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君須憐我我憐卿 最真不過三毛
- 程悅
- 2669字
- 2021-11-18 17:08:08
第四章 自閉——墓園中的閱讀
“墨汁涂面”事件之后,三毛沒有掉一滴眼淚,還假裝若無其事地上了幾天課。沒有誰知道,此時,在她飽受凌辱的幼小心靈里,有著怎樣艱難的忍耐和本能的抗拒。
終于,有一天,當她站在“總統(tǒng)府”廣場的對面,望著學校米黃色的平頂,她停下了腳步,看一眼校門,嘆息一聲,轉(zhuǎn)身背著書包,坐車去了六張犁公墓。
六張犁公墓是北投陳濟棠先生的墓園、陽明山公墓、市立殯儀館附近一片沒有名字的牧場,這些孩子懼怕、大人忌諱的地方,卻成了三毛最喜歡、最愿意停留的地方,雖然逃學去墳場一點也不好玩,下起雨來更是苦,但是,“世上再沒有比跟死人做伴更安全的事了,他們都是很溫柔的人。”墓園,給了三毛一個安靜的環(huán)境,在那里,她可以用心看書,不必擔心被打擾,更不會有老師的奚落、責罵和羞辱。
逃學去墓園看書的那段時光,成了三毛學生時代最寧靜、最美好的一段時光。那段時光完完全全地釋放,自由自在地念自己喜愛看的書,那才是生命中最好的享受。
聰明的三毛曠課兩三天,便去學校坐一天,老師看見她了,再失蹤三五天。
從逃學那時起,三毛開始有意識地存錢買書。她差不多從不吃飯,所有從母親那里得來的飯錢都被她用來買書。生平第一本自己出錢買下的書,是去牯嶺街舊書店買的上下兩冊的《人間的條件》,然后是《九國革命史》、《一千零一個為什么》、《伊凡·傅羅姆》……三毛讀書的速度很快,在墓園讀書,領悟力似乎增強得更快一些,興趣愛好也更廣泛了。
那時候三毛家中還沒有裝電話,校方跟家長聯(lián)絡起來并不很方便。但是不久,學校寄了一封信給家長,三毛逃學的事情,終于到了落幕的時候。
陳嗣慶夫婦都是很有涵養(yǎng)、有耐心和愛心的人,他們沒有責備這個逃學少年,而是寬容地默許了三毛的選擇。
其實,因為讀書太過用功,連《資治通鑒》這樣生澀的歷史、哲學書都能“生吞活剝”,十二三歲的三毛頭發(fā)就已經(jīng)白了。對這個與眾不同的“怪”小孩,家里所有人必須以不一樣的方式,溫柔對待。三毛休學一年,沒有人說過一句責備的話。父親看到她也只是嘆氣,并不多說什么。
第二年開學,父母親鼓勵三毛繼續(xù)學業(yè),他們再次為女兒注冊,送她上臺北第一女子高級中學。三毛不忍心讓可憐的母親失望,因為她是那樣眼巴巴地默默哀求著自己走進教室,再依依不舍離去。但是,總有一個聲音在三毛心里狂喊:“母親,你再用愛來逼我,我要瘋了!”
只坐一節(jié)課,三毛就抓起書包沖出校門。那時候她膽子大了,不再上墳墓,而是跑到省立圖書館去,在那里一天啃一本好書,常??吹梅艑W時間已過,都忘了回家。
繼續(xù)上學已經(jīng)毫無意義。到了初二下學期,父母親終于不再心存幻想,給三毛辦了休學。而這一休,就是七年!一瓶墨汁、一支毛筆、兩個墨汁黑眼圈,當年那個殘忍的數(shù)學老師,就是這樣,親手把一個生鮮活潑的小女孩關進了只屬于自己的內(nèi)心世界。
休學后的很長時間,三毛就像一個修女,衣著灰黑,不與家人同坐一桌吃飯,因為姐姐們在飯桌上談論學校的人和事,每一句,對她都不啻一種刺耳的聲音,擊打著她脆弱而敏感的靈魂。她給自己的房間加上了鐵窗,門內(nèi)外加了鎖,高興時把它們打開,不高興時就把它們?nèi)挎i起來。晚上,她不敢開燈,一個人瑟縮在墻角,驚恐地聽屋外風的號叫。
在休學的最初那段時間,三毛病了,而且病得不輕。她總覺得有一個叫“珍妮”的人鉆進了她的身體,占據(jù)了她的靈魂。她倉皇逃離,卻掉進了田野里的一條小溝。被好心的農(nóng)人發(fā)現(xiàn)送回來以后,三毛拒絕配合治療,罵走了醫(yī)治她的醫(yī)生。父親陳嗣慶不得不請從小為三毛看病的張伯伯每周二、周五來給她打針。
但是終于,在極度的恐懼和自卑中,三毛還是割腕自殺了。雖然被及早發(fā)現(xiàn),但是從此,她對自殺卻仿佛有了很大的好奇心,似乎是上了癮。死亡這個概念,總是縈繞在她的心頭,揮之不去。
割腕,大抵是需要極大的勇氣的吧?當銳利的刀鋒劃破靜脈,一股股殷紅而溫熱的鮮血流過手掌,膽子小的人看了,應該是會暈厥的吧?如果不是痛苦積累到一定程度,我想,任誰都不會選擇割脈自殺吧?
