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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我接下來還記得,我感覺自己好像剛從一場可怕的噩夢中醒來,只見眼前一片可怕耀眼的紅光,紅光中劃過一道道粗黑杠。我還聽到有人說話,聲音空洞,好像被一陣疾風或水流蓋住一般。激動不安和壓倒一切的恐懼感使我神思恍惚。不久,我意識到有人在觸摸我,把我扶起,讓我靠坐在那兒。我以前從來沒有被這樣溫柔地抱起過,我把頭靠在一枕頭上或一條胳膊上,感到非常舒服。

五分鐘過后,疑云漸漸消失了。我完全知道我是在自己的床上,那道紅光是保育室的爐火。時間是夜里,桌子上燃燒著蠟燭;貝茜手里端著臉盆站在床腳邊,一位老先生坐在我枕邊的椅子上,傾身看著我。

我知道屋里有一個陌生人——一個不屬于蓋茨黑德府、跟里德太太沒有關系的人,我深信他會保護我,安全有了保障,感到有說不出的安慰。我轉過臉不再看貝茜(不過,在我看來,她在場絕對沒有阿博特討厭),仔細打量那位先生的臉。我認出了他;是藥劑師勞埃德先生;仆人們生病時,里德太太有時請他過來。她自己和孩子們生病,她就請醫生。

“喂,我是誰?”他問。

我說出了他的名字,同時向他伸出一只手。他握住我的手,微笑著說道:“我們很快就會好的。”說完,他扶我躺下來,隨后又對貝茜說話,告誡她多加小心,夜間不要打擾我。他又吩咐了幾句,并明確表示他明天再來,然后才離開。讓我難過的是,他坐在我枕邊的椅子上時,我感到自己是那樣受到呵護和友待;他在身后關上門時,整個房間都暗淡下來,我的心又沉了下去,心里沉甸甸的,有一種難以言傳的悲傷。

“你覺得你應該睡覺了嗎,小姐?”貝茜口氣相當溫柔地問道。

我幾乎不敢回答她,因為我害怕下句話說不定會粗魯。“我試試看。”

“你想喝什么或能吃什么嗎?”

“不,謝謝你,貝茜。”

“那我想我去睡了,因為都過了十二點了;不過,你要是夜里需要什么,可以叫我。”

這是多么彬彬有禮!這使我大膽問了一個問題。

“貝茜,我怎么了?我病了嗎?”

“你病倒了,我想是在紅屋里哭病的;你肯定很快就會好轉。”

貝茜走進了附近女仆的房間。我聽到她說道——

“莎拉,過來跟我一起睡在保育室吧;今天晚上,我不敢跟那個可憐的孩子單獨在一起了。她說不定會死;真奇怪,她居然會那樣發作。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看到了什么東西。里德太太有點兒太狠了。”

莎拉跟她一起回來了;她們倆都上了床,嘀嘀咕咕說了半個小時,才進入夢鄉。盡管我只聽到了她們的片言只語,但我能夠非常清晰地推斷出她們討論的主題。

“有個東西經過了她的身邊,渾身白衣服,轉眼就消失了”——“他后面有一只大黑狗”——“在房門上咚咚咚敲了三聲”——“教堂墓地里的一道光正好掠過他的墳墓”云云。

最后,兩人都睡著了,爐火和蠟燭也都熄滅了。對我來說,漫漫長夜就這樣在恐怖和覺醒中過去了,害怕得渾身繃緊,這種恐懼只有小伙子才能感受到。

紅屋事件沒有給我在身體上留下嚴重或慢性疾病;它只是讓我的神經受到了驚嚇,我對此到今天都記憶猶新。是的,里德太太,盡管你讓我受到了某種可怕的精神折磨,但我應該原諒你,因為你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你是在割斷我的心弦,但你卻以為你只是要根除我的惡習。

第二天中午時分,我起來,穿上衣服,裹了一塊披巾,坐在保育室的壁爐邊。我感到身體有氣無力,神經衰弱,但我更糟糕的毛病是內心難以言說的苦惱,這種苦惱使我不斷默默流淚;我剛抹去臉頰上的一滴咸咸的淚水,另一滴就跟著落下。然而,我想我本來應該高興,因為里德一家人都不在,他們都坐馬車跟他們的媽媽出去了。阿博特也在另一個房間里做針線活;貝茜來回走動,一邊收拾玩具,整理抽屜,一邊不時地跟我說一句少有的貼心話。對我來說,我習慣了那種不斷挨訓、出力不討好的日子,這種情況應該是平靜的天堂。而事實上,我備受折磨的神經現在處于這種狀況,任何平靜都無法撫慰,任何快樂都無法使它們愜意興奮。

