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月若有情月長圓 最癡不過張愛玲
- 江曉英
- 2992字
- 2021-11-18 16:55:53
決裂
你如果認識從前的我,也許你會原諒現在的我。
——張愛玲
“有我父親的家,那里我什么都看不起。鴉片,教我弟弟做《漢高祖論》的老先生,章回小說,懶洋洋灰撲撲地活下去。”——張愛玲說。
如此看待父親,是悲觀,是失望,還是更多的無助,心有傷痛?
她同樣厭倦了這灰色的門楣,灰色的氣氛,灰色的人群,她眼里的一切開始是灰色的了,或者多年沉寂的茫茫然然,在調和、植入后散發的色澤,唯有此色可以擔當。
她厭倦這個家,厭倦這種生活,但她無能為力。
每個假期,每個周末,她不得不回到這個苦悶而陰沉的地方,聽兩個煙鬼的一陣陣輕咳,呼吸這一團渾濁的空氣。她會在這樣的暮垂下做些自己的事情,自己能做的事情,比如看書、畫畫,遇到年上和一些節日,做一些卡片等等,最多的是寫字——都是些寂寞的活路,自己的游戲,自己和著打發孤獨時間。
偶爾她也作詩,父親看后蠻是歡欣,也指點一二,與之探討,這可能是張愛玲最喜歡最期盼的事情了。在這段黑白分明的日子,這是唯一的一抹彩,一抹朝氣。這個時期的張愛玲,無論在家,在學校,都是抵觸在某個角落里的一撇煙塵,灰灰的,寂寂的淡淡飄蕩和沉浮,索離、孤獨、自我。她的視角由此打開的一扇無形的窗,外面的世界既遙遠又迫近,她在自己的城池中央,在人世間的背面,一一冷然旁觀,便有了數,作了描摹,定位清晰而準確。
她要離開這兒,離開這個家,她要去一個能擺脫灰色、擺脫桎梏的天堂,自由歌唱。她是憧憬的,也有打算的,她為自己一步步地設計前景,那么美好而又觸手可及,只要自己足夠優秀,足夠努力。
圣瑪利亞女子學校,對于學生的發展和機遇都是十分有利的,出國留學的幾率非常高,只要你有本事,成績夠突出,被選拔的機會許多。張愛玲一早就瞧準了這個,所以,在英文方面非常用功,常常將中文翻譯成英文,熟稔后再將英文翻譯回中文,如此反復便是熟能生巧的最原始也是最有用的一種做法。做什么事情其實都來源于恒心、決心和耐心,天才張愛玲亦是如此。
身在外國的黃逸梵,一直放心不下的,也許只有這個孤僻、孤獨而又給予了她許多希望和寄托的女兒了。幾度來去,基本都是為了一樁子事——張愛玲的讀書問題。這一因素起碼占據著她回國理由的最核心位置。
1937年,黃逸梵為了張愛玲赴外國留學的事情,特地回了上海。托人約談張廷重幾次。張廷重都始終避而不見,無可奈何,最終只得由張愛玲自己向父親提出。
母親出面都無望的事情,自己說去,行嗎?
牽扯一生的大事,最重要的是可以離開這個家,張愛玲多次鼓勵自己,非說不可了。
從圣瑪利亞女校畢業回家后,便也顧不上高傲冷漠的性子,張愛玲找了一個自己覺得適合的時間和空間,便當著正吸大煙的孫用蕃,誠懇地向父親稟明了要出國留學的想法,并請求父親答應、支持。但是,這個要求對于當時經濟狀況并不是很好,大項支出都用于買大煙的家庭,無疑是加重了負擔,后母和父親不用衡量和商量都會斷然拒絕。事后,張愛玲見到父親便越發冷淡了。
黃逸梵回國,自會和張愛玲相見。這時的張愛玲,和母親之間會發生微妙的情感背離嗎,或者其他?
得知母親的訊息后,張愛玲內心興奮也特別期待,于是向父親提出了去陪母親住兩個禮拜的請求,父親答應了。但是,她忽略了一個重要的人沒有與之請假或告知,也為后來家庭裂痕的引爆埋下了重要的伏筆。
張愛玲后來在《私語》中回憶起后母起初在母親提出這個出國要求后的鄙夷和不屑:“你母親離了婚還要干涉你們家的事。既然放不下這里,為什么不回來?可惜遲了一步,回來只好做姨太太!”這些話對于要強、脆弱的張愛玲來說,這個她心目中的外人如此來踐踏自己的母親,可想而知當時的氣憤、難過、無奈、傷悲。無處安放的苦痛,如何釋放?
