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公主
- 西關月桂堂春
- 小強小姐
- 5278字
- 2021-11-08 12:46:56
朝臣對禎平王的彈劾因御史臺中丞申恪行的死從而告一段路,他在一個寒冷的清晨被下人發現死在自家的書房里,房內無任何打斗的痕跡,他死狀安詳,一如平常,下人發現他的時候他的身體還有溫度,便以為是熟睡了,直到他直直從椅子上栽倒下來,下人才奔走著報了官,刑部的人勘察之后,又通過仵作驗尸,斷定是心悸而死,并非他殺。
此時的京城寂靜得可怕,所有關于禎平王的彈劾及檢舉,全都來自于申恪行的調查整理,證據詳實并無構陷,有些事情禎平王自己也在奏折中承認了,只是說法與御史臺不同罷了。
陛下難得在早朝中平靜地聽完朝臣們匯報軍國大事,多以西北邊防為主,兵部尚書奏請陛下將西昌附近州縣的百姓遷至屯田鎮,擴大屯田規模,可以解決部分邊防駐軍糧草補給的問題,陛下恩準了。
申中丞的死使得有些京官,尤其是曾參與彈劾禎平王的那部分寢食難安,生怕哪一日下場便如御史臺一般,革職的革職,貶謫的貶謫,甚至被殺的被殺,的確,這些人根本不相信申恪行是突發心悸而死,均默認此事與禎平王有關。
陛下本以為可以安靜地過個年,期待一切都平和順遂,什么事情也不要發生。
卻沒料到,嶺南突然快馬傳來請婚的奏折,原來,駙馬的祖母,八十多歲的慕容老太君突然之間病倒了,臥床已有半月,求醫問藥后也始終不見好轉,節度使顏大人恐老母親熬不過今年,便請旨提前迎娶慶元長公主,一是不想因守喪而耽誤婚期,二也是為了給老母親沖喜。
慕容老太君曾在大周開國之際立下汗馬功勞,她本是富家小姐,卻陰差陽錯嫁給了被迫投靠綠林的顏老郡公,兩人伉儷情深,雖為綠林草莽卻心懷忠義,為當地百姓愛戴,當時大周的二十萬兵馬在陀嶺與南越王殊死奮戰,足足打了一個月,雙方均死傷慘重,就在大周即將金盡裘敝的危急關頭,賢伉儷率三千綠林軍借地勢之宜,趁夜偷襲南越王的將帥營,砍下南越王的腦袋,并在次日清晨,二人孤身來到大周營帳前,將南越王帶血的頭顱扔在主將面前,至此,大周徹底攻下南越王盤踞了數十年的嶺南二十一州七十二縣,統一設嶺南郡,顏老被高祖敕封為郡公,后來朝廷為擴充軍隊,保障軍需,開始統一募兵,嶺南郡改制,又因方便節制調度,改設嶺南節度使,顏老將軍去世后,他的兒子,也就是當朝駙馬的父親承襲官爵,理所當然執掌嶺南三十五萬大軍。
所以,嶺南節度使的請奏幾乎沒有不準的可能,朝臣意見統一,后宮按例準備嫁妝,但慶元長公主自己卻鬧起了脾氣,直言先帝喪期不滿一年,二皇兄禎平王雖被賜婚卻未行禮,她怎好自己風光出嫁,罔顧父女兄妹之情。
太妃和皇后準備的嫁衣她也總是不滿意,內廷司已經改了數次,長公主依舊沒有上身試穿,閉門謝客,整日在佛堂誦經,說是為先帝祈福。
陛下無奈,他自然是知道這位妹妹的秉性的,說一不二,寧撞南墻不回頭,兩年前先帝將她許配給顏仲琪的時候她就鬧了很久的脾氣,被先帝盛怒之下,關了好幾天禁閉,后來不知為何又同意了;這一次陛下好說歹說她都油鹽不進,陛下甚至以孝道為由脅迫她就范,說老太君急盼她這個孫媳婦回去沖喜,誰料公主竟然哭喊著說:“他的祖母需要孝敬,我的父皇就不需要孝敬了嗎?我曾經在父皇的陵前發誓,一定為他守喪三年,這才不到一年,你們就讓我嫁人,這不是逼著我不忠不孝嗎?嗚嗚嗚……”
陛下頭疼得不行,前腳從茂華宮出來,后腳就去了皇后宮中,她懷孕快七個月了,步履蹣跚,出行不便,幾乎日日躺著。
沒想到皇后娘娘竟然早就料到陛下會來,不但起身坐了起來,還吩咐綠檀提前泡好了茶,陛下甫一落座,就開始抱怨:“這個小丫頭片子真是被父皇慣壞了。”
如薰淺淺一笑,竟然沒想到長公主如此令人頭疼,自從她入主后宮以來,便經常能夠見到,公主總是謙遜有禮,落落大方,十足一副皇家長女的風范,太后也常夸贊她,既孝順又聰明,也會遺憾自己沒有生一個這樣乖巧貼心的女兒。
可陛下卻冷笑一聲,不能茍同:“她乖巧貼心?她可是北堂一霸,朕和阿靖都怕她,你是不知道她有多氣人,不知道哪里聽了那么多歪理邪說,你根本說不過她,偏偏卻嘴甜似蜜,父皇和母后最吃她這一套,挨訓挨打的總是我們倆,可當真是太傅說的‘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
如薰又替陛下換了一杯清淡解火的茶,端到他面前,笑著說道:“陛下是想讓臣妾去勸勸公主妹妹吧?”
