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戴望舒經(jīng)典詩文集(中國名家經(jīng)典集)
- 戴望舒
- 3891字
- 2021-11-19 11:55:36
西班牙的鐵路
田野的青色小徑上
鐵的生客就要經(jīng)過,
一只鐵腕行將收盡
晨曦所播下的禾黍。
這是俄羅斯現(xiàn)代大詩人葉賽寧的詩句。當(dāng)看見了俄羅斯的恬靜的鄉(xiāng)村一天天地被鐵路所侵略,并被這個“鐵的生客”所帶來的近代文明所摧毀的時候,這位憧憬著古舊的,青色的俄羅斯,歌詠著貓、雞、馬、牛,以及整個夢境一般美麗的自然界的,俄羅斯的“最后的田園詩人”,便不禁發(fā)出這絕望的哀歌來,而終于和他的古舊的俄羅斯同歸于盡。
和那吹著冰雪的風(fēng),飄著憂郁的云的俄羅斯比起來,西班牙的土地是更饒于詩情一點。在那里,一切都邀人入夢,催人懷古:一溪一石、一樹一花,山頭碉堡,風(fēng)際牛羊……當(dāng)你靜靜地觀察著的時候,你的神思便會飛越到一個更迢遙更幽古的地方去,而感到自己走到了一種恍惚一般的狀態(tài)之中去,走到了那些古詩人的詩境中去。
這種恍惚,這種清麗的或雄偉的詩境,是和近代文明絕緣的。讓魏特曼或凡爾哈侖去歌頌機械和近代生活吧,我們呢,我們寧可讓自己沉浸在往昔的夢里。你要看一看在“鐵的生客”未來到以前的西班牙嗎?在《大食故宮余載》(一八三二)中,華盛頓·歐文這樣地記著他從塞維拉到格臘拿達途中的風(fēng)景的一個片段:
……見舊堡,遂徘徊于堡中久之……堡踞小山,山趺瓜低拉河縈繞如帶,河身非廣,澌澌作聲,繞堡而逝。山花覆水,紅鮮欲滴。綠陰中間出石榴佛手之樹,夜鶯嚶鳴其間,柔婉動聽。去堡不遠,有小橋跨河而渡;激流觸石,直犯水礁。礁房環(huán)以黃石,那當(dāng)日堡人用以屑面者。漁膝巨網(wǎng),曬諸黃石之墉;小舟橫陳,即隱綠陰之下。村婦衣紅衣過橋,倒影入作絳色,渡過綠漪而沒。等流連景光,恨不能畫……(據(jù)林紓譯文)
這是幽蒨的風(fēng)光,使人流連忘返的;而在喬治·鮑羅的《圣經(jīng)在西班牙》(一八四三)中,我們又可以看到加斯諦爾平原的雄警壯闊的姿態(tài):
這天酷熱異常,于是我們便緩緩地在舊加斯諦爾的平原上取道前進。說起西班牙,曠闊和宏壯是總要聯(lián)想起的;它的山岳是雄偉的,而它的平原的雄偉也不少遜;它舒展出去,坱圠無垠,但卻也并不坦坦蕩蕩,滿目荒蕪,像俄羅斯的草原那樣。崎嶇埆的土地觸目皆是:這里是寒泉所沖瀉成的深澗和幽壑;那里是一個嶙峋而荒蠻的培
,而在它的頂上,顯出了一個寂寥的孤村。歡欣快樂的成分很少,而憂郁的成分卻很多。我們偶然可以看見有幾個孤獨的農(nóng)夫,在田野間操作——那是沒有分界的田野,不知橡樹、榆樹或槐樹為何物;只有悒郁而悲涼的松樹,在那里炫耀著它的金字塔一般的形式,而綠草也是找不到的。這些地域中的旅人是誰呢?大部分是驢夫,以及他們的一長列一長列系著單調(diào)地響著的鈴子的驢子……
在這樣的背景上,你想吧,近代文明會呈顯著怎樣的丑陋和不調(diào)和,而“鐵的生客”的出現(xiàn),又會怎樣地破壞了那古舊的山川天地之間相互的默契和熟稔,怎樣地破壞了人和自然界之間的融和的氛圍!那愛著古舊的西班牙,帶著一種深深的悵惘數(shù)說著它的一切往昔的事物的阿索林,在他的那本百讀不厭的小書《加斯諦拉》中,把西班牙的歷史縮成了三幅動人的畫圖——十六世紀(jì)的、十九世紀(jì)的和現(xiàn)代的——現(xiàn)在,我們展開這最后一幅畫圖來吧:
