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德牧師，圣邁克爾崖邊教區的主教，站在他那舒適的單身漢書房的窗前，望著窗外的夜色。雨時下時停，從大西洋刮來的陣陣狂風將窗欞吹得格格作響，并在牧師公館周邊零星的枯松叢中發出低沉的颯颯聲。這是一個令人膽寒的夜晚。月黑風高。遠處的海平面上低垂著一大片云，在落日余暉的映襯下兀自陰沉著。

牧師喜歡讓自己待得舒舒服服的，他心滿意足地舒了口氣。一大堆木柴在他身后的壁爐里噼啪作響。一盞閱讀燈從他最喜歡的椅子上方投下一個橘黃色的光圈，房間里堆滿了書，五顏六色的書脊閃耀著微弱的光。在爐前毯的正中央，有一個小小的板條箱，準確地擺在兩張扶手椅之間。

牧師又舒了一口氣。一切都秩序井然。沒什么失序之處。一切都與過去15年一樣，運轉如常。平靜，完美的平靜。

他朝窗外看了最后一眼，在漆黑的公路上尋覓醫生汽車的蹤影。他回頭瞥一眼時鐘，7:20。好吧……距離開飯還有十分鐘，這個老家伙從來沒有遲到過。今晚是他們每周一固定的小儀式，相信彭德里爾會準時到的。無論如何，他倆誰都不應該錯過。在博斯考恩這樣一個住著大約四百人的與世隔絕的小村莊里，對彭德里爾和牧師這樣的專業人士來說，這些約定俗成的習慣就如日常飲食一樣不可或缺。

牧師拉上厚厚的窗簾，將風雨欲來的景致擋在窗外，拿起一本《旁觀者》[7]坐下，靜候他的客人。

五分鐘后，他聽見車道上嗖嗖地開過來一輛車，經過窗戶時歡快地摁起了喇叭，緊接著前門門鈴就丁零零地響了起來。

下一分鐘，彭德里爾已經與老朋友握上了手，并抱怨起這惡劣的天氣。

“來得真是時候。”牧師打趣道，“我正打算嘗點兒雪利酒。我親愛的朋友，在鑼聲響起之前，先坐下烤烤火。”

醫生心滿意足地哼了一聲，坐下，開始小口啜飲雪利。

“有什么新聞嗎？”牧師問。

一直以來，這都是他最喜歡的開場白之一。他發現這能打開人們的話匣子。不過彭德里爾并不需要往這方面引導，這人三句話不離老本行，談幾個小時都不在話下，且絲毫不露倦色。

“哦，沒什么新鮮的。還是老樣子。一個人割傷了手，兩個風濕病，一個甲溝炎和一例麻疹。”

“麻疹？”

“弗雷德·拉瑟福德——我想應該是你那個可愛的唱詩班男孩。不可救藥的小伙子，總是在村子里惹麻煩?！?

牧師胖乎乎的臉上突然浮現出了和藹的笑容。

“這下他們可要高興了，至少年輕人是這樣。我記得當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我們總把傳染病譽為意外之喜。因為這樣就會閉校放假?！?

醫生點點頭。涉及工作的事是否應該允許輕浮，這事總讓他拿捏不準。他不介意拿牧師的唱詩班和慈善義賣來尋開心，但醫療問題絕對是另外一回事。

鑼聲在大廳里悠揚地響起。

牧師立刻反應過來，轉身說道：“啊，開餐！”

他跟在瘦削的客人后面，邁動自己的短腿，搖搖晃晃地走進餐廳。

稍后，醫生似乎又情不自禁地將話題扯回了他那聽診器和溫度計的小世界。

“哦對了，我差點都忘了。這次有你的好消息。看來有人要找你預約雙人洗禮了?！?

“哦？”

“威瑟斯夫婦——雙胞胎?！?

“天哪——什么時候的事？”

“今晚。那會兒我剛離開診所。我交給穆里昂太太處理了?！?

“雙胞胎。”牧師若有所思地說，“太稀罕了。自從綴爾太太給我們帶來驚喜之后，我似乎都記不起村里還有別的雙胞胎降生了——這都多少年了？六年前的事了吧?！?

“七年?！贬t生糾正道，“我出席了儀式。”

牧師對著盤子中堆起來的堅果殼悵然若失地一笑。

“死水無瀾。”他沉靜地說，“15年過去了，一切都毫無變化。出生，結婚，死亡。這就是所有的大事了。彭德里爾，我想那些更成功的同僚們會說咱們是在一潭死水里浪費生命。這里什么事都沒有。什么都沒有！一切都以同樣緩慢的速度徐徐向前流動，盡管天曉得，我也決不允許它發生什么驚天動地的巨變！我愛這里，彭德里爾。這里是我的家，我的精神家園。我教區內的居民每一位都千金不換?！?