陛下放下青瓷茶盞,重重點了點頭。
“陛下不用擔心,今日敏太妃已經來找過臣妾了,也央求臣妾幫著勸說公主,她說其實公主并非不想嫁人,她對駙馬也很滿意,只是氣在咱們把她當籌碼,說兩年前朝廷裁撤嶺南駐軍鬧得沸沸揚揚,先帝為了緩和矛盾,不與她商量就把她許給了駙馬,這次也是為了安撫那邊,又不經她同意就讓她提前出嫁,小姑娘自然是知道家國大事的,就是心里頭犯別扭,陛下也別怪公主,她還不到十五歲,小女孩兒一個,這突然把她嫁到那么遠的地方,發點小脾氣也正常。”
如薰聽完太妃的這些話,心里頭也有些心疼這個妹妹,只是如今朝廷這樣的局面,實在不能順著誰的心意,西北胡人作亂,朝廷雖然首戰告捷,但邊關危機并未解除,胡人部族日漸強盛,又野心勃勃,早晚會揮師南下,如若此時嶺南邊陲再有異動,只怕朝廷將難顧首尾兩全。
陛下聽完也長嘆一聲,悲切地說道:“先帝在時,朕記得有一年胡人來犯,那時的西北邊防并不似如今這般穩固,又逢中原千里沃土突遭蝗災,餓殍遍野,朝臣皆不主戰,紛紛勸說先帝需學漢主劉邦,派親生的魯元公主和親匈奴,只是當時慶元和慶瑤兩個妹妹還未出世,宮中并無公主,便有人提議改派姑母櫟陽長公主前去,父皇不忍,姑母為替先帝解憂,便帶好嫁妝隨軍出征,當時打算如果我軍戰敗,她便下嫁胡人,所幸我軍大受鼓舞,竟以少勝多,將匈奴部趕到齊林牡河對岸,至此便有了大周朝二十年的太平歲月,姑母喜不自勝,以所有嫁妝犒賞三軍,班師回朝后,先帝全軍厚賞,并封姑母為‘武成君’,經此一戰,匈奴一蹶不振并迅速瓦解,如今的胡人諸部,已然不似當年的匈奴那般強盛。”
如薰自然是聽過這段故事,當時是爺爺講給她和哥哥聽的,爺爺是開國功臣,戰功赫赫,高祖親封“護國公”,并賜國姓,但他在說起那場戰役時也是激情澎湃,仿佛親身經歷,并且對櫟陽長公主深表欽佩,爺爺諄諄教誨,男子漢志在疆場,建功立業是一等一的大事,女子雖身處內庭,也要內外兼修,輔佐夫君成就偉業,這些話,她一直記著,時刻都不敢忘記。
“櫟陽姑母受封之后嫁給了心儀之人,也就是當年大敗匈奴、勇冠三軍的‘鎮北侯’譚功義,過著神仙一般的逍遙日子,唯一遺憾的,竟然子嗣傳承,否則的話,自然也是朝廷棟梁之才。”陛下不禁感嘆道。
于是,如薰便將櫟陽長公主的故事給慶元講述了一遍,這小丫頭聽完直抹眼淚,以前也不是沒聽宮里人說過,只是當時并沒有如今這般的心境,更何況皇嫂周如薰是護國公的孫女,自己的親哥哥也戰死沙場,所以從她這樣將門之女嘴里說出胸懷天下、報效國家的話一點也不讓人反感,尤其是她自己,不怕那些酸腐文人歪曲杜撰,勇于替天下女子發聲,只憑這一點,公主就愿意聽她的話。
“本公主出嫁是不是不能穿大紅的嫁衣?”小丫頭眨巴著迷離的淚眼,小心翼翼地問道。
皇后娘娘聽完樂了,知道她已經同意,便溫柔地說道:“國喪已滿半年,宮中可以嫁娶,而且公主是下嫁到嶺南,又為了給老太君沖喜,自然可以穿紅,內廷司已經備好了婚服,你不是已經見了嗎?難道說你不滿意?”
