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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霍里和卡利內奇

奧廖爾省人跟卡盧加省人有著氣質上的明顯差異,這也許會讓那些從波爾霍夫縣前來日茲德拉縣的人大為吃驚。奧廖爾省的莊稼人個頭不大,略顯駝背,郁郁寡歡,老是愁眉不展。他們住的是窄小的白楊木屋,身服勞役,不事經商,飲食粗劣,穿的是樹皮鞋。而卡盧加省的交田租的莊稼人可就大不一樣了,他們住的是寬綽的松木房子,個子高高的,神情快活而膽大,臉孔白白凈凈,做奶油和柏油買賣,逢年過節便穿起長筒靴。奧廖爾省的村莊(我們說的是奧廖爾省的東部)一般都坐落在耕地中間,在那種稀里糊涂變成了污水塘的溪谷邊上。除了寥寥幾棵隨時供人派用場的爆竹柳以及三兩棵瘦巴巴的白樺,方圓一俄里內不見樹木。房子鱗次櫛比,房頂鋪的是爛麥秸……卡盧加省的村莊恰好相反,大部分都是林木四繞;房子的間距顯得較為寬松,排列得也較為齊整,房頂是用木板蓋的,大門鎖得嚴嚴實實,后院的籬笆也不見東倒西歪,不往外傾斜,不會招那些過往的豬來登門做客……對于獵人來說,卡盧加省也比較稱心。過上三年五載,奧廖爾省最后一批森林和茂密的灌木叢將會蕩然無存,沼澤地亦將無處可尋;相反,在卡盧加省,幾百俄里內林木連綿不絕,沼澤地也占幾十俄里,依然有高雅的松雞在此棲息,和善的大鷸也常常光臨,忙忙碌碌的山鶉猛地騰空而起,令射手和獵犬又驚又喜。

我曾以獵人身份去過日茲德拉縣,在那邊野外遇到了卡盧加省的一位小地主,并跟他混得挺熟。他姓波盧特金,是個獵迷,也是個有頭有臉的人。說實話,他還是有一些弱點的。比如說吧,凡是省里富裕人家的閨秀,他全求過婚,結果到處遭人拒絕,被逐出門外,因此,他常懷著一顆破碎的心向各個朋友和相識苦訴衷腸,可是照舊把自家果園出產的酸桃子和其他不熟的果子當作禮品奉贈給那些被追求的對象的高堂。他對趣聞非常津津樂道,叨咕個沒完,盡管波盧特金先生認為自己說得那么情趣盎然,可惜從未贏得人家一笑。他嘆賞阿基姆·納希莫夫[1]的文章和小說《平娜》[2]。他說話結巴,將自家的狗美其名曰“天文學家”。他把“可是”念成“可希”,他家里吃的是法式菜肴,據他家的廚子的理解,烹調這類菜肴的奧秘就在于把各種各樣食物的原汁原味來個徹頭徹尾的改造:肉食一經這位巧手料理,其味便變得像魚,魚變得像蘑菇,而通心粉則煮出了火藥味,可是放進湯里的胡蘿卜又全成了菱形或梯形的玩意兒。不過,撇開這些屈指可數而又無傷大雅的缺點不談,波盧特金,如同上面所說,算得上是個有頭有臉的人。

我跟波盧特金相識的當天,他便邀我去他家過夜。

“離我家大概有五俄里地,”他說,“步行去很遠。我們先去霍里家吧。”(讀者想必會允許我不照他的口吃方式來轉述吧。)

“霍里是什么人?”

“是我家的佃戶……他家離這兒挺近的。”

于是我們便去霍里家。在林子中間的一塊經精心清理和整治過的空地上,聳立著霍里的獨家宅院。院里有幾間松木建造的房子,用籬笆圈在一起;正房前方有一敞棚,是由幾根細柱子支撐起來的。我們步入院內,迎接我們的是一個年輕小伙兒,二十來歲,高高的個子,相貌堂堂。

“喂,費佳!霍里在家嗎?”波盧特金先生問他。

“不在,他進城去了,”那小伙兒一邊答道,一邊微笑著,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齒,“吩咐備車嗎?”