“連內德·索爾特也不換？”醫生問。

“是的！沒錯！就連內德也不換。去他的，老兄，總得有那么一個靈魂來讓我拯救吧。否則我工作的價值何在？我會閑得發胖的?！?

“工作，”他們從桌邊站起身，醫生說道，“似乎也沒有對你的身體造成什么損害。要不是對你了如指掌，我大概真要懷疑你得糖尿病了?！?

他們回到溫暖舒適的書房，牧師朝火爐里添了幾塊大木頭，隨后遞過來一個雪茄盒。

“試一支。”他鼓動道，“亨利·克萊牌的。”

這都是他們每周一晚上莊嚴儀式的一部分。他總是遞過來亨利·克萊，而彭德里爾總是拍拍自己的口袋說自己無意貶損雪茄，只是更喜歡抽煙斗而已。

咖啡送進來了。他們坐進扶手椅中，兩個酒足飯飽的單身漢周身舒坦地抽起了煙。在柔和的燈光下，他們都沉浸在彼此友誼和尊重的氛圍中。

不一會兒，醫生漫不經心地用腳踢了踢爐前毯上的小板條箱。

“都在這兒了吧?！彼傺b不在意地說。

“一如既往。”

“我認為咱們這次收獲頗豐。都是上乘之選。我費了好大的勁。每次輪到我的時候，我總想比你上一周的選擇更勝一籌?！?

牧師做了個不贊成的手勢。

“那我就拆啦？”他邊說著，邊從口袋里掏出一把又大又耐用的折刀。

“當然。”

似乎是想要將期待的愉悅盡可能地延長，牧師慢悠悠地剪斷綁在板條箱上的繩子，撬起蓋板。箱內墊著牛皮紙，里面兩摞色彩鮮艷的書籍碼放得整整齊齊。牧師一本一本地拿起來，檢查一眼書名，點評一番，再把書放到椅子旁的桌上。

“一個富有天主教色彩的選擇?！彼偨Y道，“咱們來看看——一本埃德加·華萊士——選得好，彭德里爾，那本我還沒讀過。你的記性了得啊，親愛的朋友！W·J.弗萊徹的新書。太棒了。一本法吉翁，一本多蘿西·L.塞耶斯和弗里曼·威爾斯·克羅夫茨。還有我的老朋友，我親愛的老朋友，阿加莎·克里斯蒂。但愿這本寫的是無所不能的波洛先生的新冒險。我必須祝賀你，彭德里爾。區區六本書，你就把犯罪、懸疑、驚悚和推理一網打盡了！”

醫生咳嗽一聲，一門心思地吧嗒著煙斗。

戰利品分配完畢，其中3本被遞給了彭德里爾。它們將于周四與牧師手頭的3本進行交換。到了周六晚上，這6本書都將重新被裝進小板條箱，送回位于格雷斯托克的借閱圖書館。與此同時，牧師會在周五的時候將自己從書桌上成堆的報刊中選出下周的書目寄出。

多年以來，醫生與牧師對自己這種從犯罪小說中間接獲得的、也可能相當常見的沉迷一直持縱容態度。這也是教區內的一小則笑談。兩人都毫不掩飾自己對這些作家的欽佩之情，他們憑借蜘蛛一般的韌性編織起一張網，期望著受到慫恿的可憐讀者順著那一根根線抽絲剝繭、究本追源。

比如，若是星期五在考夫街相遇，他們之間的談話總是這樣的。

牧師問：“彭德里爾，你有主意了嗎？”

“哪本？”

“當然是《三蟾蜍》了，其他的都是小兒科?！?

說到這兒，彭德里爾會擠擠眼，露出會意的神色。

“你猜了嗎，多德？”

“我猜到了?！?

“是誰？”

“不，我是在問你?！?

“我高度懷疑，”醫生接著會用一種并非高度懷疑，而是十拿九穩的口氣說，“兇手就是露西·加斯坦。”

接著多德牧師便會迸出一聲勝利的歡呼。

“我就知道你會這么想。我就知道。”

牧師帶著一副高深莫測的智者神情愉快地前往博斯考恩農場趕赴與格雷諾夫人的茶約。試想一下，那么簡單的障眼法居然就把老彭德里爾給騙住了！他真是老糊涂了。他還沒有適應20世紀早期的那些套路。這些新穎的心理方面的障眼法，大量的技術細節，對彭德里爾來說有點太難了。他只能回到柯南·道爾的早期路子上去。

