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郡衙門內,高洪正向剛剛蒞臨的郡守李歲湑匯報著情況,二人皆是神色嚴峻,他們正研判著稍后要如何分配工作且怎樣向知州匯報等事。看那高洪,年紀五十歲有余,元州本土人士,身形消瘦,膚色暗黃,看起來似是因勞累而導致身體虛空,面容憔悴,但眉宇間依舊透露出認真與堅定的情感,現任郡丞一職。李歲湑年齡四十有二,身形周正,大方瀟灑,五官較為清朗,還有些慈祥之色,其本為京州人士,家世不俗,故中科后拜在首輔門下,多年累功至落霞郡守,到任不過三年,也是勤懇敬業,對于官職低于自己卻更為年長的高洪十分恭敬,事出之后親自前來詢問情況。
李歲湑雖主管落霞境內軍政大權,但自郡治理和一些具體工作其實一直都是由高洪在負責,他更多的是提出方案和延續舊制,故而高洪有些勞累,但上層指令疏通且寬和,他也樂得為百姓做些實事。除此之外,泱朝對于貪官污吏打擊力度極大,二人就是想要懶政,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運氣是否足夠。落霞郡并無實責駐軍,只有千名士卒維系郡內及周邊縣村治安,也是因為身處腹地且因天然礁石,致無海盜滋生,境內故而安寧祥和。郡治除正常發展外,還要同其他幾地共同承擔元州駐軍的部分軍需,此次海鹽外送便是這一項日常工作,截殺朝廷供需事件過于荒誕,建朝以來,國內安康,何曾聽聞如此惡事,治下出此大事,罪責降臨只是早晚的事,現在需付責任的二人只想盡快破案,還能有個交待,但一想到對手可能是個數百人的幫派,處理不好,但凡事態升級,只怕......一想到此處,二人也只得連連嘆氣。
門外差吏來報:“稟告兩位大人,諸位捕頭都到了,已在院中等候。”
李歲湑問道:“張清泉也來了嗎?”
“回大人,張大人是休沐中的捕頭們最先到的,還帶了一個孩子,跟同僚們說這是他收的徒弟,頗有洞察分析之能。”
二位官員知道張清泉已到心中多少輕松了幾分,對于此人大家的認識還是很清晰和一致的,就是斷案如神,殺人如麻,實為狠角,偏偏日常卻又大大咧咧,實在讓人無法和一個心思縝密的人聯想在一起,但他來了,事情多少也有些盼頭,也算是一江湖奇人。高洪現下聽聞張清泉都收了徒弟,頗感好奇,心想:“這捕快們有的是想入他門下的,都被這小王八蛋干凈利落的拒絕了,雖然還是會指教他們武藝,但終究不同,那這個收的徒弟,一定有些長人之處,否則怎能入得了這個臭小子的眼,唉,清泉吶清泉,你總是會在老夫煩悶時給老夫帶來一點新意與寬慰啊。”思罷,他吩咐差吏道:“喚他們進來。”差吏聞令快步離去。
“大人!”六位捕頭到得書房,均是躬身行禮,換了官袍后的張清泉站在六位捕頭的最左側,孫云帆則站在他的身后,略顯拘謹,但是孫云帆生的身長,現在的張清泉也已經很難遮擋的住。他和張清泉到的時候,正在衙門當差的捕頭見過張清泉均是以大哥稱呼,孫云帆掃視著眾捕頭,確實均較師父年輕一些,而師父這些年的聲望,也當得起這聲大哥。
高洪打量了一番有些緊張的孫云帆,見此子本身應為膚白之人,似多經日曬,部分皮膚暗淡呈黑,但更突出那一副清朗聰慧的面目,加之身長健壯,放在人群中,還是較為好認的,高洪在心中初步認可了張清泉的眼光。暫無暇閑聊的高洪,朗聲說道:“各位,想必已然知曉事態大致始末,因案件涉及官鹽和五十位軍士性命,稱兇者膽大包天也不為過,泱朝近幾十年內未曾聽聞有如此狂悖之事,本官失察之責自不必說,上級定有追究,現在需要做的就是盡快查清真相,緝拿兇匪,還元州以平安,慰亡者之怨靈。”
捕頭們此前聽聞噩耗一直都處在憤怒的情緒當中,因為死者多為本地人,不少都是相識,此去一別竟無歸期,荒山野嶺妄死當場,大家都是刀上舔血討生活的人,堂堂義士又有誰愿意置身事外,更何況職責在身,一個氣血上涌的捕頭施禮說道:“盡請大人吩咐,我等莫敢不從,哪怕舍得此身,也必還治落霞!”他人亦是同感,之所以如此說,自知此案滔天,絕非府衙所能收場,三百人無一生還,奪走數量龐大的海鹽,這必是有相對規模的勢力才能做出之事,屆時說不準就有你死我活之戰發生,故而表態之語也頗顯決絕。
高洪深知此理,眼神凝重的環顧眾人,說道:“此案先期由我府衙自行偵辦,一是案發不久證據更容易發掘,二是進展越快,兇徒就越不容易遁逃遠方,元州城的刑點署知曉此事并派人過來還需不少時間,我們盡力而為,若有所發現切不可逞強,李郡守自會調兵圍剿,聽明白了嗎?”
