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愛的切爾滕納姆溫泉小鎮遠近聞名,最吸引人的特色之一就是各式各樣的廣場。規劃初期,人們崇尚比當今更大氣的風格,享受著休閑、人文甚或寧靜鄉村似的氛圍。這些廣場都一脈相承,而攝政廣場雖然可能比附近的其他廣場更小、更封閉,卻完美地展現了喬治王朝的基因。廣場上只有10棟房子,呈U形平鋪排列,敞口處連接一條住宅區道路。這10個比例勻稱的住宅都面朝廣場中央的公共草坪,其中點綴著珍稀樹木和雅致花叢。
從狹長低矮的白館,到對面高大、鋪著簡單平屋頂的1號房,攝政廣場上的建筑雖然風格各異,但都十分賞心悅目。這些建筑都沒有超過三層高,大多裝飾著鐵制或是石雕陽臺。當站在路邊面朝廣場時,能看到U形左臂的房子都是連在一起的,這邊的房子都是平屋頂,上面裝飾著雉堞,一共有3扇看起來非常堅固的前門,門外鋪著4層石階。坐落在精心打理的庭院里的白館,和另一座不那么顯眼的獨棟房子組成了U形的右臂。
U形的底部是5棟聯排房子,其主要特點是二樓都有一扇落地窗,落地窗外是石頭陽臺,陽臺下是由柱子撐起來的柱廊,柱廊里是各自的前門。廣場三面環繞著一條貫通的人行道,人行道上栽著白樺樹,還布置了一些隱蔽的路燈,把人行道與馬路分開。營造出一個與世隔絕的安靜住宅區,在這里老人可以安享晚年,不受匆忙嘈雜的一代人干擾,只留下他們默默品味著過去時代的記憶。
但不幸的是,和大多數情況一樣,廣場的外在條件與住在廣場上的人們的內心生活并不相符。這10棟房子的住戶都沒有孩子。住戶的平均年齡都在40歲左右。附近的車流也很稀少。滾筒風琴在這里是完全未知的東西。收音機的使用也盡可能被抑制,完全無法穿透鄰近房屋的墻壁。但布恩小姐家的狗叫聲是怎么回事呢?馬修斯牧師回蕩在廣場上空響亮的問候聲以及普拉特醫生家響個不停的電話鈴聲又是怎么回事呢?還有瓦特姐妹吟唱著讓人疑惑的贊美詩的聲音和科頓上尉大功率摩托車發出的噪聲?雖然大部分情況下這個社區都一片祥和友好,但因為他們的圈子是如此封閉緊密,與其他所有社區都大不相同,足以讓這些時不時出現的小煩惱和小糾紛升級放大。
比如,關于砍不砍樹的爭議,就是一場微型戰爭。從初冬開始肆虐,一直發酵到現在4月中旬,終于進入白熱化階段。這是一棵非常古老幾乎無法追溯年代的榆樹,矗立在廣場左手邊角落處。在韋斯特先生看來,這棵樹就是一種威脅。廣場其他成員對這棵樹的感覺卻不盡相同。穿著短裙卻充滿陽剛之氣的布恩小姐堅稱,如果這棵樹已經在這里矗立了一百年,沒理由它不能再站兩百年。這一論點得到銀行經理菲茨杰拉德先生和他漂亮卻頭腦空空的年輕妻子的支持。能從客廳看到這棵榆樹的馬修斯牧師和他的妹妹,則很肯定它的根還很健壯,砍掉它是一種犯罪。另外,普拉特醫生則站在韋斯特先生這邊,因為他最喜歡與布恩小姐唱反調。而天生謹慎膽小的南希·瓦特小姐和埃米琳·瓦特小姐則自然站在“威脅論”的陣營中。剩下的科頓上尉對此完全不感興趣,愛德華·布勒先生更在意股票市場和他的病體,巴尼特小姐不在家,白館的威爾弗雷德·惠特科姆爵士和埃莉諾·惠特科姆夫人則保持著他們一貫的疏離姿態,對這群平頭百姓的爭吵并不表態。
“聽著,韋斯特,”一個初春的早晨,普拉特醫生說道,“讓這種荒謬的爭論繼續下去是完全沒用的。你應該行動起來。去找市檢測官——我想這應該歸他管——讓他站在你這邊,把樹砍掉。”
“但馬修斯怎么辦?他堅決反對……”
“哦,該死的馬修斯。他只是因為審美和情感上的原因不愿意砍樹。但公共安全遠比多愁善感重要得多。”