“對,伙計,備車吧。再給我們拿些克瓦斯來。”

我們進了房子。由潔凈的圓木組裝的墻壁上沒有掛一張蘇茲達爾[3]的畫;房角處擺著一尊沉甸甸的裹著銀服飾的圣像,圣像前燃著一盞神燈;有一張前不久被刮洗得干干凈凈的椴木桌子;在圓木間的縫隙里,在窗子的邊框上,既無機靈的茶婆蟲在那里游蕩,也無疑慮重重的蟑螂在那里藏身。那個年輕小伙兒拿著一只盛滿爽口的克瓦斯的大號白杯子,一大塊小麥粉面包和放有十多根腌黃瓜的木盤,快捷地出來了。他將這些食品在桌子上通通擺好,然后倚身門上,面露笑容,打量起我們來。我們還沒來得及把這些小吃打掃光,臺階前已傳來馬車的響聲。我們起身出來。駕車的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孩子,一頭鬈發,兩腮緋紅,他使大勁勒住了那匹肥實的花斑牡馬。馬車四邊圍著六個大個子的年輕人,他們彼此很相像,而且都像費佳。“全是霍里的孩子!”波盧特金說。“全是小霍里,”費佳接過話說,他也跟著我們來到臺階上,“還沒有到齊呢:波塔普正在林子里,西多爾跟著老爸進城去了……要小心,瓦夏,”他轉向駕車的孩子繼續說,“盡量跟快點兒,送的是老爺呢。不過,到了高坡那兒可得留神,悠著點兒,別把車子搞壞了,不能驚擾老爺的肚皮!”旁邊的幾個小霍里聽了費佳這句有點越軌的逗趣話都輕輕地笑了。“把天文學家放上車!”波盧特金先生威嚴地喊了一聲。費佳開心地把那只強露笑容的狗舉了起來,放到馬車底板上。瓦夏松一下韁繩,我們的馬車轱轆便滾動了。“這是我們的辦事處,”波盧特金忽然指著一所低矮的小平房對我說,“要不要去瞧瞧?”“好的。”“目前它已撤了,”他一邊說,一邊下了車,“不過還值得一瞧。”說是辦事處,不過是兩個空房間而已。看守人是個獨眼老頭兒,他從后院兒跑來了。“你好,米尼亞伊奇,”波盧特金先生說,“哪兒有水?”獨眼老頭兒跑了開去,不一會兒就拿了一瓶水和兩個杯子回來。“嘗嘗吧,”波盧特金對我說,“我這里的水可是上好的泉水呀。”我們各飲了一杯,這時候老頭兒向我躬身施禮。“喂,看來現在我們可以動身了,”我的這位新朋友說,“在這個辦事處里我賣出四俄畝林子給了商人阿利盧耶夫,還算賣了個好價錢。”我們坐進了馬車。過了半小時,我們已經抵達主人的宅院了。

“請問,”晚餐時我問波盧特金,“為什么您的這位霍里跟您的其他佃戶分開住呢?”

“原因是這樣的:他是我的一個挺有頭腦的莊稼漢。大概二十五年前吧,他家的房子燒了,于是他前來對先父說:‘尼古拉·庫濟米奇[4],請讓我搬到您的林子里的沼澤地上住吧。我會給您付高額租金的。’‘你為什么要遷到沼澤地上住呢?’‘我思謀著這樣好;只是請您,尼古拉·庫濟米奇老爺,別派我去干任何活兒了,而租金嘛,由您來定。’‘一年五十盧布!’‘行。’‘當心,我可不許拖欠!’‘那當然,我不會拖欠的……’就這樣他搬到沼澤地住下了。打那時候起,大家都管他叫霍里[5]。”