……那邊,在地平線的盡頭,那些映現(xiàn)在澄澈的天宇上的山崗,好像已經(jīng)被一把刀所砍斷了。一道深深的挺直的罅隙穿過了它們;從這罅隙間,在地上,兩條又長又光亮的平行的鐵條穿了出來,節(jié)節(jié)地越過了整個原野。立刻,在那些山崗的斷處,顯現(xiàn)出了一個小黑點:它動著,急驟地前進,一邊在天上遺留下一長條的煙。它已來到平原上了。現(xiàn)在,我們看見一個奇特的鐵車和它的噴出一道濃煙來的煙突,而在它的后面,我們看見了一列開著小窗的黑色的箱子,從那些小窗間,我們可以辨出許多男子的和婦女的臉兒來,每天早晨,這個鐵車和它的那些黑色的箱子在遠方現(xiàn)出來;它散播著一道道的煙,發(fā)著尖銳的嘯聲,急驟得使人目眩地奔跑著而進城市的一個近郊去……
鐵路是在哪一種姿態(tài)之下在那古舊的西班牙出現(xiàn),我們已可以在這幅畫圖中清楚地看到了。
的確,看見機關(guān)車的濃煙染黑了他們的光輝的和朦朦的風(fēng)景,喧囂的車聲打破了他們的恬靜,單凋的鐵軌毀壞了他們的山川的柔和或剛強的線條,西班牙人是懷著深深的遺憾的。西班牙的一切,從崚嶒的比雷奈山起一直到那伽爾陀思(Galedos)所謂“逐出外國的侵犯”的那種發(fā)著辛烈的臭味的煎油為止,都是抵抗著那現(xiàn)代文明的闖入的。所以,那“鐵的生客”的出現(xiàn),比在歐美各國都要遲一點,西班牙最早的幾條鐵路,從巴塞洛拿(Barcelona)到馬達羅(Mataro)那條是在一八四八年建立的,從瑪?shù)吕锏桨⒗屎鷲鬯梗ˋranjnez)的那條更遲四年,是在一八五一年才筑成。而在建筑鐵路之前,又是經(jīng)過多少的困難和周折啊。
在一八三○年,西班牙人已知道什么是鐵路了。馬爾賽里諾·加萊羅(Marcelino Calero)在一八三○年出版了他的那本在英國印刷的,建筑一個從邊境的海雷斯到圣瑪麗港的鐵路的計劃書。在這本計劃書后面,還附著一張地圖和一幅插繪,是出自“拉蒙·賽沙·德·龔諦手筆”的。插繪上畫著一列火車,噴著黑煙,馳行在海濱,而在海上,卻航行著一只有著又高又細(xì)的煙筒的汽船。這插繪是有點幼稚的,然而它卻至少帶了一些火車的概念來給當(dāng)時的西班牙人。加萊羅的這個計劃沒有實現(xiàn),那是當(dāng)然的事,然而在那些喜歡新的事物的人們間,火車便常被提到了。
七年之后,在一八三七年,李崖爾莫·羅佩(Guillermo Lobe)做了一次旅行,從古巴到美國,從美國又到歐洲。而在一八三九年,他在紐約出版了他的那部《在美國、法國和英國的旅行中給我的孩子們的書翰》。羅佩曾在美國和歐洲研究鐵路,而在他的信上,鐵路是常常講到的。他希望西班牙全國都布滿了鐵路,然而他的愿望也沒有很快地實現(xiàn)。以后,文人學(xué)士的關(guān)于鐵路的記載漸漸地多起來了。在一八四一年美索奈羅·洛馬諾思(Mesonero Romanos)發(fā)表了他的《法比旅行回憶記》;次年,莫代思多·拉福安德(Modesto Lauyente)發(fā)表了他的《修士海龍第奧的旅行記》第二卷。這兩部游記中對于鐵路都有詳細(xì)的敘述,而尤以后者為更精密而有系統(tǒng)。這兩位游記的作者都一致地公認(rèn)火車旅行的詩意(這是我們所難以領(lǐng)略的)。美索奈羅在他的記游文中描寫著鐵路的詩意的各方面,在白晝的或在黑夜的。而拉福安德也沉醉于車行中所見的光景。他寫著:“這是一幅絕世的驚人的畫圖;而在暗黑的深夜中看起來,那便千倍地格外有趣味,格外有詩意。”
然而,就在這一八四二年的三月十四日,當(dāng)元老院開會議論開筑一條從邦泊洛拿經(jīng)巴斯當(dāng)谷通到法蘭西去的普通官路的時候,那元老議員卻說:“我的意見是,我們永遠無論如何也不應(yīng)該弄平了比雷奈山;反之,我們應(yīng)該在原來的比雷奈山上,再加上一重比雷奈山。”多少的西班牙人會同意于這個意見啊!