“你知道的,普拉特,”韋斯特一臉歉意地說,“我討厭惹人不快。很遺憾這件事沒辦法友好解決。”
醫生哼了一聲。
“好吧,如果你不愿意去找市政府,我自己去。這本應該是你的責任——是你挑起這堆亂七八糟的事的。重點是,除非那棵榆樹被砍掉,不然肯定會有人被砸死。采取行動是我們的責任。”
“哦,好吧,”韋斯特疲憊地說,“我會把這件事往正確方向引導的,然后看看有什么能做的。我真是受夠了這整件事。”
“很好!”普拉特斷然總結道,“你是在做一件明智的事。”
“是嗎?”韋斯特納悶道,“對你來說倒是輕松。你讓我承擔所有責任,到時候有問題,遭罪的就是我。”
他不想再繼續操心下去。他已經有夠多問題要操心的了——錢的問題、婚姻的問題和未來出路的問題。自從他在水泥股票上栽了個大跟頭,他的財務狀況就一直沒好過——因為他在應該繼續持有等待股票大幅上漲的時候全數清倉。布勒一直在道歉關于這些股票他給了錯誤信息。雖然他曾經是股票經紀人,但也不能指望他對股票市場了如指掌。即使是好光景的時候,股市也是一個棘手的行業,更別提最近的政治動蕩破壞了貨幣市場最后一絲穩定。但這讓韋斯特陷入一個尷尬的困境。如果事情不能突然好轉,他的投資利潤不能增長——好吧,他就得告別退休時光,不得不再去找份工作,回歸日常勞作。
伊索貝爾不會喜歡這樣的。她現在就已經夠難應付的了,如果錢變緊了,天知道會發生什么事。分居的威脅很可能會變為現實。從圣誕節開始他們兩人之間的關系就變得非常緊張,一點刺激都可能讓這個家分崩離析。要是他能對妻子冷硬一點,就像一直以來她對他的態度一樣,也許他就不會那么擔心分居了。事實上,他經常晚上睡不著,躺在床上試圖把事情理順。問題是廣場上其他人都知道了。他很快從他們掩蓋在禮貌下的旁敲側擊和無言的同情中意識到了這一事實。而這都是伊索貝爾的錯。她厚顏無恥之極,居然如此輕率地接受了科頓上尉那令人作嘔的求愛。難道他沒看見他們在步行大道上共用一張茶幾嗎?這家伙是個局外人、一個浪蕩子、一個投機分子。好像沒人知道他的錢是從哪里來的,也沒人知道一個汽車銷售是怎么住得起這個廣場的房子,還能雇得起男仆的。像伊索貝爾這樣聰明、受過教育的女人竟然被一個如此粗俗的暴發戶迷住,簡直令人難以置信。難道“上尉”這個前綴還不足以警告她嘛。普拉特曾私下跟他說過,科頓的傭金來得都很不正常。暴發戶不正是這個樣子的嘛。
把這些不愉快的事拋到腦后,韋斯特去了一趟市政辦公室,路上差點撞倒布恩小姐。布恩小姐購物回來,像往常一樣被一群品種各異的狗包圍。
“啊,喂,阿瑟。去散步嗎?”
韋斯特內疚地閃爍其詞。
“是的,就是去一趟銀行。”
“我也剛從銀行回來,”布恩小姐用她響亮粗啞的嗓音說道。“菲茨看上去臉色很不對勁,不是嗎?”
“菲茨杰拉德?我沒太注意。他生病了嗎?”
“生病!他看上去像見鬼了一樣。要不然就是做假賬了。他應該去找普拉特看看。”
“他看上去一直挺開心的——我是說他在家的時候。如果一對夫妻非常般配……”
布恩小姐打了個冷戰。
“太可怕了,一想到他們互相摟著脖子的那個樣子。我承認他們是剛結婚不久,她又不過二十出頭,但菲茨已經足夠成熟,應該能理智一點了。我真不懂他看上那個花哨小姑娘什么了。”
“她很漂亮,”韋斯特反駁道,慢慢朝人行道挪過去。
“呸!中看不中用罷了,阿瑟。你品味真低。”
“我還有很多事要做,”韋斯特特意說道。“我真的得……”
布恩小姐側身一步,無情地用她自己和她的狗擋住他的去路。
“等一下。我想和你聊聊。關于那棵樹的事情。”
韋斯特感到一陣冷戰爬上他的脊梁。這正是他想避開的話題。
“怎么了?”