“那么,他發了吧?”我問。

“發了。如今他付我的租金是一百盧布。我也許還要提價呢。我曾對他說過好幾遍這樣的話。我說:‘贖身吧,霍里,哎,贖了吧……’可是他這個老滑頭硬是咬定贖不起,說是沒有錢……這怎么可能呢……”

第二天,我們一喝過茶馬上就去打獵了。馬車經過林子的時候,波盧特金先生吩咐車夫在一所矮房子旁停一下車,并大喊一聲:“卡利內奇!”“就來,老爺,馬上來,”院子里傳來答話聲,“我在系鞋子呢。”我們的馬車慢慢地向前趕著。一個四十來歲的漢子在村外趕上了我們,他瘦高個子,小腦袋稍稍后仰,這就是卡利內奇。他那張和善的、帶點麻斑的黝黑臉孔,我一見就感到喜歡。卡利內奇天天都陪伴老爺去打獵(這是我后來聽說的),背著他的袋子,有時還扛著槍,探察鳥兒在何處棲息,打水、采草莓、搭棚子、跟在馬車后面跑;離開他,波盧特金真可謂寸步難行。卡利內奇這個人的性格是頂樂呵的,也是頂和順的,他不斷地低聲哼唱歌曲,無所思慮地向四處東張西望,說話帶點兒鼻音,微笑的時候便瞇起那雙淺藍色的眼睛,不時地捋捋那稀疏的楔形胡子。他走起路來不慌不忙,可步子邁得老大,還拄著一根又長又細的拐棍。這一天他跟我聊了好幾回,伺候我時不見他低三下四,然而他照料老爺真像照料孩子一般。中午時分,天氣酷熱不堪,我們不得不找個庇蔭地方,這時候他領我們到他的設在林子深處的養蜂房去。卡利內奇給我們打開了那間掛著一捆捆冒著香氣的干草的小屋的門,讓我們躺在新鮮的干草上,他在自己頭上戴了一個袋狀的網罩,拿起一把刀子、一個瓦罐和一塊木片,到養蜂房去給我們割蜂蜜。我們喝著摻了泉水的透亮的蜂蜜水,在蜜蜂單調的嗡嗡聲和樹葉的不停的簌簌聲中睡著了。一陣清風吹醒了我……我睜開眼睛,看見卡利內奇坐在那扇半開半掩的門的門檻上,用刀在削一柄木勺。我盯著他的臉欣賞了好一陣子,那是一張如傍晚天空一般的溫和而明朗的臉。波盧特金先生也醒來了。我們沒有立即起來。在走了很久的路和一陣酣睡之后,安然不動地躺在干草堆上是頗為愜意的:身體顯得既舒坦又疲倦。臉上冒著輕微的熱氣,甜蜜的困倦使人懶得睜眼。最后我們起來了,又一直閑逛到傍晚。晚餐時我們又談起了霍里和卡利內奇。“卡利內奇是個善良的莊稼人,”波盧特金對我說,“他又熱心又殷勤,可惜他沒法正經八百地干農活兒,因為我老拖著他。他天天要陪我去打獵……哪還干得了農活兒呢,您想想看。”我很同意他的話,接著我們又都睡著了。

到了第二天,波盧特金先生要進趟城,是為了同鄰居皮丘可夫打官司去的,聽說那個叫皮丘可夫的鄰居搶耕了他的田地,還在這塊耕地上毆打了他的一個農婦……我便獨自前去打獵,傍晚前拐到了霍里家。一個老頭兒在門口接待了我,他謝頂、矮個兒、寬肩膀、身體壯實,這就是霍里本人。我懷著好奇心打量著這個霍里。他那面容活像蘇格拉底:同樣的帶點兒疙瘩的高額頭,同樣的小眼睛,同樣的翹鼻子。我們一同進了屋。上回見過的那個費佳給我端上牛奶和黑面包。霍里在凳子上坐下來,安詳地撫摩著他那拳曲的胡子,同我攀談起來。他顯得很有尊嚴,言談舉止慢條斯理,不時地從他那長長的小胡子下露出微笑。

