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千年】
尋煙見離遠只笑得含蓄卻并未應和,便心知她大抵是不大喜歡如月的說法。
這種能感知到別人微妙情緒的感覺很神奇——
明明他與離遠相處得時間那么短,他卻好像能聽到她抿起唇時每一句沒說出口的話,看到她緊握在手里的不安,想象到她遮在睫毛下的每一點好奇,觸碰到她彎在嘴角邊的每一分低落……
他不知道她從哪里來,但風里有她每一縷頭發的呼吸。
她不是站在賓客盡歡的熱鬧里的影子,而是在那場蒙蒙煙雨中向他走近的一抹最立體的亮色。
在所有秋的寂寥里,她像一整個春天那樣站在那里。
“姑娘,”如月打斷了尋煙的思緒,“時間快到了,你該去前門了?!笔恰澳恪倍皇恰澳銈儭薄?
尋煙聽了這話,往離遠處看了一眼,正巧與她在空中對上視線。
然而,只一眼。離遠的目光像掃過空中落葉的風那樣又拂著塵埃落了。某一個微妙的瞬間,他幾乎以為她要說些什么。然而實際上那一瞬,離遠腦子里是空的。她的心緒確實被微微的觸動了一下,可這一下太過微小,一只蜉蝣在水面輕輕移動,連漣漪都泛不起來。
她最終一言未發,轉身走了,脊背和來時挺的一樣直。
他的目光下意識追了一下離遠的背影,看著那道身影不斷的遠去,最終被霧所埋,就如親眼看著一尾魚,身姿微擺,匿入潭水深處。
“別看了?!比缭碌穆曇粼谏砗箜懫?。
光與霧皆無聲,鳥與魚皆屏氣,池里的水眼潺潺聽著有些遠,如月的話語仿佛裹著讓人聽了如何也無法高興的雙重含義:“我們該走了?!?
尋煙看向她,心中一瞬間的觸動——以往撈完了魚,便到了他先走得時候,他們似乎總在黑魚的處理問題上避著他,現在聽如月這話,確實要帶他一起了。
如月提桶便走,尋煙抬腳后綴,道:“我來提吧。”如月卻拒絕了,她道:“你只跟來便好,別的該我來做?!?
聞言尋煙沒再說什么。老板說世間萬物互相牽扯又各行其道。如月用了“該”字,他便不能順著他們相識的那點“聯系”去擋了她要走的道。
方才還在池邊,轉眼便入霧中。
如月走在前方,雙臂垂著,霧一濃,那并非艷色的桶便連膝一并被蒙住了。尋煙走隨在其后,一步之遙卻也覺得前方人影一角一翻便若游靈,而他連自己足下都感受不真切,恍惚一瞬似乎他自己也不過是一抹殘白紙片。
好在這段感受說起來長走起來卻短。再快幾步,面前便出現了一段山階。
階石舊,臺痕新,斜斜往上延了數十步又穿進霧中。
如月停下,在階前往上望。那一刻,尋煙心中忽然生出一種異樣的感覺——與離遠對他說出那意味不明的話時很相似:明明他從未到過這里,卻莫名覺得,這里就是這樣。
與天氣無關,這里的山階往上永遠埋在霧中。一級一級的階石便是一塊一塊的舊碑,未曾刻上姓名,卻又似書盡世間所有人。
記憶的黃泉路,執念的無名冢。
當這行念頭出現在尋煙腦海中時,他好像同時聽見一道被攪亂的水音,像魚兒在靜謐深潭中猛一擺尾,隨后躍出水面!