“我和馬修斯不會讓你們把樹砍掉的。給個準話,不要一直婆婆媽媽的。”
“那棵樹不安全。這是很明顯的事。普拉特也同意。”
“普拉特就是個傻子。我喜歡他,但他就是個傻子。如果你們敢……”
“再見,”韋斯特說著小心穿過腳下呼哧呼哧喘氣的狗群。“我午飯前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布恩小姐轉過身,朝街遠處的一條可卡犬吹了聲口哨,然后迅速朝廣場方向走去。
可憐的阿瑟,這幾天一直有點焦躁。總是因為那棵樹的事情把自己弄得人嫌狗厭,太過幼稚地堅持自己是對的。當然,伊索貝爾的行為確實足以逼得任何人拼命喝酒買醉。謝天謝地,布恩小姐自己沒什么家庭煩惱。狗是世上唯一通情達理的室友。它們不會像人類那樣與人爭吵或是制造麻煩。和她的狗保鏢走在一起,她感到高興不已,渾身充滿了活力。
但當她走進攝政廣場,正準備登上1號房臺階的時候,廣場盡頭某種不愉快的變化吸引了她的注意。她的表情變了:嘴大張著,眼睛瞇縫著,渾身散發出一種近似仇恨的氣息。讓她如此反感的對象是退休的股票經紀人愛德華·布勒,他正走出房間,來到他的陽臺上,然后一屁股坐進躺椅里。作為一個他自己所堅信的殘疾人,他經常在陽光明媚的早晨坐在這個地方,通過觀察別人的活動來緩解他因為行動不便而導致的單調生活。但幸運的是,因為距離太遠,他既看不到布恩小姐的表情,也聽不到她此刻低聲的咒罵:
“這個卑鄙的畜生!”
任何無意中聽到這句話的人都不會懷疑布恩小姐有二意。
布勒自己則感覺心情好極了,因為就他一個人,不需要再扮演垂死之人這個角色。晨報的金融頁面直截了當地告訴他一夜之間他賺了幾千英鎊。這是新年以來他最妙的一招。盡管5年前他就退休不再活躍于股票經紀業務,本身也很富有,但他還是喜歡經常下場來保持熟練度,而他點石成金的本事還沒有荒廢。在這座城市里有個熟悉的說法:“布勒總能正中紅心。他碰什么都能賺”,確實有道理。一份漂亮的5萬英鎊儲蓄金被妥善保管著,時不時收到的一些小道消息能讓他小賺一筆,房子是他自己的,也沒什么人需要他贍養。當然每年他要給外甥安東尼200英鎊的年金,但那不過是微不足道的一點。那是個理智的男孩,和他打交道很有一套,對金錢的態度很正確,認為錢是用來賺的而不是用來花的。他的外甥不會后悔的,因為他已經把他定為自己唯一的繼承人。去年圣誕節他把這個消息告訴男孩的時候,他臉上的表情才好玩。自從普拉特不情愿地把他的身體狀況告訴他之后,他就覺得最好立刻把這個消息告訴男孩。醫生讓他放輕松點。多曬太陽,多呼吸新鮮空氣。把窗戶打開,保持空氣流通。有可能是肺結核,雖然不是很嚴重,但在布勒看來這已經足夠嚴重到讓他和為數不多同情他的朋友談談。可惜住在廣場上的這群不是很體面的人好像和他都處不來——不是說他多喜歡他們,而是在他想聊天的時候可以和他們輕松地交流病情。隔壁的老小姐們還不錯,但對去教堂和唱贊歌太虔誠了一點。雖然其中有些東西還是有點幫助的。
“你給那些蕨類植物澆水了嗎?”埃米琳小姐問她的妹妹南希。“溫暖的天氣似乎對它們產生了不利的影響,南希。”
南希小姐從她的繡花繃上抬起頭來,帶著可憐兮兮的表情。
“我什么時候忘記過呢?說真的,埃米琳,你有時候真的有點討厭。我們都有各自的職責,而我從來沒有試圖逃避過已經接受的職責。”
“我很抱歉,南希。我沒想讓你難過。我看到布勒先生今天早上在曬太陽。”
聽到這條消息,妹妹南希放下手中的刺繡,走近窗邊的埃米琳,一起從蕾絲窗簾的縫隙中偷偷看著斜對面突出的陽臺。兩姐妹又同情又好奇地盯著躺椅上那個胖胖的身影看了一會兒,然后南希小姐說:
“我想他已經緩過來不少了。發作的時候真是可怕,但我相信春天能幫助他恢復不少。那個可怕的晚上你可真勇敢,埃米琳。”
一絲滿足得意的微笑破壞了埃米琳小姐謙虛否認的姿態。
“我只是做了我能做的而已。但普拉特醫生真是棒極了。太棒了。我只能坐在床邊,祈禱危機過去而已。”
南希小姐小心翼翼地從窗口退下來,重新在她做繡活用的椅子上坐定。最后她抬起頭,極其嚴肅地問道。
“我不知道,埃米琳,你覺得我們把你無意中聽到的那些可怕的話告訴馬修斯先生是對的嗎?我覺得這樣做對布勒先生來說有點不太友好。當然,我知道馬修斯先生絕對不會說出去的,但如果韋斯特先生聽到了……”
“這是我們的責任,”埃米琳小姐嚴肅地打斷道,她轉身離開窗邊,拿起一個雞毛撣子。“我知道這些話都是他在神志不清的時候說的。雖然大家都認為這樣的話不可信,但我覺得我需要建議。在有壓力的時候,我會很自然求助于馬修斯先生。你必須明白,南希,即使那天之后,我也從來沒有對布勒先生產生過一絲一毫的惡意。”
“但為什么他會說他騙了——是的,埃米琳,這是唯一可以用的詞——他騙了韋斯特先生所有的錢呢?”