“也沒有不滿意,就是替二哥感到不服,他也是父皇賜婚,可因為國喪都未行禮,又被趕到鷺州那個鬼地方,他當時走得匆忙,我又被困在宮里,竟沒法替他送行,連二嫂嫂的面兒都沒見過,如今我穿紅戴綠地出嫁,還有豐厚的嫁妝,太后娘娘、母妃、還有皇兄皇嫂都疼我,只有二哥二嫂在鷺州過苦日子,就連我成親,都沒法回來看我。”小丫頭說完便又要哭了,如薰連忙勸解安慰:
“你二哥在鷺州未必過的是苦日子,那是江南重鎮,雖不比京中繁華,可也是富貴之地呢,你二嫂嫂是皇嫂的好姐妹,與你二哥情投意合,兩人十分恩愛,就像你跟駙馬一樣,等你嫁去嶺南,在那邊快快樂樂玩上三年,吃遍那里的荔枝,再跟駙馬一起回到京城,到那個時候,國喪已滿,你二哥二嫂自然也會被召回京中補辦婚禮,你們自然就相見了。”
慶元聽完覺得不無道理,于是終于微笑點頭,如薰偷偷向窗外偷聽的九五之尊打了個手勢,陛下也匆忙離開了,接下來,公主自然老老實實試穿嫁衣,太后和太妃們看在眼里,喜不自勝,后宮難得有喜事,老人家都喜歡湊熱鬧,于是太后看著蹲在一邊牽著嫁衣裙角的小公主慶瑤,笑著挑逗著:“瑤瑤,還不求你皇兄皇嫂替你尋一門好親事?等你姐姐出嫁了,宮里就剩你自己陪著我們這些老太婆,你不覺得悶啊?”
此言一出,眾人哈哈大笑,慶瑤羞得臉紅,連忙躲到陛下的后面,氣鼓鼓地說道:“皇兄,你看母后她們,又拿人家打趣。”
陛下笑著把她從后頭拎出來,也跟著玩笑著說道:“好了好了不理母后她們,咱們瑤瑤才不想嫁人呢,就愿賴在宮里頭,皇兄疼你,你愿意在宮里住多久就住多久,以后要是有人來求親,皇兄就把他們都趕出去好不好。”
這話說完,把瑤瑤氣得直跺腳,眾人又跟著哄鬧起來,連一向端莊自持的皇后都扶著柱子笑了半天,瑤瑤嬌憨地賭氣說道:”哼,以后人家嫁的遠遠的,比皇姐還遠,再也不回來了,讓你們都看不著!”