也許牧師確實比他的同伴更善于消化偵探小說中的種種機關。他能記得以前書中出現過的一些奇怪的轉折、證據之間的微小偏差、巧妙的偵查手段、盤問時的技巧，以及作家在寫推理小說時所需的全部零星知識。他的腦袋，盡管現在正在飛快地變得稀疏，里面卻塞滿了職業偵探慣用的所有知識。依靠自己敏銳的觀察力，他常常能冷不丁提起某人在特定某天中的行蹤，這讓他的教眾們感到驚奇，甚至惱怒。天哪，不！——他當然沒有跟蹤他們。沒有比這更無禮的了。他不過是用最簡單的推理法，二二得四了而已。

不過，但愿兇案的陰影永遠也不會降臨到他心愛的教區里那些灰石建成的村舍、長滿金雀花的田野和絕壁環繞的大海上。他更愿意從純屬虛構的罪案中獲取間接的興奮和理解深奧的詭計。

圖書儀式結束后，兩人便開始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其中大部分都是些當地的信息，因為彭德里爾和牧師都不怎么有時間到博斯考恩以外的地方去消遣游玩。

“我們當地的大文豪怎么樣了？”醫生打破長久的沉默，問道，“我最近沒怎么見到他。是在忙嗎？”

“非常忙，”牧師答道，“正忙著潤色他的戰爭小說，自傳體的，上次見到羅納德時他這么告訴我的。這話就咱倆私底下說說，彭德里爾，我覺得那個男孩看起來不太好。他看上去……怎么說呢，繃得緊緊的——甚至都有點狂亂。我敢說這是超負荷工作造成的?！?

“有可能?！迸淼吕餇柌恢每煞竦鼗卮穑八巧窠浉叨染o張的那種人。當然，戰爭極大地損傷了他的神經。但你還指望什么呢？他們把他送到法國時，他還只是個少年。他可能要花幾年的時間才能消除戰爭帶來的壓力與打擊。這本書也許能幫到他?！?

“怎么幫？”

“用醫學上的話說就是——清除他體內的毒素，凈化他頭腦中積貯已久的幻象。曾經有過這樣的病例……”

牧師點點頭。他想起了上次在崖邊小徑上與羅納德·哈迪的相遇，當時他為男孩那蒼白的臉和顫巍巍的動作頗為憂心。他稱其為男孩。當然，在一個走到人生最后階段的將死之人眼中，即使一個34歲的人也顯得年輕。牧師心想，真是一個善良而敏感的人，有著鋼鐵般的意志，不斷受到錘壓，一彎再彎，卻從未折斷。這是幾年前那場噩夢般經歷的自然產物，它困擾著全球的青年男子?；蛟S，這男孩單身未婚是件憾事。他是那種會珍惜來自女性關懷的人。他渴望受到呵護。他臉上總帶著一種罕見的迷茫的神氣，仿佛一個終日埋頭工作的人，生活的種種單調乏味使他既困惑又煩惱。當然，也有關于他的風言風語。在博斯考恩永遠都不缺謠言，尤其是關于羅納德的。自從兩年前在灣舍定居下來后，他就被視作一個神秘且浪漫的人物。作家在這個村子里可是一個新物種。然而，牧師忍不住猜測，關于羅納德和露絲·特雷加森是一對兒的傳言，難道真的只是猜測、沒有事實依據嗎？他自己也親眼見過幾次他倆結伴散步，一起聊天?？缮系郾Ｓ樱∵@再自然不過。露絲是個迷人、聰慧的姑娘——和她叔叔一起住在那座荒涼的老房子里過著“小日子”，也許有些孤單。而羅納德一旦放下天生的矜持，就變得極為生動有趣且健談。不知怎的，這似乎是必然之事，他倆能在彼此的陪伴中獲得某種安慰。但除此之外……這個嘛……有可能是比單純的志趣相投更熱烈的情感——但從另一方面來講，也可能不是。

突然一聲驚嘆打斷了他的沉思。彭德里爾指著窗戶。

“哎，你看到了嗎？透過窗簾的縫隙……閃電?？雌饋硪幸粓龃箫L暴了。”

仿佛是為了證實他的話，傳來一陣低沉的轟隆隆的雷聲，起初在遠方，接著滾滾襲來，啪啦一聲，似乎就從牧師公館的屋頂上劈了下來。

“我早就料到了。”牧師心滿意足地吸了一口雪茄，接著說道，“我出奇地害怕暴風雨，彭德里爾。當然，不是為我自己，而是因為我的教堂。它那樣偏僻，而且空曠。我無法想象這座塔若是倒塌了，格雷諾大鐘也緊隨其后的話，那會是怎樣一番景象。親愛的朋友，我一直留神看著那位‘老爺爺’呢，直到暴風雨過去。”

“為什么？”

“為了安心。我從窗戶望出去，每天都能看到格雷諾家的人給那鐘校準。風雨無阻。萬一我的老爺鐘罷工了，教堂的鐘也沒反應……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嗎？”