在一八四四年,西班牙著名的數(shù)學(xué)家瑪里阿諾·伐烈何(Mriano Vallejo)出版了一本題名為《鐵路的新建筑》的書。這位數(shù)學(xué)家是一位折中主義者。他愿望旅行運輸?shù)谋憷埠孟癫淮笤敢鈾C關(guān)車的黑煙污了西班牙的青天,不大愿意它的尖銳的汽笛聲沖破了西班牙的原野的平靜。我們的這位伐烈何主張仍舊用牲口去牽車子,只不過那車子是在鐵軌上滑行著罷了。可是,這個計劃也還是沒有被采用。
從一八四五年起,西班牙筑鐵路的計劃漸次地具體化了。報紙上繼續(xù)地論著鐵路的利益,資本家踴躍地想投資,而一批一批的鐵路專家技師,又被從國外聘請來。一八四五年五月三十日,瑪?shù)吕锏摹秱髀晥蟆酚涊d著阿維拉、萊洪、瑪?shù)吕镨F路企業(yè)公司的主持者之一華爾麥思萊(Sir J.Walmsley)抵京進行開筑鐵路的消息;六月二十二日,瑪?shù)吕锏摹度請蟆飞陷d著五位英國技師經(jīng)過伐拉道里茲,測量從比爾鮑到瑪?shù)吕锏蔫F路路線的消息;七月三日,《傳聲報》又公布了筑造法蘭西西班牙鐵路的計劃,并說一個英國工程師的委員會,也已制成了路線的草案并把關(guān)于筑路的一切都籌劃好了;而在九月十八日的《日報》上,我們又可以看到工程師勃魯麥爾(Brumel)和西班牙北方皇家鐵路公司的一行技師的到來。以后,這一類的消息還是不絕如縷,然而這些計劃的實現(xiàn)卻還需要許多歲月,還要經(jīng)過十年、十五年、二十年。一八四八年巴塞洛拿和馬達羅之間的鐵路,一八五一年瑪?shù)吕锖桶⒗屎鷲鬯怪g的鐵路,只能算是一種好奇心的滿足而已。
從這些看來,我們可以見到這“鐵的生客”在西班牙是遇到了多么冷漠的款待,多么頑強的抵抗。那些生野的西班牙人寧可讓自己深閉在他們的家園里(真的,西班牙是一個大園林),親切地、沉默地看著那些熟稔的花開出來又凋謝,看著那些祖先所撫摩過的遺物漸漸地涂上了歲月的色澤,而對于一切不速之客,他們都懷著一種隱隱的憎恨。
現(xiàn)在,在我面前的這條從法蘭西西班牙的邊境到瑪?shù)吕锶サ蔫F路,是什么時候完成的呢?這個文獻我一時找不到。我所知道的是,一直到一八六○年為止,這條路線還沒有完工。一八五九年,阿爾都羅·馬爾高阿爾都(Arturo Marcoartu)在他替《一八六○閏年“伊倍里亞”政治文藝年鑒》所寫的那篇關(guān)于鐵路的文章中,這樣地告訴我們:在一八五九年終,北方鐵路公司已有六五○基羅米突的鐵路正在筑造中;沒有動工的尚有七十三基羅米突。
在我面前,兩條平行的鐵軌在清晨的太陽下閃著光,一直延伸出去,然后在天涯消隱了。現(xiàn)在,西班牙已不再拒絕這“鐵的生客”了。它翻過了西班牙的重重的山巒,度過了它的廣闊的平原,跨過它的潺湲的溪澗,湛湛的江河,披拂著它的曉霧暮靄,掠過它的松樹的針,白楊的葉,橙樹的花,噴著濃厚的黑煙,發(fā)著刺耳的汽笛聲,隆隆的車輪聲,每日地,在整個西班牙驟急地馳騁著了。沉在夢想中的西班牙人,你們感到有點輕微的悵惘嗎?你們感到有點輕微的惋惜嗎?
而我,一個東方古國的夢想者,我就要跟著這“鐵的生客”,懷著進香者一般虔誠的心,到這夢想的國土中來巡禮了。生野的西班牙人,生野的西班牙土地,不要對我有什么顧慮吧。我只不過來謙卑地,小心地,靜默地分一點你們的太陽,你們的夢,你們的悵惘和你們的惋惜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