貝茜下樓去廚房,端上來一塊果餡餅。果餡餅放在一只圖案鮮艷的瓷盤上,圖案上是一只天堂鳥,偎依在一圈旋花植物和玫瑰花蕾上面。這幅畫曾經常常激起我內心極其狂熱的羨慕之情;我經常懇求讓我端一下這只盤子,以便更加仔細地端詳,但至今總是被認為不配享有這種特權。現在,這只珍貴的器皿就放在我的膝上。我還受到熱誠邀請來吃器皿上的一小圈精美的油酥點心。徒有虛名的青睞!就像其他大多數長久拖延而又常常期盼的青睞一樣,來得太晚了!我吃不了這果餡餅;而且那只鳥的羽毛、花卉的色澤,好像莫名其妙地失去了光澤。我把盤子和果餡餅放到一邊。貝茜問我是否想要一本書。“書”這個字產生了短暫的刺激。于是,我懇求她從圖書室取來了《格列佛游記》。我曾經開心地反復精讀過這本書,發現這比童話里寫的有趣深刻。至于那些小精靈,我在毛地黃葉和花冠之間,在蘑菇下面和爬滿老墻角落的常春藤下面沒有找到之后,終于認定了這個難過的事實,就是他們都離開英國到某個原始的鄉下去了,那兒樹林更加蓬亂和茂密,人口更加稀少;而在我的信條里,小人國和大人國都是地球表面可靠的一部分。我不懷疑將來有一天我會去遠航,親眼看看一個王國里小小的田野、小小的房子、小小的樹木,看看那兒的小小的人兒、小小的牛兒、小小的羊兒和小小的鳥兒,看看另一個王國里森林般高聳的玉米地、威猛的大馴犬、巨型貓和高塔般的男男女女。然而,當這本珍愛的書現在放在我的手里——當我一頁頁翻過去,從妙不可言的插圖中尋找迄今一直都能找到的那種魅力時,我找到的不過是怪異和凄涼;那些巨人成了憔悴的妖怪,那些矮人成了惡毒可怕的小鬼,格列佛則成了身處極其可怕險境的最孤寂的流浪者。我不敢再向下看了,就合上書,把它放在桌子上那塊嘗都沒嘗的果餡餅旁邊。

貝茜現在已經打掃和收拾好了房間,洗過手之后,打開了一只放滿燦爛奪目綢緞碎片的小抽屜,開始為喬治亞娜的洋娃娃做起了新帽子。同時,她唱了起來。她唱的歌詞是——

“很久以前,在我們去流浪的日子里。”

我以前經常聽這首歌,而且總是聽得心花怒放,因為貝茜有一副甜美的嗓子——至少,我認為是這樣。而現在,盡管她的嗓子依然甜美,但我發現其中的旋律有一種不可名狀的憂傷。有時,她一心一意地工作,疊句唱得非常低沉,余音裊裊。“很久以前”唱出來,就像挽歌里最哀傷的旋律。她又唱起了一首民謠,這次真是一首哀婉的歌曲。

“我兩腳疼痛四肢乏力;

路途遙遠,大山荒蕪;

黃昏無月,陰氣沉沉

籠罩途中可憐的孤兒。

為什么讓我獨走遠方,

荒野漫漫,灰石疊起。

人心狠毒,天使良善,

凝望可憐孤兒的足跡。

遙遠柔和的夜風在吹,

晴空無云,朗星溫和。

上帝仁慈,護佑蒼生,

希望安慰可憐的孤兒。

即便是走過斷橋墜落,

神思恍惚,迷失沼澤。

天父帶著承諾去祝福,

可憐的孤兒擁入懷抱。

無家可歸,無親無故,

信念的力量仍在心頭。

天堂是家,永遠安息,

上帝善待可憐的孤兒。

“來吧,簡小姐,別哭,”貝茜唱完后說道。她還是對著火說“別燒!”為好,但她怎么能測出我受到的極度痛苦的折磨呢?這天早上,勞埃德先生又來了。

“怎么,已經起來了!”他一進保育室就說。“嗨,保姆、她怎么樣了?”

貝茜回答說我情況很好。

“那她應該高興才是。過來、簡小姐,你的名字叫簡,是不是?”

“是,先生,叫簡·愛。”

“瞧,你一直在哭,簡·愛小姐,你能告訴我為什么嗎?哪兒疼嗎?”