眾人點頭,心下肅然。
此時李歲湑開口說道:“落霞郡治下出此大案,本郡守頗感震驚,剛聞噩耗后便來到這里和高大人核對信息并商討對策,我已派兵士去控制現場,但破案之事非我所長,唯有拜托高大人和諸位捕頭盡心盡力,早日破得此案,此既是命令也是同為落霞公差的情分,望諸位悉知。”他頓了頓,接著說道:“今日起我便將于府衙內辦公,諸位捕頭有任何案件相關之事均可直接報我,有任何需求,在本郡守能力之內的,也自會滿足。”
眾人再次點頭。
李歲湑突然看向張清泉,說道:“總捕頭,可否說說你對此案的看法?”
孫云帆一愣?總捕頭?誰?我師父?他眼神有些空洞的看向了張清泉,緊接著他腦中就轉過了彎,對啊,自然得是總捕頭,武功高強、斷案有律不必再說,就沖他經常休沐,時常陪伴師娘和有大量時間指教我這件事,我就應該看出來他是不怎么需要操辦碎活的人,唉,每日都有捕頭值守,他總捕頭估計也得值守一日,要不然洛山殺手那次我就碰不上他,這么多捕頭當然是需要一個總捕頭來統領了,嘖,我真笨,這么長時間了,人來人往的,我還以為他跟別的捕頭職級一樣呢,誰讓他們穿的都差不多......話說回來,我師父真厲害啊。
無見識的村民孫云帆也是事后才得知,落霞郡雖為偏僻郡城,但因臨海景美、物產豐富,來往者亦是不曾斷絕,高洪心細清廉,為保郡城和周遭村落治安,府衙內特設捕頭六名,總捕頭一名,七名以下各轄管捕快十名,差役隨招隨用,人員充足,確保安定無虞。
張清泉并不知道孫云帆內心的混亂思緒,他撫須略一思索,回答起李歲湑的問題:“下官也只是剛剛來到這里,在路上聽得了一些事情,我先把我所知陳述出來,請大人告知是否有誤。”
李歲湑頷首。
“六日前,即本月十八日,落霞郡奉常令將精煉出的海鹽運至元州城西部鄭直將軍大營,本為官府活計的押送任務因某種原因再次由萍鼎鏢局負責押送,鏢局十分重視此次押運,由副總鏢頭既總鏢頭長子萍星篤率本門大量人手共計二百五十人操辦,同時郡守大人調派五十名精兵陪同,一是因職責所在,二是為了監督。一行人從落霞東門出,后無消息傳回。”
說到此時,有個別剛休沐回來的捕頭開始抱著雙臂思索,他們因時間緊急,其實也未曾知曉太多詳情。
“四日前,即本月二十日,虹劍門掌門何玉瀘帶領本門多半弟子自城北而出,據悉,他們特意完善了武裝,似為一場搏殺進行準備,現今亦是沒有下落地點傳回。在落霞郡內,江湖門派只有這兩個,為各自門派的營生產業,偶有爭執,擂臺約戰與城外廝殺之事時常發生,因江湖事,我等官府不予理睬;本月二十二日晚,一江湖驛站差役在山谷溝壑間發現了萍鼎鏢局加士兵全員三百人尸體,官鹽丟失,故目前的狀況頗似萍鼎鏢局被虹劍門因舊怨截殺所至。而我們目前所做的,就是剛剛派出士卒去維系現場,大人,關于已經發生的事,我說的可有遺漏。”
李歲湑聽后思襯片刻,答道:“我似乎聽聞,前不久虹劍門掌門之子受傷了?可有人知曉此事。”
一個捕頭站出來答話:“確有此事,十五日前,虹劍門掌門二子何涇和萍鼎鏢局的萍星篤在城內大打出手,起因是二人競爭濱海樓的雅座而起,雙方都是二十多歲,血氣方剛,又本是矛盾加深,一言不合便動起手來,最終何涇不敵萍星篤被打成重傷,后被同門抬回家中,再無消息傳出。”
“因此便大動刀兵報仇么?”一個稍胖些的捕頭說道。
“報仇有的是方法,何苦如此屠戮,更何況其中尚有官兵。”一個面容嚴厲的捕頭說道。
“要是何涇重傷后死在家中呢?”一個實際年齡不大,但有些老氣橫秋的捕頭說道。
“不,不是報仇,報仇他搶走官鹽干嘛?”一個膀大腰圓,看似十分兇悍的捕頭說道。
“也許是為了欲蓋彌彰,偽裝成山匪作亂。”一個眼睛瞇成一條逢,雙眉緊鎖的捕頭說道。
眾人不再討論,陷入了沉默。
