萊克蒂在中槍后,順流而下,不知怎么撿了一條命。她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被沖到了岸邊。她不知道自己在哪兒,只是簡單地為自己處理了下肩頭不甚致命的傷口,又盲目地繼續下行。
她出了境,在一戶農人的幫助下換了衣服、看了醫生,之后又離開了那個地方。后來幾年,萊克蒂一直過著一種旅居,或者說是逃亡的生活。她改姓易名,考取了醫師證書,在各國醫院都呆過些時候,然后以各種理由很快離開到另一個地方去。
在異國他鄉,她也偶爾聽聞故國的消息。萊克蒂離開時,杜勒家打著營救新任卡文迪公爵的名號,幾乎同時在首都的所有監獄發動了起義。在此之前,由于玫寧皇子的事,杜勒家已遭受皇室種種打壓,出于某些原因還未被剝奪封號。他們“救”下了貝爾納,以杜勒斯特為中心另建政權,而流著皇室血脈的貝爾納則成為了名義上的第二個國王。具體萊克蒂也不清楚,想必貝爾納只是作為以杜勒家為首的貴族的傀儡吧。兩個政權之間持續了整整一年戰爭,最終杜勒斯特政權徹底垮臺。而帝國剛重歸統一不久,太后廢了佐政官的地位,使那孩子成為一介平民,又軟禁了羅幽莉婭,在全國實施獨裁統治。據說那段時間稅收格外高,而官僚風氣又大肆盛行。萊克蒂心想,這些或許仍然都在那孩子的計劃中吧。
她不想刻意打聽,然而故國的消息總是不經意間入耳。半年后,那孩子正式接任埃西亞侯爵之位。估計是他用什么辦法偽造了年齡,從而可以提前兩年‘成年’。這個時候,他已籠絡了一批擁護者,以護駕為名,不到一年,又成功推翻了太后的統治,讓她在邊遠的行宮了此余生。隨后羅幽莉婭退位,那孩子建立了共和國,成為了第一執政官。
當時就有人說,那孩子可能會成為下一個拿破侖。萊克蒂卻不以為然。她清楚他是文官出身,善于挑撥卻不善征戰,志于革新而非征服。不久后會發生天翻地覆的,恐怕是那個國家自身,而不會擴及全世界。
他的目的達到了嗎?萊克蒂并不清楚。然而這一切也與她毫無關系了。
離開故國快四年了,萊克蒂也幾乎習慣了浮萍般的生活。最近一段時間,她來到圣沃爾夫岡醫院。這是一家新建不久的醫院,建筑設計十分大方簡潔,而外形則頗有些她故國的風格。萊克蒂猜想,這位設計師或許也是來自故國的旅人。由于設計獨特而實用,萊克蒂對這位設計師充滿興趣,恰好偶然得知這位設計師不久前再次回到本地,于是她便前去探訪,找到了那位設計師臨時的工作室。
見面之后,萊克蒂大吃一驚,因為那位設計師獨特的血色瞳,別說故國了,放眼整個歐洲,恐怕都不會有第二個。以下是萊克蒂與設計師除了預期談話之外的閑談:
“冒昧一問,您是玫寧殿下嗎?”萊克蒂問道。
聽到這話,本專注于草稿的玫寧抬了抬頭,看著萊克蒂,似乎在辨認什么。
“那都是過去的事了。”玫寧淡淡地說道,“現在我不過是個建筑設計師,僅此而已。”
“我聽說您成功從監獄逃了出來,沒想到會在這兒見到您。”
“是嗎?我可是聽說,國內都在傳,我被祖母秘密處死了。”
萊克蒂愣了愣,看來在這方面,艾倫也沒少利用輿論啊。
“維希亞·薩爾小姐,”玫寧擱下筆,“您就是麥迪奇吧?那位在約克里享譽盛名的天才。”
“我那也是過去的事了。”萊克蒂不好意思道。“您是怎么逃出來的?”
“依斯琪娜會些魔術,我是跟著她的車離開的。”玫寧回答,“離開后我們就分開了,也有些年沒有見到她了。”
“您想過回國嗎?”萊克蒂問道,“說不定依斯琪娜小姐也會再光顧約克里也說不定。”
“可能吧。我目前不打算回國。那個年輕人太會隱藏和偽裝,無論哪一頭,都做慣了間諜,我還真不知道回國后該怎么和他打交道。”玫寧說道,看上去頗有些煩惱,“還是不回去自在些。”
聽著這樣的評價,萊克蒂不覺有些不自在。然而在這里,她卻不能提出反駁。
“說起來,您又為什么會出現在這里?”