我跟他聊播種,聊收成,聊農家生活……他對我說的話似乎處處認同。只是后來我感到不好意思,我覺得自己說得并非樣樣恰當……于是情況變得有點兒令人納悶兒。霍里有時談得難以捉摸,大概是謹慎的緣故吧……以下便是我們談話中的一個例子:

“你說說,霍里,”我對他說,“你為什么不向老爺贖身呢?”

“我贖身干嗎?如今我很了解老爺,也付得起租金……我家老爺人很好。”

“得到自由總會更好些吧。”我說。

霍里斜瞥了我一眼。

“那當然。”他說。

“既然這樣,那你為什么不贖身呢?”

霍里搖了搖頭。

“老爺,讓我拿什么去贖呀?”

“唉,得了,老頭兒……”

“霍里要是成了自由人,”他低聲繼續說,好像在自言自語,“那種不留胡子的人[6],就會來向霍里發號施令了。”

“那你自己也剃掉胡子嘛。”

“胡子算什么?胡子是把草,可以割的。”

“那還說什么呢?”

“看來,霍里干脆去做生意人得了;生意人日子過得好,也可以留胡子。”

“你不是已經在做生意了嗎?”我問他。

“我只搞點兒奶油和柏油方面的小買賣……怎么,老爺,要不要備輛馬車?”

“你這人嘴好嚴哪,心里可有主意啦。”我心里想。

“不用,”我大聲說,“我不需要馬車。明天我要在你家附近轉轉,如果允許的話,我想在你家干草棚里過一夜。”

“歡迎呀。不過,你在干草棚里睡得踏實嗎?我吩咐娘兒們給你鋪上床單,放上枕頭。喂,娘兒們!”他一面喊道,一面站起身來,“過來,娘兒們……你,費佳,跟她們一塊兒去。她們都是些飯桶。”

過了一刻鐘,費佳提著燈籠領我到干草棚去。我撲倒在干草上,狗蜷縮在我的腳旁;費佳向我道了晚安,門嘎的一響,又砰的一聲關上了。我久久沒有睡著。一頭母牛走近門邊,大聲地噴了兩口氣。狗自尊地朝它汪汪地大叫起來;一頭豬從棚邊走過,沉思地哼哼著;有匹馬也在附近某處嚼著干草,打著響鼻……我終于打起盹兒來。

一大早費佳喚醒了我。這個快活而機靈的小伙子很讓我喜歡;據我所見,他也是老霍里的心肝寶貝。他們爺兒倆常常相互逗悶子,親熱極了。老頭兒出來問候了我。不知是因為我在他家過了夜,還是其他什么原因,霍里對我的態度比昨天更親切了。

“茶炊為你準備好了,”他微笑著對我說,“我們去喝茶吧。”

我們在桌子旁坐下來。一個壯健的女人,即他的一位兒媳,送上了一罐牛奶。他的兒子們全挨個兒來到屋里。

“你有這么一大家子呀!”我對老頭兒說。

“是呀,”他一邊咬著一小塊兒糖,一邊說,“對我和我的老伴兒來說,他們看來沒有什么好抱怨的。”

“全都跟你住在一起嗎?”

“全住在一起。他們自己愿意這樣,就這樣住了。”

“都娶媳婦了嗎?”

“就這個淘氣鬼還沒有成親,”他指了指依舊靠在門上的費佳回答我說,“瓦西卡年紀還小,可以再等等。”

“我干嗎結婚?”費佳回嘴說,“我這樣蠻好。老婆對我有什么用?好跟她吵架,是嗎?”

“哼,你呀……我還不知道你!戴上銀戒指……想整天跟那幫丫頭片子胡混……‘得了,真不要臉!’”老頭兒滑稽地模仿那些丫頭說話的口氣說,“我可知道你,你這懶蟲!”