“雷聲這么大……”醫生接過話頭說，“大鐘響不響也無所謂了。”

“聽?！蹦翈熣f。

格雷諾大鐘傳來了微弱悅耳的報時聲，隨后的九聲被狂風吹散，依稀可聞。教堂的大鐘還沒響完，牧師的“老爺爺”又像小貓咪一樣咕嚕嚕地叫了起來，還發出叮叮當當的伴奏聲。

醫生掏出手表，挑剔地搖了搖頭。

“慢兩分鐘，多德。沒用的。最好還是放棄你的老式辦法，改用無線電來給你神圣的大鐘對時。”

“啊，這種現代精神?！蹦翈焽@了口氣。他用一句老掉牙的話來反駁老友的苛求，“只要我看到你來做禮拜，彭德里爾，轉天我就在家里裝一套無線電。這么多年來，你從未賞臉出現在我的聽眾席里過。我在那兒有一場布道……”他朝窗邊那張大桃木寫字臺點點頭，“我可以說，這會是一件充滿激情且富有爭議的事。時間是下周日。你怎么說？我不得不坐在這兒聽你講醫學。你何不回禮一下，換你來聽聽我對宗教的看法呢？”

“你哪天去了我的診所，我就去教堂拜訪你?！贬t生辯駁道，“多德，當我精神失序的時候，自然會來找你修補。不過在那之前，我還是繼續做一個……”

“無神論者嗎？”牧師暗諷道。

“是不可知論者。”醫生說。

“可是，親愛的彭德里爾，你難道不明白，有鐵證可以證明上帝……”

緊接著，他們便展開了永無止境的形而上學辯論。醫生惜字如金，堅持科學精神——牧師則洋溢著職業化的激昂與游說，他伸出胖胖的雙手，人在椅子上挪來挪去，猛吸還沒點火的雪茄，當彭德里爾裝瘋賣傻，拒絕認同基督徒立場的論調時，他還敲起了自己的膝蓋。

在他們的頭頂上，隨著爭論的進行，惡劣的天氣似乎也在吵架。一陣又一陣的雷聲從海上刮來，在雨水沖刷的海岸上空炸得粉碎。

“哦，我同意！我同意！”牧師的聲音因為激動而變尖了，“可為什么要把所有的真理都建立在科學證據的基礎上呢？那么宗教呢，我親愛的朋友？沒錯，我說的是宗教正統。優良古老的早期基督教。畢竟，信仰是必不可少的……”

牧師說到一半停了下來。他的手勢還沒擺完，就落回了胖乎乎的大腿上。桌上的電話突然響起，驚走了一只被困住的惱人蚊子。頭頂上又響起一長串雷鳴，聲音越來越大，最后是一聲加農炮一樣的爆炸聲。

“我們鄉村牧師公館的寧靜……”彭德里爾笑道。多德從椅子里緩緩起身，搖搖晃晃地走到響著的電話前?！坝⒏裉m鄉村的寧靜仍是……”

“拜托！”牧師嘆了口氣，用怒視頑劣兒童的眼神看向彭德里爾，“可能是主教！”

他拎起聽筒：“喂？是的。請講。誰？哦，是的，他在這里。緊急嗎？稍等——我來告訴他?！?

他轉過身來，平日里和藹可親的圓臉此刻看起來憂心忡忡，他朝彭德里爾皺了皺眉。

“找你的。是露絲·特雷加森。她聽起來很沮喪，彭德里爾。事出緊急。”

彭德里爾一把抓過遞來的聽筒，正巧又一陣閃電的強光透過窗簾的縫隙劈進了房間。

“是我。”他輕快地說，“出什么事了嗎？”

牧師滿心好奇地站在那里。是什么？發生了什么事？露絲的聲音聽起來怪怪的——他該如何形容呢——驚懼不已。對，就是這樣。

聽筒傳來一陣斷斷續續的聲音后，彭德里爾的聲音響起：“天哪！我馬上就去。在我到那兒之前什么都別做。”他朝牧師轉過臉：“特雷加森中槍了。”他言簡意賅地說，“你必須趕緊報警。給格勞奇打電話，讓他騎車去格雷靈斯，越快越好。”

“特雷加森中槍了？”

多德牧師站在書房中，完全被弄糊涂了。金邊眼鏡后面的雙眼閃爍著疑惑不解的光。中槍？特雷加森？可憐的露絲。真是個悲?。?

彭德里爾已經沖進大廳，穿上大衣，抓過帽子套在了頭上。在他跑出前門沖向停在那里的車時，牧師喊住了他。

“彭德里爾！這是意外吧？”

醫生的聲音越過汽車引擎的嗡嗡聲傳來。

“意外？不！根據露絲的描述——當然，我還不知道細節——她叔叔是被謀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