“啪嘰!”二人同時低頭朝聲源看去,只見一塊通體漆黑雙目純白的“魚餅”粘在地上。
尋煙一愣便要伸手去撿——
“別動!”如月出聲制止。
伸出去的手指反射性地一蜷,尋煙抬眼,不明所以地看著她。
“別直接用手……不好?!比缭逻@么說道,卻也沒解釋,只拿出一方帕子,上前將魚包著捏起來丟回了桶中。
二人未再言語,一路沿階而上。耳邊傳來腳踏石階與水在桶中微蕩的聲音——像行在被霧籠罩的山間,又像行在霧中孤立的路上。
路的兩邊是什么呢?什么也看不見。天地一片混沌。站在山腳時,粗略估計臺階數十,可走上去,卻總與盡頭的霧隔著那數十步的距離。若非階石有異,他幾乎以為他們從未出發。
而若往回看——“別回頭?!比缭碌馈K^也不回,卻好像能知道他在想什么。
只聽她頭也不回道:“這條路上最忌回頭。即便走出千百步,一回頭便是原點。”
聽了這話,尋煙哪好再嘗試往回看,只好繼續不知所終地往前,只是心里卻閃過隱隱約約的念頭:為什么不能回頭呢,為什么不能回歸原點呢,為什么,要走呢……
時辰無以算,路程無以斷,他們離那片看似在眼前卻又難以企及的霧終于近了。
一腳踏入,便入虛幻。仿若四感盡失,尋煙只能看到如月模糊的影。
靈魂浮沉之際,有大片白光乍侵,潮般覆上霧的沙灘,滲進他的瞳。伴隨著嘩嘩水流之聲,他抬手一擋,猛眨幾下眼,便看到了眼前一番景象:
水汽浮空,光陰鋪落。瀑布參差開六路,天穹前后橫七彩。
大致來看,此處應是山腰。銀河遺落九天,沖刷著崖壁巖石。尋煙仰頭望去,只這巨大的六路飛河便幾乎占滿他全部的視野,目光下移,是光禿的樹枝——
一棵大樹自六道天流匯聚的巨池中生長出來,全身枝干卻是干枯的,隔著段距離和騰空的水霧都能感受到那荒蕪的死氣。
瀑池相匯之處翻起雪云卻又收盡雷鳴,耳邊“嘩嘩”的是天河垂掛之聲。遠看是瑰麗恢宏,近了卻如池心那樹一般,雖粗干開枝卻悄然沉寂。
明明空中的水聲滔滔不絕,墜入池中時,卻是似安靜騰卷的濃霧。遠囂近寂,遠生近死。
“七色天,六重瀑,流憶池。這里是一切紅塵消逝的地方。”如月道。
二人的腳步不覺停住,看那七色天光芒如紗垂落。片刻后繼續前行。
走近了那流憶池,尋煙便驚奇地發現那枯樹的枝頭竟盛開著一朵花。
他陷入了疑惑,心中卻仿佛被什么觸動。似是冰河寒裂,深潭游魚。
他從幻夢般的美景中看見枯朽的真實,又于干涸的光陰里窺見不敗的生機。
青山未荒,荒野未死。
“嘩啦——”隨后是“噗通通”群魚入池之聲。尋煙定睛看去,那魚甫散定了位置便不再動彈,靜若池底玉石上的墨雕——似是脫去了那席華美的袍,露出靈魂最濃重的黑。
不多時,一陣陣黑霧自它們身上流溢出來,漸漸的,竟氤氳了滿池的墨色。那黑霧漫及何處,何處便顯得深不可測。
他看著那黑霧逸散又被無形的屏障圈禁,看著原本漆黑的魚群逐漸變得幾近透明。他感到仿佛也有什么正從他靈魂的末梢抽絲般剝離。
瞳孔似乎都要被眼前的畫面灼傷,眼眶卻干澀至極。仿佛在他未曾留意之時,時間早已將所有的眼淚蒸干。
“不舒服就別看了?!比缭碌馈K难劭粢灿行┓杭t,但并沒有尋煙的嚴重。
尋煙沒動。如月的聲音似乎從魂外傳來,而他只被那莫名的一切吸引住了。清醒時拼命掙扎,恍惚間甘之如飴。
“別看了?!比缭略俅握f道,“再看千次,都只是徒勞的痛苦?!?
尋煙茫然轉頭,像是在看向一個遠而空的地方,什么痛苦糾纏都頃刻遠去。如古老留影在鐘聲中潰散。
愛別離,已朽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