“老婆有什么好?”

“老婆就是勞力嘛,”霍里嚴肅地說,“老婆會侍候男人。”

“我要勞力做什么?”

“得了,你就喜歡別人替你白干活兒。像你這種家伙我可知道。”

“既然這樣,就給我娶一個吧,啊?怎么啦?你為什么不說話?”

“唉,得了,得了,調皮鬼。你瞧,咱們打擾老爺了。會給你娶的,別擔心……老爺,你別生氣,孩子還小,不懂規矩。”

費佳搖搖頭……

“霍里在家嗎?”門外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卡利內奇進了屋,手里拿著一束草莓,那是他為自己的朋友霍里采的。老頭兒歡欣地迎接他。我驚奇地瞅了瞅卡利內奇,說真的,我沒料到莊稼人也有這種“溫情”。

這一天我比平常晚了約四小時才去打獵,隨后三天我都住在霍里家。我的這兩位新相識令我頗感興趣。我不清楚我拿什么博得了他們的信任,他們都無拘無束地跟我聊這聊那。我愉快地聽著他們的談話,并不斷觀察他們。這兩位朋友彼此沒什么相似之處。霍里是個正派的、務實的人,有經營管理的頭腦,重理性;相反,卡利內奇是屬于理想派、浪漫派一類的人,他熱情洋溢,好幻想。霍里懂得實際生活,所以他要修建房屋,積蓄錢財,跟主人和其他有權有勢的人相處融洽;卡利內奇則是腳穿草鞋走路,湊湊合合度日。霍里養育了一群孩子,有一個對他服服帖帖、團結一心的家庭;卡利內奇也曾有過媳婦,可他懼內,未養得一兒半女。霍里對波盧特金先生其人看得一清二楚;而卡利內奇則很崇拜主人。霍里喜歡卡利內奇,對他時時加以袒護;卡利內奇也喜歡并尊敬霍里。霍里話語不多,笑顏常開,而心里可頗有主意;卡利內奇很愛說話,但不像機靈的花言巧語者那樣,說得像夜鶯歌唱一般……不過,卡利內奇很有一些天賦,霍里對此就很賞識:比如說,他會用咒語止血、鎮驚、制瘋、驅蟲;蜜蜂都服他調教,他是很有手氣的。霍里曾當著我的面請他把一匹新買來的馬牽進馬廄[7],卡利內奇便認認真真、正經八百地去執行這個多疑的老頭兒的托付。卡利內奇更接近于大自然,而霍里更接近于人和社會;卡利內奇不喜歡深入思考,他盲目相信一切,霍里站得高,以至對人生持有嘲弄的眼光。他見多識廣,我從他那里學到了不少東西:比如說,我從他口里知道了這樣的事,他說,每年夏天,在麥收季節前,常有一輛式樣特別的小馬車來到各個村莊。車上坐著一個穿長外衫的人,他在銷售大鐮刀。用現金購買的話,每把賣一盧布二十五戈比至一個半盧布;若是賒賬,每把則賣三個盧布紙幣至一個銀盧布。不用說,所有的莊稼人向他買的時候都要賒賬。過不了兩三星期,他又來了,是為討賬來的。莊稼人剛割了燕麥,都付得起賬;莊稼人與商人一起去了小酒店,在那里付清了賒賬。有一些地主思謀著用現金購進鐮刀,然后用同一價格賒賬給莊稼人;可是莊稼人覺得不過癮,甚至有些喪氣;因為他們失掉了不少樂趣,比如用手指彈彈鐮刀,聽聽聲響,把鐮刀拿在手里翻來覆去地查看,無數遍地探問那個騙人的商販:“喂,伙計,這鐮刀不怎么行吧?”在買小鐮刀的時候,也會出現同樣的把戲。不過不同的是,這樣的場合往往有女人們摻和進去,有時候弄得那商人不得不動手打人,這樣一來反而對女人們有利了。然而,最讓女人們吃虧上當的是以下情況。造紙廠的原料采辦人員委托那些在一些縣里被稱為“鷹”的專門人員去收購廢布。這種“鷹”從商人手里領到二百盧布左右的紙幣,然后就去尋找獵物。可是他和那種因此得名的高尚的鳥大不相同,他不是明目張膽地去進攻,相反,這種“鷹”要耍滑頭,弄詭計。他把馬車停在村子近旁某處叢林里,自己竄到各家的后院或后門,裝成過路的人或裝成無事閑逛的人。娘兒們憑感覺就猜到他來了,便悄悄地向他跑去。買賣匆匆地就成交了。為了幾個銅子,娘兒們不僅把各種不要的破衣爛布賣給“鷹”,而且把丈夫的襯衫和自己的裙子都給賣了。近來娘兒們發現有些交易挺來錢的,那就是把自家的大麻,尤其是把一些大麻布偷出來,以同樣方式賣出去——這樣一來,“鷹”們的生意一下就紅火了。