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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天黎明時分,新治乘坐師父的漁船出海捕魚。微亮的天空在海面上映出一片灰白。

大約需要一個小時才能將船開到漁場。新治身穿工作服,胸前系著到膝蓋的黑膠圍裙,手上戴著長長的橡膠手套。他站在船頭,望著航線前方朦朧的太平洋方向,回憶起昨夜從燈塔回家后直到睡覺前的一些事情。

……小屋的爐灶旁吊著一盞昏暗的煤油燈。母親和弟弟等著新治回家。弟弟已經十二歲了。在戰爭最后一年,父親被機關槍掃射而死,從此,直到新治可以出海捕魚,在這數年之間,一家人的生計全靠母親做海女來維持。

“燈塔長很開心吧?”

“是的。他再三邀請我到屋里去,還給我喝可可呢。”

“可可?什么是可可?”

“就是西洋的紅豆湯吧。”

母親對于烹飪一竅不通,她只會切生魚片,拌點涼菜,或者烤一條魚,一鍋燉煮。盤子里盛了一整條煮熟的綠鰭魚,是新治捕獲的。因為在下鍋前沒有清洗干凈,吃的時候,魚肉混著沙子一塊兒進了肚子里。

在飯桌上閑聊時,新治希望能從母親那里聽到一些關于那個陌生少女的消息。可是,母親既不喜歡抱怨也不喜歡背后議論別人。

吃完飯后,新治帶著弟弟去澡堂洗澡,他希望在澡堂里聽到一些有關那個少女的消息。可是天色已晚,浴池里空蕩蕩的,洗澡水也很臟。這時,天花板上回蕩著粗啞的嗓音,漁業合作社的主任和郵局局長在浴池里泡澡,他們正在討論政治問題。兄弟倆向他們點頭示意之后,便去浴池的一角泡澡了。新治一直側耳傾聽,他們的政治話題里沒有一絲關于她的傳聞。此時,弟弟迅速洗完澡從浴池里出去,新治也跟著走了出去,問他怎么了。原來弟弟阿宏在玩戰爭游戲時,用刀打中了合作社主任兒子的頭,疼得他大哭起來。

平日里只要躺下便會睡著的新治,當天晚上上床以后卻興奮得睡不著。他從未生過病,這次他擔心自己是不是病了。

……這種奇特的不安,一直持續到今天早上。現在,新治正站在船頭,看著一望無際的大海。他每天只要一看到大海,就會精神抖擻,渾身充滿干勁,心情也就隨之平靜了下來。發動機響徹耳畔,汽船也隨著輕微地抖動。清晨凜冽的寒風,不斷拍打著他的臉頰。

右邊懸崖高處燈塔的光早就熄滅了。早春的褐色樹林下面,伊良湖海峽飛濺起浪花,為清晨陰霾的景色涂上一抹銀白。師父嫻熟地駕駛著“太平丸號”,乘風破浪,從旋渦翻卷的海峽中順利駛過。如果巨輪要從這道海峽穿過,必須走兩處暗礁之間水花四濺的一條狹窄的航道。航道水深一百四十米到一百八十米,可是暗礁之上卻只有二十三米到三十六米。人們沿著標志這條航道的浮標,朝太平洋方向深深沉下了無數捕章魚的陶罐。

歌島全年捕獲的魚,章魚占了其中八成。十一月開始,捕章魚的時期已經接近尾聲,春分時節開始,捕烏賊的時期即將到來。伊勢海氣候寒冷,章魚在秋天要避寒,會順流朝太平洋的深處游去,那些章魚罐就是專門等候它們的。這樣捕撈章魚的季節已經結束了。

對于精明能干的漁夫來講,他們熟悉太平洋一側淺海海底的地形,如同熟悉自家庭院一樣。

“海底漆黑一片,就像盲人按摩一般呢。”漁夫常常這樣講。

他們用指南針來辨別方向,對照遠方海角的群山,從高低的差別來獲知漁船的位置。弄清位置之后,就知道海底的地形了。每條纜繩上分別吊著上百個章魚罐,分成幾列,有規律地排在海底。纜繩各處拴著很多浮標,隨著潮漲潮落不停地晃動。說起捕魚,當數既是船主又是師父的捕撈隊長技術最為精湛。

新治和另一個年輕人龍二,只需要做適合自己的力氣活兒就可以了。

捕撈隊長大山十吉的臉龐,像極了被海風鞣熟的皮革。就連皺紋深處都被曬得黢黑,手上的疤,早已無法分辨出是滲進皺紋中的污垢,還是打魚留下的舊傷痕。他不愛笑,平日里十分冷靜,盡管因為要指揮捕魚而不得不提高嗓門,但不會因為生氣而大喊大叫。

捕魚時,十吉經常待在掌櫓場,用一只手調節發動機。來到外海,這里聚集著很多不曾見過的漁船,大家一一相互問候。十吉降低發動機的馬力,一到自家的漁場,他便示意新治,將轉動皮帶掛到發動機上面,然后繞到船舷的旋轉軸上。船順著掛有章魚罐的纜繩往前行駛,旋轉軸帶動著船舷外的滑輪。年輕人們將那些掛有章魚罐的纜繩拴到滑輪上,捯了上來。這活兒一定要一直捯,不能停下,不然纜繩會往回滑落,這時再想將那些浸滿海水的沉重的纜繩重新拉回來,就費勁了。