我們只能感觸或猜度,無法真實地走進張愛玲那一刻的心境,我們都在尋思覓跡中剝繭著人性的一抹初心,而誰最終能撥開這迷霧里最為坦白的結果?走向很明了。
在淮海中路的偉達飯店,張愛玲舅舅一家也住了進來。日軍攻擊了閘北,上海地區八·一三抗日戰爭爆發。為了躲避日軍的炮火,黃定柱一家老小從蕪湖搬回來后,因姐姐回國住在這個飯店,自然也就進來了。這兒最重要的是相對安全,戰爭無情,但是戰火的延伸和波及面有時還是有一定的定數,有些地方日本人暫時不會踏進去。于是,這里就成了黃家人聚攏的一個好地方。擇時擇日擇地,算一次無意的圓滿相會。張愛玲到底高興嗎?這樣的一家人,這樣一次久不見的氛圍,應該是欣喜,新鮮的,充滿了溫暖的。
實則不然。張愛玲表妹黃家瑞后來回憶說,姐姐是“一個既熱情又孤獨的人。”
張愛玲家與舅舅家相鄰的時候,張愛玲和姐妹們一起玩耍,非常放得開,張愛玲與黃家三小姐黃家漪最投緣,最聊得好,常有嘻嘻哈哈的笑聲傳出,有時則是大笑。可是,在1937年初秋與母親、舅舅家姊妹兄弟同住偉達飯店那段時間,張愛玲特別低落,不大說話。有說話,也總是細聲低言的。常常拿了本子,靜靜地自坐在一旁,側著臉看人,給人作素描。或不拘了其他人的談笑,埋頭寫小說。圖畫和寫字,便是她在飯店與母親同住時每天反復做的事情。這期間的張愛玲,情緒低到了谷底,人也似乎落到了塵埃里,不知何去何從。
回到家,發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從而改變了張愛玲的整個世界和未來,乃至一生。
張愛玲離家去母親那兒小住的事情,張廷重知道,但她并未親自和后母孫用蕃說一聲。你說,一個人從家里消失兩周,孫用蕃不知道嗎,不知道張愛玲的去處嗎?她不作這么想,你不尊重我在先,這命題是成立了的,是一個看了故事情節的人都知道。反過來說,張愛玲和后母結下的怨氣,這疙瘩和郁結,張愛玲會主動向孫用蕃說要去見母親嗎?之前她那么惡毒的話如此褻瀆自己的母親,任何人也無法原諒這種行徑。即使自己的母親是壞人,是大壞蛋也決不允許詆毀和作踐,張愛玲無條件地恨后母的辱罵!她與母親血脈相連,這是至愛親情的魅力之所在。所以,回到家后就有了這一幕:張愛玲一回到家,后母就開罵了,上前打了一巴掌。條件反射地,張愛玲拿手去擋,或者就是說自然地推出去,原本是自然的、合理的,但是孫用蕃馬上大哭大鬧起來,揚言被張愛玲打了,這還得了?
于是乎,不明輕重和真相(這里真相并不重要,張廷重只聽孫用蕃說的)的張廷重跑下樓便一頓好打張愛玲,拳打腳踢,張愛玲沒還手,自是倒在地下,張廷重嘴里還嘟囔:“今天非打死你不可!”怒火一時間無法停下來。幸好,張家老仆還沒有全部遣送掉,其中服侍過張愛玲姐弟的,張愛玲祖母李菊耦留下的傭人何干不顧一切地將張廷重拉開,張愛玲才得以喘氣,沒被打死,也才有了后來的張愛玲。
何干這號小人物,說不重要,但是,她是張愛玲從小直到離家之前成長經歷最為真實的見證者,也是最為親密的依靠之一。
張愛玲哪受過這樣的委屈,于是想立刻逃離這個家,撥開傭人沖了出去,但張廷重已下令那值守的門房不準打開,鑰匙也沒收了。
怕張愛玲再次吃虧,仆人何干便偷偷打了電話去張愛玲舅舅家。第二天,黃定柱和張茂淵一同來到張家為張愛玲說情,順帶一并提及了張愛玲出國讀書一事,孫用蕃聽后更是冷言相對。張廷重和張茂淵說到氣處時竟然扭打了起來,張茂淵眼鏡被打破,臉上受了傷,流血不止,黃定柱便拉起張茂淵往醫院趕。臨行時,張茂淵為此發誓:“以后再也不踏進你家的門!”
再也沒有誰有營救能力了。被囚禁的張愛玲,如何度過艱難與困苦的“羈押”時光,洗滌傷口,愈合心內這條永遠的縫?
世間的事,猶如落地的瓷器般,碎了。再怎么人工巧匠,科技發達,都不能挽回初衷,那開滿荊棘的路徑,再難,也有人循了去,不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