張清泉見眾人安靜,開口說道:“若再無其他已知事實發生,且容在下提出幾個疑惑,知曉的望大人解答,不知曉的,咱們商議一下。”
高洪環顧眾人,稍待說道:“清泉,你問吧。”
“首先我們先設想此事乃虹劍門所為,那么就會出現這樣幾個問題,一是動機是否成立,那少子之爭,即便是何涇殞命,是否足以撐得起何掌門這般不計后果的報復,哪怕他明知此乃押運官鹽之隊伍,哪怕他剿殺官兵也要報仇,他可為子舍生忘死,但門中弟子可會甘愿受其驅使,諸多門人皆是本郡人士,他們可會舍棄家業做他人屠刀?二是時間是否足夠,萍鼎鏢局六日前就已出發,四日前虹劍門才從進行追趕,而昨日才有人發現尸首,也就是說至少萍鼎鏢局可能已經行走了四日,虹劍門則用兩日進行追趕,雖說押運隊伍速度緩慢,將這一日余的快馬路程走了整整四日,但從不同城門而出的虹劍門是否有時間用兩日趕上隊伍并成功撤離,還難以定論,說到底他們為什么要從北門出也是疑問。三是使用了何種手段,那虹劍門算上雜役不過五百人左右,能于兩日拼搏追趕的弟子必然有一定腳力,這樣符合的人員又有所減少,但是目前傳聞是虹劍門弟子大量外出,那他們自然會因速度不一,而在路上分出梯隊,既然戰力不齊,縱使何玉篤親自出門,又怎能像屠戮豬狗一般,盡殺三百人而無一生還?”
這也是眾人疑問,張清泉只是條理清晰的整理了出來。
“還有一點,萍鼎鏢局走的是官道,他們被屠戮,怎么這么長時間沒見過其他路人前來報官,打斗廝殺必定混亂持久,不僅沒有他人發現,兇手還卸走了全部官鹽,并將尸體推落溝壑,既然有這般充足時間和方法不懼目擊證人,那他們為何不直接毀尸滅跡,現在這般做,只會更快案發,讓兇手遁逃增添困難,除非真兇就是想盡快案發,達到某些目的。”說這段話的是孫云帆,他不僅在認真聽,還在認真思考,剛剛見眾人不語,他便將自己的疑惑說了出來。
有的人第一次見這個孩子,不久前才得以介紹,有的人去張清泉家拜訪時已經有過了解,但不論是誰,此刻突聞此子在這般短時間內就有所判斷,均是心頭一凜,有人內心暗襯:呵,好小子。高洪也頻頻投來奇異目光。
“小子之言,在理。”老氣橫秋的捕頭說道。
張清泉不顧孫云帆的疑問,又道:“尚有一問,便是這官鹽為何由萍鼎鏢局押運,以往我也偶爾看見過幾次,只不過知道事關府衙決策,未敢僭越,但軍用物資由江湖幫派進行押運,實屬不妥,我想這件事大人也許可以給予答復。”
高洪聞言,面色有些許凝重,沉吟片刻,他看向了李歲湑,后者亦是神色深沉,但還是頷首表示同意。高洪斟酌了下措辭慢慢言道:“唉,此事卻是無可奈何,我們都知道江湖上存在著諸多門派,他們均為我大泱百姓,自古武以力犯禁,但武又是保家衛國之根本,這把鋒利無比的雙刃劍全在于執政者如何使用,不能一味劈砍、更不能鈍其銳利。一個門派的入門弟子,經得習練,往往可以以一敵十,而那名垂青史的大宗師們,更有單人取敵將首級完退之能,我朝奉行國戰武夫抽調隨軍之制度,戰時起,由一武道魁首率一支配合默契的武夫隊伍,實施斬首、破壞、沖陣等任務,可謂無往而不利。早年間東部高地紛亂不堪,雖然在兵爭之上,于我朝有來有回,但是對于武者強襲,確是難以爭鋒,數十年前,他們開始重視起武道培養,各國也相繼出了幾個有名的高手,這才算是穩住了陣腳。于此可知,武道對于國運十分重要,當今朝廷清明、廣聽兼聽,在這善治下人丁興旺,百業興盛,各門各派也是越發壯大,但由此產生的問題也很明顯,就是武道門派很難制造產出,那些有地有田的可以自營自生還則罷了,沒有的,那就要想盡辦法另謀營生,你們看那門派內有時數年不招徒,便是財力吃緊,無心他顧了。相近門派的隔閡也會因營生之事慢慢加劇,比如,虹劍門和萍鼎鏢局就曾因誰給冶練坊提供礦石發生過爭執,天長地久,本無原仇的兩門兩派變得勢如水火,落霞如此,元州如此,天下亦是如此,大打出手之事時有發生,但又因武林自治令的存在,官府無法插手,除非爭斗傷及了無辜百姓,但好在,只是利益之爭,不傷我朝根骨。”