眾人只好捂著嘴停止發笑,面面相覷,誰也沒想到小姑娘賭氣的一句混話,日后竟然一語成讖,她果然嫁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且一生都沒有再回來。
慶元長公主終于在冬至這日順利出嫁,那天是最冷的一天,整個洛京城被大雪覆蓋,殘陽如血映照著白雪皚皚,莊嚴肅穆的皇城仿佛天上的宮闕,從最高處向下俯瞰,幾只飛鳥停在茂華宮上的琉璃瓦上,隨著內侍總管太監的一聲高喊,身著大紅嫁衣的慶元長公主,跪別太后及太妃,公主的生母敏太妃淚眼婆娑,難以自抑,太后神情悲切,由陛下攙扶著,親手扶起公主,慶元眼神堅定,一直努力保持微笑,她俏皮地說道:“太后,母妃,兒臣要去嶺南稱王稱霸了,以后就不跟你們搶荔枝吃了。”
轉身之后,她才簌簌落下淚來,宮婢扶著她緩緩走出茂華宮,宮外,兩側的儀仗隊個個神色肅穆,因三年國喪未滿,故而顯得有些單薄,走在勤政殿外的長街上,慶元心想,如果父皇還在,二哥也沒有離開,那她這個備受寵愛的皇室長女應該會風風光光的出嫁吧,駙馬自然是心愛之人,可歸根結底,她最愛重的,永遠都是家人。
嶺南那邊指派了一個副將帶領八佰士兵前來迎親,慶元并不在意駙馬并沒有親自過來,律法所限,若無詔書和軍令,節度使及二品以上軍官不可離開駐地,所以這兩個月的漫漫路程,所有的孤寂與不安,便要自己一個人承受了。
冬至這天要吃餃子,禎平王府早早預備了各種餡料的餃子和溫補的羊湯,王爺沒什么胃口,但也陪著昀初吃了幾個,昀初聽說慶元長公主出嫁的消息,心里很遺憾從未見過她,后宮與宗婦們分開哭臨守喪,祭禮上,她們又相隔很遠,王爺和她也沒等到陛下出殯,就匆忙離開京城了。
“王爺,長公主妹妹是一個什么樣的人?”昀初不禁好奇,雖然公主只有十四歲,但聽說很早便定了親,她不知道為何先帝舍得把她嫁到那么遠的地方。
“大名宮的霸主,北堂族的禍精,唉,不堪一提。”回到暖閣,王爺脫了厚重的大氅,也替昀初解開她的雪貂領斗篷,耐心溫和,但一提到這個妹妹,王爺竟莫名的頭疼。
昀初皺眉不解,她從未聽王爺說起這個妹妹,竟不知他會這樣評價她,于是坐到王爺的腿上,抱著他的脖子問道:“哪會有你說的這么夸張,我聽迎春說,在宮里的時候,公主常跟在你后面問東問西,有時候惹你不耐煩了,你就打她屁股,是這樣嗎?”
王爺無奈笑道:“她哪里是問東問西,簡直就是胡攪蠻纏,不知在哪里聽得了公孫龍的‘白馬非馬論’,便覺得打通了任督二脈,最后竟然詭辯出‘黑貓不是貓’、‘母牛不是牛’,甚至是‘二哥不是哥’,本王快被她煩死了,就經常把她關在門外,有時候氣急了,就揍她一頓,她便拉著皇兄去父皇那里告狀,結果又被父皇攆出來了。”
昀初聽完哈哈大笑,父母總說自己頑皮磨人,跟這個人精比,可真是小巫見大巫,于是她又天真地問道:“是因為她太調皮,所以先帝才把她嫁到嶺南那么遠的地方是嗎?”
王爺回想起前塵舊事,沉默了一會兒,便笑著說:“也不全是,顏仲琪是她自己相中的,父皇可沒逼她。”
“那她跟駙馬是怎么認識的?”昀初實在好奇,“嶺南離京城那么遠,公主久居深宮怎會與駙馬一見鐘情?”
“哪里是一見鐘情,”王爺急忙否認,又重重嘆了口氣,頭疼地說道:“是一見就打,打得難舍難分。”
他倆的故事比戲班子唱得還精彩,一時半會還真是說不完,王爺抑制不住嘴角的笑意,直直地盯著懷里的人兒,一個多月的調養,她身體恢復得不錯,面色紅潤,明眸善睞,連身子都比以前沉了些,又似以前那般能吃能睡,王爺看在眼里,喜在心上。
“王爺為什么一直盯著人家看?”昀初嘟著嘴問道。
王爺低頭一笑,又孟浪地湊上前來,低聲說道:“歇了那么久,應該打一架了。”
昀初自然聽懂了,羞得滿臉通紅,她一把捂住發燙的臉,將頭死死埋在王爺的胸膛,外頭火墻添了炭火,暖閣里更熱了。
“好想見一見公主啊,她好可愛,昀兒很喜歡。”聽完王爺講述完公主的故事,昀初將從被子里伸出雪白的胳膊,搭在王爺的身上,想著有一天一定要讓王爺引薦她們倆認識。
王爺出了不少汗,正閉目調息,寬厚的胸膛隨著呼吸均勻地上下起伏,他把昀初的手抓回被窩里,一把圈住,沉沉地說:“你很快就會見到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