可是村里的爺們也變聰明了,一覺得可疑,遠遠一聽到“鷹”到來的消息,便立即采取措施,認真防備。說真的,這不可氣嗎?賣大麻本是他們的事,他們是實實在在地去賣——不是拿到城里去賣,去城里賣得自己運去,而是賣給前來采購的商人,他們由于沒有秤,就規定四十把算一普特[8]——可您知道,什么是一把,什么是俄國人的手掌,特別是在他“存心多拿”的時候!我這個閱歷淺、對農村生活不“識門道”(如我們奧廖爾省人所說的)的人聽了很多這類的故事。不過霍里不是自己一個勁兒去講,他也問了我許多問題。他聽說我到過外國,這大大引起了他的好奇心……卡利內奇的好奇心也不比他的差,可是卡利內奇更感興趣的是有關大自然、高山、瀑布、非凡的建筑、大城市等的描述;霍里所關心的則是國家和管理方面的問題。他對一切事情都逐個兒進行分析思考:“這種事在他們那兒跟咱們這兒一樣,或是不一樣?……說說吧,老爺,是怎么回事?……”“啊,天哪,真懸呀!”在我講述的時候,卡利內奇不時地這樣感嘆;霍里則默不作聲,濃眉緊蹙,只是偶爾說:“這在咱們這兒可能行不通,不過這很好,很得當。”我不能將他的種種提問都向你們轉述,也沒有必要;但從我們的談話里,我得出一種信念,讀者對它也許怎么也料想不到,這信念就是:彼得大帝主要是表現出俄羅斯人的特性,俄羅斯人的特性正表現于他的革新精神中。俄羅斯人是如此相信自己的力量和堅強,以至于自己受折磨也在所不惜:他們很少迷戀過去,總是大膽地向前看。凡是好的他們便喜歡,合理的他們便吸取,至于它來自何處,他們覺得無所謂。他們那健全的頭腦喜歡嘲笑德國人的乏味的理性;但是,用霍里的話說,德國人是挺好奇的人,他準備向他們學習。由于自己處境的特殊性,由于他實際上的獨立性,霍里對我談了許多,這在別的人那里,就像莊稼人所說的,那是用杠桿轉不出,用磨也磨不出的。他的確很了解自己的地位。我同霍里聊天時,是頭一回聽到俄國莊稼人的那種純樸而深含智慧的言談。作為一個莊稼人,他的知識是相當淵博的,但是他不會讀書識字,而卡利內奇會。“這個鬼家伙識得字,”霍里說,“他養蜂也挺棒,蜂從來不死。”“你讓自己的孩子學識字嗎?”霍里沉默了一下:“費佳識字。”“其他幾個呢?”“其他幾個不識。”“為什么呀?”老頭兒置之不理,并換了話題。然而,不管他多么聰明,他也有許多偏見和成見。他打心眼兒深處就瞧不起女人,他開心的時候就拿她們逗樂,嘲笑她們。他那老伴兒又老又愛嘮叨,整天不下炕,不停地怨這怨那,罵不絕口;兒子們都不搭理她,可是兒媳們對她卻怕得要命。難怪俄羅斯小曲中的婆婆這樣唱:“你算我什么兒子,算什么成家的人!你不揍老婆,不揍新媳婦……”有一回我打算替那幾個兒媳鳴不平,想引起霍里的同情;可是他坦然地反駁我說:“您去管這些……小事何苦呢——讓娘兒們吵去好啦……勸解她們反而更糟,也犯不著惹那份麻煩。”有時候這個兇惡的老太婆爬下炕,從穿堂里喚出那只看家狗,她喊道:“來,來,小狗!”接著掄起火鉤子照著那狗的瘦脊背直打,或者站在敞棚下朝所有過路的人,如霍里所形容的那樣,“罵街”。然而,她怕自己的丈夫,他一聲令下,她便乖乖地回到她的炕上。特別有趣的是聽卡利內奇與霍里在談及有關波盧特金先生的事時的拌嘴。“你呀,霍里,別當我的面招惹他。”卡利內奇說。“那為什么他不給你置雙靴子呢?”霍里反駁說。“哼,靴子……我要靴子干什么?我是莊稼人……”“我也是莊稼人,可是你瞧……”說到這兒,霍里抬起自己的腳,把那雙可能是象皮制的靴子給卡利內奇看。“哼,我哪能跟你比呀!”卡利內奇回答說。“哪怕給你點錢買樹皮鞋也好嘛:你是老陪他去打獵的呀,也許一天就得一雙樹皮鞋吧。”“他是給了我買樹皮鞋錢的。”“可不,去年就賞了你一個十戈比銀幣。”卡利內奇懊喪地轉過臉去,霍里哈哈地大笑起來,這時候他那雙小眼睛瞇得全看不見了。