眾捕頭多為粗人,何曾想過這些世間道理,他們亦是武者,聽聞自己這個行當又是國家所需又是禍亂之因,心頭均有些沉重之感。孫云帆亦是有所感,感覺似乎是理解了什么重要的內容,但好像又是沒怎么想透,恍惚間想起來趙箐所說的,很多事并不是非此即彼的,好好想一想,也許有新的出路也說不定。
高洪緩了口氣,續道:“那萍鼎鏢局和虹劍門已立派二十載,比我任職時間還要長了不少,已和富商、士族無異,咱們落霞郡沒有過好的產業,本官無能,年年游走于考核合格邊緣,只得于此地為官十五載,所以對二門之事才所知甚多,他們的人脈和線索網與朝廷不同,那些嘯聚山林之匪徒、坑蒙拐騙之暗組得以剿滅也得益于他們提供的情報或者武力支持,所以,兩派和我落霞郡府早已是有所合作。朝廷任務時常有之,很多亦需要民間組織進行工作,而朝廷之工酬往往高于市井,兩派自然爭取,事實上,兩派擁有不少資源,各類的活計完成的都很不錯,但是時間一長,細末工作就難以滿足他們的胃口,慢慢的,他們就會提出一些令官府為難的要求,此次萍鼎鏢局主責押運官鹽就是這種情況,雖說律法沒有禁止江湖勢力負責官運,但可能為上官詬病營私舞弊,終究有些不妥。”
“因何不直接拒絕,他們還敢多言不成?”那個兇悍的捕頭說道。
高洪嘆了口氣:“此事其實對府衙也有些好處,那就是免了興師動眾,我們只需支付官銀,人嚼馬喂的事情都是萍鼎鏢局自行料理,且鏢局弟子武力比尋常士卒強了不少,省心的緊,五十名隨行官兵,不過是為了監督,以防萬一。這樣郡內就可以留下更多的士卒去維系日常運轉,也不必擔心山匪趁機而入,劫掠官道百姓。其他的好處也有不少,就不細說了,不過這些都不是本府看重的,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怕,是怕......”
“我來說吧,”李歲湑接話道,“諸位可知翊州五格縣混百門攻殺縣令遁走山林一事?”
雙眉緊鎖的捕頭說道:“略有耳聞,據說是混百門門主與縣令多有矛盾,最終矛盾激發,混百門率眾殺進了縣衙,辱殺了縣令,這五格縣是小縣,官兵甚少,而且混百門就在城內,一經發難,根本來不及支援,直到后來翊州城官兵來剿,他們才遁入山林。”
李歲湑道:“沒錯,這混百門就是因為想做大而不斷擴充自門人丁,導致入不敷出,這縣令又不愿看到在他治內有個難以把控的勢力,所以從不給予他們活計,而且還多方打壓,最終事態升級,也聽說那個混百門門主是個彪悍之人,想是氣血上腦,就動了手了,這幫人被剿了一部分,更多的卻依舊在遁逃。”
“您說此事,是想指......”又是那雙眉緊鎖的捕頭。
“和官府沖突之事其實不在少數,如此兇殘的也不止這一起,高大人深知此中利害,咱們郡的守兵亦不多,且都在各處駐守,要是郡中兩派發難,我們只能束手待斃,所以對于他們的要求,只要不觸發律法,我們還是能通融便通融,也算是兩相安好吧。”
眾人盡皆默然。
少傾,高洪對著張清泉說道:“好了,清泉,如果沒有什么問題,就開始著手辦理吧,此刻起府內大小事物,捕頭捕快,諸多差役均由你一人調派,若有其他問題隨時可以來問我和李大人,盡你所能,盡快找出眉目吧。”高洪邊說,邊取出自身腰間所別之府衙令牌,遞給張清泉,與此同時,李歲湑也拿出了落霞郡駐軍之調兵令牌,一同遞了出去。
張清泉單手一擺前襟,單腿下跪,低頭、雙手接過令牌,口中答道:“清泉,領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