦亮眼睛望外面的世界。她不再是那個黃昏里在荒荒涼涼的松江路大水泥筒里鉆進鉆出自以為樂,看到白先勇慌不擇路轉身就跑的膽怯女孩。
是他們,像一站一站交替的接力棒,拯救了一個孩子的未來。
三毛是不幸的,三毛又是幸運的。生長在民國時期學術氛圍濃厚的臺灣,得遇如兄如父的三位恩師,為她已經偏離的人生航道點亮了燈塔,照亮了她前行的道路。
多年以后,三毛在她的書中這樣寫道:
“今天,能夠好好活下去,是藝術家給我的力量,他們是畫家,也都是教育家,在適當的時機,救了一個快要迷失到死亡里去的人。”
“我只有將自己去當成一幅活動的畫,在自我的生命里一次又一次彰顯出不同的顏色和精神。這一幅,我要盡可能去畫好,作為對三位老師交出的成績。”——三毛《我的三位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