卡利內奇唱歌唱得非常動聽,他還彈了一會兒三弦琴。霍里聽著聽著,忽然把頭側向一邊,以悲愴的聲音為他伴唱起來。霍里特別喜歡《我的命運呵,命運!》這首歌曲。費佳趁機取笑父親:“老爺子,怎么悲傷起來啦?”而霍里只顧手托臉頰,閉著眼睛,繼續悲歌自己的命運……可是在別的時候,沒有人比他更勤奮的了,他老是在鼓搗著什么:修修馬車,整整籬笆,查查挽具。然而他不大講究衛生,有一次我提了一下,他回答說:“房子嘛,得有些住家的氣味。”

“你看,”我反駁他說,“卡利內奇的蜂房里多干凈。”

“蜂房若不干凈,蜜蜂就不肯待了,老爺。”他嘆了口氣說。

有一次他問我:“你家有世襲領地嗎?”“有。”“離這兒遠嗎?”“約有一百俄里吧。”“那么你是住在自家領地上?”“是的。”“想必常常玩槍打獵吧?”“的確是。”“那挺好。為了身體,多去打打松雞吧,不過得常換換村長。”

到了第四天傍晚,波盧特金先生派人來接我。跟霍里老頭兒告別,我有點兒依依不舍。我同卡利內奇一起坐上馬車。“再見吧,霍里,祝你健康。”我說,“再見,費佳。”“再見,老爺,再見,別忘了我們。”我們動身了。晚霞剛剛燃紅。“明天會是好天氣。”我望著明亮的天空說。“不,要下雨啦,”卡利內奇反駁我說,“鴨子在那邊使勁拍水,再說,青草散發出濃烈的氣味。”我們的馬車跑進了叢林。卡利內奇在車夫的座位上顛簸著,一面低聲地哼起歌曲,一面不斷地瞧著晚霞……

第二天,我離開了波盧特金先生的好客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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