“因為您的設計風格給人一種很熟悉的感覺……”
“我是問,您為什么來到了這個國家。”玫寧說道。
萊克蒂沒有立刻回答。想了想,她說道:“可能是因為……在國內沒有什么安全感吧。”
“我記得麥迪奇先生近些年又回到了南頓,寫作的風格也變回了田園風格。不過我還是更喜歡他的紀實的作品。”玫寧起身,從身后的書架上抽出一本書,“人們說麥迪奇先生筆下的伊甸圣境足以使他獲得諾貝爾獎……”
萊克蒂愣住了。她看到玫寧手中的那本書,是萊克蒂沒見過的封皮。
“殿下,可以讓我看看這本書嗎?”
玫寧微皺了皺眉,還是把書遞來。
“出來之后,我就不怎么關注國內的事了,讓您見笑了。”萊克蒂掩飾道,心里卻撲通直跳。玫寧似乎看出了什么,然而他也沒有說出來。
萊克蒂翻了翻這本近幾年才出版的書,眼前不覺漸漸模糊。沒錯,這是她小時候熟悉的文風,童話或是羅曼史一般的描寫,理想世界的構想……是爺爺的作品。
她悄悄擦干了眼淚,向玫寧笑了笑。
“我想我可能最近就要回去一趟吧?”萊克蒂說道,“不管怎么說,謝謝您,殿下。”
萊克蒂不能立馬出發,她需要預備好路上需要的一切開支。盡管萊克蒂的工資并不是很低,然而由于她總不會在一個地方呆長久,因此總不會升職,本身也沒有太多儲備。這里離故國的距離,比萊克蒂平時的遷移距離還要長,更何況南頓還位于故國的最南方。
又是一個三月,萊克蒂踏上了回國的旅程。
她是從埃西亞進入帝國——不,現在應該叫共和國了——的。埃西亞的變化讓她大為震撼。幾年前,這里還是一個幾乎未開化的邊遠山區,現在,它已經演化出一個頗具規模的都會了,道路寬闊整潔,兩旁建筑林立,各種品牌名店也應有盡有,令萊克蒂目不暇接。其實這種變化不難解釋:在杰米利亞的那個時代,在大量資金加持下,埃西亞的經濟就已經在飛速發展了,而由于埃西亞地處邊陲,內戰期間并未暴露于戰火之中,因此這里幾乎沒有遭受什么大的破壞。
在去火車站的路上,萊克蒂注意到了一家珠寶店。這家店之所以引人注目,一方面是由于它的高雅大氣的店面,另一方面,這家店是以杰米利亞侯爵自起的姓氏命名的。盡管萊克蒂手上的資本買不起什么奢侈品,然而出于好奇,萊克蒂還是走了進去。
這樣的店總不會有很多客人。貨架商品琳瑯滿目,各種寶石飾品各具特色,每一份作品都獨具匠心。立在玻璃窗前,萊克蒂不覺為一對淺黃綠色的袖扣吸引了。那是一對顏色極淺的三邊形金綠寶石袖扣,被紋路細致的純銀包裹,高貴的同時又不顯浮夸。萊克蒂想,這個顏色或許會很適合那孩子。他現在也長大了,大概也會佩戴這樣的飾品吧?
“小姐,為心上人挑選袖扣嗎?”這時,店員走了過來,親切地問道。
“不是的,我只是來看看。”萊克蒂搖了搖頭。
“這是來自美洲的金綠寶石,您可以看到,十分純凈,火彩也很明亮。”店員笑著說道,“更重要的是,它是由瓦爾加斯先生親自設計的,不知道您有沒有了解,先前皇室的珠寶設計很多都出自瓦爾加斯先生之手。這個設計僅此一對,您是外鄉人吧?要是錯過了,以后可就沒有了。”
“謝謝您的推薦,但我目前還沒有心上人。”萊克蒂呆了呆,回答道。
店員或許有些意外,頗有些惋惜地看了看萊克蒂,之后倒也沒有過多的推薦。
從埃西亞有直達南頓的火車,也就是相當于從共和國的最北端通往最南端。回到故國,萊克蒂的心中忐忑中帶著幾分酸楚。盡管當時亞什先生可能傳錯了話,祖父祖母并沒有去世,然而她的回歸,畢竟是不會受到歡迎的吧?
即便她有足夠的錢,她也是不敢也不能給那孩子買袖扣的。
萊克蒂想,以維希亞·薩爾之名,通過最短的路線回到南頓,低調行事,應該就可以避開那些令人悲傷的一切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