“回想起來,少年時代突然的病態(tài)自有它的原因,而一場數(shù)學老師的體罰,才驚天動地地將生命凝固成那個樣子。這場代價,在經(jīng)歷過半生的憂患之后,想起來仍是心驚,那份剛烈啊,為的是什么?生命中本該歡樂不盡的七年,竟是付給了它。人生又有幾個七年呢!”——三毛《驀然回首》
三毛閱讀《紅樓夢》的時候,曾數(shù)度流淚,恍惚不知身在何處。尤其是看到賈政泊船客地,猛見岸上寶玉光頭赤腳向他走來,雙手合十倒身跪拜,又高歌而返,三毛人在課堂,魂已不知去蹤?!都t樓夢》里“人生有若一場塵緣,來到世間造下一段孽緣,荒唐悲辛,不覺其中。生命終了便是好了,了即是好,好即是了”,三毛十分認同,對“死”、“了”、“解脫”一類的說法篤信不疑。
為了讓女兒走出自閉的陰影,每天黃昏,父親陳嗣慶與三毛同坐在藤椅上,給她講解《古文觀止》,再命她背誦。在英文方面,三毛陸續(xù)看了奧·亨利寫的《浮華世界》、《小婦人》、《小男兒》等故事書。母親也會給她帶英文的漫畫故事書,有對話,有圖片,有趣而淺顯,像《李伯大夢》、《渴睡鄉(xiāng)的故事》、《愛麗絲夢游仙境》、《灰姑娘》這些中文早已看過的書,同英文一面學一面看,三毛的英文就慢慢會了。
那些黃昏,面對面坐在藤椅上,父親和女兒共讀一本書的情形,多年以后再想起,陳爸爸的內(nèi)心是不是仍覺無比溫馨?以為歲月靜好,現(xiàn)世安穩(wěn),卻不知,那個飽讀詩書的女兒,有朝一日會義無反顧離開家,為了夢中的橄欖樹,流浪遠方。如果可以,時光啊,你是否可以短暫停留,讓我再回到那一段,父女二人平起平坐、溫柔對話的美好時光?
休學在家的三毛,不再有被迫進教室的壓力,心情反而一下子輕松了許多。她用每一年的壓歲錢,給自己買了一個美麗的竹制書架,又陸陸續(xù)續(xù)買了很多書。一年后,竹書架早已滿了,父親不聲不響替三毛在長沙街做了一個共有五層的美麗書櫥。三毛買書的欲望很強,臺灣的書買不夠,去香港買,香港買不滿足,又去日本買。三毛每年一度的壓歲錢和每周的零用錢,就這樣全部送給了書店。等到十五六歲的時候,她已經(jīng)成了完完全全的書奴,不但書櫥塞滿了書,房間里桌上、桌下、床邊、地板上全都是書。除了書,還有那些她用來裝飾房間的破銅爛鐵。
直到離家之前,三毛一直以書為伴,書籍就是她最忠實的伙伴。她沉浸在書里的世界,游離于現(xiàn)實世界之外。等到離開了家,進入了真真實實的生活,也離開了書籍,那些沉重的大書架,不知不覺中早已化為了她的靈魂和思想,深深植根在她的身體里。
那些書本帶或者不帶在身邊,早已不重要?!芭_上一分鐘,臺下十年功”。一旦機緣和功力到了某個程度,曾經(jīng)的積累自然而然厚積薄發(fā),就如洪水之傾瀉,一發(fā)不可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