“我想,”埃米琳小姐一邊說著,一邊用雞毛撣子輕掃一堆瓷器,“這只是他燒糊涂后虛構出來的東西。”
妹妹南希意識到這個話題已經結束,最好不要再試圖重啟它。因此她開啟了一個全新的話題,說巴尼特小姐又出國了,她哥哥奧爾德斯很可能會過來住一段時間。因為她們知道左手邊的鄰居喜歡“保持房子的通風”。此外,瓦特小姐們對奧爾德斯非常感興趣,因為他代表了一個她們一無所知的世界——犯罪的世界。住在南唐斯丘陵地帶一個叫華盛頓的小村莊里的奧爾德斯·巴尼特,是一位寫偵探小說的作家。在他偶爾來訪時,會經常順便來拜訪她們,跟她們聊聊偽造、盜竊和謀殺的故事。當然她們永遠不會遇到這樣不敬上帝的事,但聽聽一個權威人士聊聊其他人的邪惡不道德行為還是挺有趣的。
房子位于廣場的角落、與巴尼特小姐的房子成直角的普拉特醫生也是她哥哥這些奇聞軼事的忠實聽眾。他習慣在奧爾德斯每次造訪切爾滕納姆時都邀請他共進晚餐,喝完波爾多葡萄酒后,他們會一晚上都沉浸在對犯罪和其眾多影響的研究中。普拉特對盜竊和謀殺的態度不像瓦特小姐們那樣天真,更多是出于對不同犯罪心理的好奇。他的主要愛好,也許該說是他唯一的愛好,就是客觀研究其同胞的行為和反應。這項研究在經過他多年的浸淫后,已經被他精煉為一門藝術。普拉特覺得,他可以詳細預測出某些男人在某些場合的反應,雖然信心不足,但同樣可以預測某些女人的行為。這個愛好讓他給人一種智力超然的感覺,似乎更能激起病人對他的信任,當然病床邊的氛圍不會太歡樂。
威爾弗雷德爵士和埃莉諾夫人昂貴耀眼的大宅白館緊挨在醫生的房子旁邊,這兩位的超然離群則屬于一個完全不同的類別。不是智力上的超然,而是自命不凡的超然,因為威爾弗雷德爵士的直系祖先們習慣在坐下來享用他們乏味的午宴前才能脫下外套,并且壓根不覺得這是什么奇怪的事情。要把威爾弗雷德爵士和他妻子與他們的頭銜分開是一件完全不可能的事情。他們不允許、也絕不放任自流與攝政廣場上的其他居民混居,有些居高臨下、自視甚高的感覺,大部分人都不喜歡他們。盡管廣場上曾有幾個人找過威爾弗雷德爵士,建議他加入惠靈頓射箭俱樂部,但他總是用“弓箭已經過時了”這樣一句簡單但令人惱火的話拒絕。他不受歡迎一半就是因為這句簡要而荒謬的評論導致的,因為攝政廣場有一小群熱忱的弓箭手,他們在射箭這一行上就像高爾夫球手對高爾夫球一樣狂熱。眾所周知,附近許多更普通的居民甚至把攝政廣場叫作“射箭角”。市甚至郡射箭隊都常常來找普拉特醫生、布恩小姐、韋斯特、菲茨杰拉德和馬修斯牧師代表他們“張弓搭箭”。
這就是攝政廣場的居民——一個多樣但典型的社區;表面和諧,內里卻矛盾多多;氣質和智力雖各不相同,但都在努力開鑿同一塊堅硬的花崗巖,請原諒我語言的貧乏,也就是我們稱之為“生活”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