水平線上的云層透出淡淡的陽光。兩三只魚鷹伸著長長的脖頸在水里游泳。眺望歌島,南邊的懸崖被魚鷹們的糞便染成一片雪白。

寒風刺骨。滑輪將纜繩卷上來時,新治看著湛藍的海馬上感到自己就要激起一股熱情,準備酣暢淋漓地大干一場了。滑輪旋轉著,濕漉漉的沉重的纜繩從海里捯了上來。新治手上戴著橡膠手套,緊握著冰冷又堅硬的纜繩。纜繩從滑輪經過時,飛濺出冰涼的水珠。

接著,海面上就露出了赭紅色的章魚陶罐。龍二在等候,如果看到空罐,他便在空罐接觸滑輪前趕緊倒掉里面的積水,然后掛在纜繩上重新投入海里。

新治叉開雙腳,一只腳踏在船頭,持續不斷地將長長的纜繩捯上來,好像在與大海里的什么東西拔河。新治贏了。不過,事實上大海也沒有失敗。一只只空罐接連不斷映入眼簾,仿佛是在嘲笑他。

已經拉上來了二十幾個七到十米間隔的章魚罐,全是空罐。新治繼續捯著纜繩。龍二倒出空罐中的海水。十吉不動聲色,手握船槳,默默地望著兩個年輕人干活兒。

新治的脊背上慢慢滲出了汗珠。晨風吹拂著他的額頭,上面的汗水閃閃發光。臉頰熱辣辣的。陽光終于穿過云層,將年輕人勞動的身影投射到腳下。

這次,龍二沒有將拉上來的罐子又放回海里,而是倒扣在船上。十吉停住轉動的滑輪。新治轉頭看了一下章魚罐。龍二用木棍捅了捅罐子,沒有看見章魚的蹤影。他又用木棍攪動了幾下,章魚才不情愿地從罐子里爬出來,蹲在船板上,仿佛人正睡得香時不愿意醒來一樣。機房前大魚槽的蓋子彈開了,今天的第一份收獲,一下被倒進了槽底,隨即傳來一聲悶響。

整個上午,“太平丸號”幾乎都在捕章魚。只捕上來五只章魚。風停了,明媚的陽光照耀大地。“太平丸號”順著伊良湖海峽駛回伊勢海,準備偷偷在這片禁漁區垂釣。

垂釣,其實是一種捕魚手法,即在海中拋下一串串結實的魚鉤,船駛向前方,魚鉤就像耙子似的不斷耙過海底。很多裝有釣鉤的繩子平行綁在纜繩上,水平地沉入海底。不久,再往上拉,四條牛尾魚和三條比目魚跳出水面。新治徒手將它們從魚鉤上取下。牛尾魚露著白肚子,躺在血跡斑斑的船板上。比目魚埋在皺紋里的兩只小眼珠和被浸濕了的魚身,映出一片小小的藍天。

該吃午飯了。十吉將捕撈上來的牛尾魚放在發動機的蓋子上,切成生魚片,分成三份放在三個人的鋁飯盒蓋上,再澆上小瓶里的醬油。三人捧起一旁放著兩三片蘿卜咸菜的麥飯便當吃了起來。漁船在微波之中漂蕩。

“宮田的照大爺把閨女接回來了,你們知道嗎?”十吉冷不丁地冒出一句。

“不知道。”

“不知道。”

兩個年輕人搖頭說。十吉接著講:

“照大爺生了四個女兒,一個兒子,女兒多。三個已嫁人,一個送給別人做了養女。小女兒叫初江,被志摩老崎的一個海女領養去了。去年,獨生子阿松因為心臟病發作,猝死了,照大爺變成了鰥夫,無依無靠。因此,他把初江叫回來了,給她恢復了戶籍,并打算招個養老女婿。初江特別漂亮,年輕人都想做他家的上門女婿,多美的事情。你們想嗎?”

新治與龍二看著對方笑了起來。兩人的臉都紅了。不過因為長期暴曬,臉已經變得黢黑,因此不明顯罷了。

新治心里早已把正在討論的這個姑娘和昨天在海灘上看到的姑娘聯系到一起了。同時,他又想到自己家境貧寒,便沒有了勇氣,昨天還在眼前的姑娘,今天卻變得遙不可及了。宮田照吉是一位財主,他是山川運輸公司用來出租的一百八十噸的“歌島丸”機動帆船和九十五噸的“春風丸號”輪船的船主。他是個愛訓斥人的老頭兒,訓人的時候,滿頭白發像獅子的鬃毛一樣高高豎起。

新治思考問題都很切合實際。他覺得自己剛滿十八歲,娶媳婦還為時尚早。因為歌島不同于充滿誘惑的城市,島上沒有一家彈子房,也沒有一家酒吧,甚至連一個陪酒的女侍都沒有。再說,這個年輕人最想要的是將來擁有一艘屬于自己的機動帆船,可以和弟弟一起從事沿海運輸。

新治被廣闊無垠的大海包圍,卻從未想過去海外發展。對漁民來說,海就像農民的土地。海是漁民生活的地方,它那變幻不定的白色波浪,就像田間的稻穗和麥子,在松軟的土地上不停地搖曳。

……話雖如此,那天就要結束工作時,他遙望著一艘從地平線上的晚霞前經過的白色貨輪,心里居然油然升起一種奇妙的感動。世界之大,他竟然從未想過,這種寬廣由遠處的天際逼近他。未知世界帶給他的感動宛如遠方的雷,從遠處轟轟隆隆地滾來,隨即又消失了。

船頭的甲板上有一只干癟了的小海星。年輕人坐在船頭,收攏了視線,輕輕搖了搖用白厚毛巾包裹的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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