“不疼,先生。”

“噢!我敢說,她是因為不能跟小姐們一起坐馬車出去才哭的,”貝茜插話說。

“當然不是!她都那么大了,不會為這點兒小事生氣的。”

我也是這樣想的;她這樣冤枉我,傷了我的自尊,所以我馬上答道:“我這么大,從來沒有為這種事哭過。我不喜歡乘馬車出去。我是因為難受才哭的。”

“嘿,呸,小姐!”貝茜說。

好心的藥劑師似乎有點兒摸不著頭腦。我站在他的面前;他目不轉睛地看著我。他的眼睛又小又灰,不很明亮,但我敢說現在應該非常機靈。看上去他既嚴厲又和藹。他從容地打量著說道——

“昨天是什么讓你得病的呢?”

“她摔了一跤。”貝茜又插話說。

“摔跤!唉,又像娃娃一樣了!她這個年齡還不會走路?她一定有八、九歲了吧。”

“我是被人打倒的,”我脫口而出,自尊心受到傷害,又引起了一陣疼痛,我就干脆作了說明。“但那不會使我生病,”勞埃德先生捏了一撮鼻煙吸時,我補充道。

他要把煙盒放回背心口袋時,鈴聲響起,叫仆人們去吃飯;他知道是怎么回事。“保姆,那是叫你,”他說。“你可以下去了;我來開導簡小姐,等你回來。”

貝茜寧愿留下來,但她又不得不走,因為準時吃飯是蓋茨黑德府的硬規定。

“你不是摔倒病的,那是怎么病的?”貝茜走后,勞埃德先生追問道。

“我被關在一間有鬼的屋里,直到天黑。”

我看到勞埃德先生一邊微笑,一邊皺眉。

“鬼!什么呀,你畢竟還是孩子!你怕鬼嗎?”

“我怕里德先生的鬼魂,他就是死在那個屋里,還在那兒停過靈。貝茜和其他任何人夜里能不去那兒就不去。沒有蠟燭,把我一個人關在那兒,真狠心——真狠心,我想我永遠也忘不了這件事。”

“胡說!就是這個使你難受?現在是白天,你還怕嗎?”

“不怕,但黑夜很快又要來了;另外——我不開心——為其他事兒很不開心。”

“其他什么事兒?你能告訴我些嗎?”

我是多么希望能完整地回答這個問題啊!要回答又是多么困難啊!盡管孩子們能感覺,但他們無法分析自己的感情;即使分析能夠部分在思想上得以體現,他們也不知道如何用言辭來表達這個過程產生的結果。然而,我又擔心失去這第一次和唯一一次吐露傷心事的機會。因此,不安地停頓了一會兒之后,我設法想出了一個貧乏無力卻又真實的回答。

“首先,我沒有父母,也沒有兄弟姐妹。”

“你有一位和藹可親的舅媽,還有表兄妹。”

我又停頓了一下,然后笨嘴拙舌地說道——

“可是,約翰·里德把我打倒在地,舅媽又把我關進了紅屋。”

勞埃德先生又一次掏出了鼻煙盒。

“你不覺得蓋茨黑德府是一座非常漂亮的房子嗎?”他問。“有這樣漂亮的一個地方居住,你還不感激涕零?”

“這不是我的房子,先生;阿博特說我在這兒還不如仆人。”

“呸!你不會傻到想離開這個輝煌壯麗的地方吧?”

“我要是有別的地方可去,就樂意離開;可是,我要一直等到長大成人才能離開蓋茨黑德府。”

“你也許可以——誰知道呢?除了里德太太之外,你還有什么親戚嗎?”

“我想沒有了,先生。”

“你的父親那邊也沒有嗎?”

“我不知道。有一次,我問過里德太太,她說過我可能有一些姓愛的地位低下的窮親戚,但她對他們的情況一無所知。”

“要是有這樣的親戚,你想去見他們嗎?”

我沉思起來。在成年人看來,貧困顯得冷酷;對孩子來說,更是這樣。他們對勤勞可敬的貧困沒有多少概念;他們認為,這個詞只是跟衣衫襤褸、食物匱乏、壁爐無火、舉止粗魯和低賤惡習有關。對我來說,貧困和墮落是同義詞。

“不,我不喜歡跟窮人在一起,”我回答說。

“即使他們善待你,你也不喜歡嗎?”

我搖了搖頭,不明白窮人怎么會有辦法仁慈,然后還要學會像他們那樣說話,接受他們的舉止,沒有教養,像我有時見到的那種貧苦女人一樣長大成人,坐在蓋茨黑德府的村舍門口奶孩子或洗衣服。不,我不夠勇敢,以社會地位為代價換取自由。

“可是,你的親戚很窮嗎?他們都是勞動人嗎?”

“我說不清;里德舅媽說,要是我有什么親戚的話,他們一定是一群叫花子。我不想去要飯。”

“你想上學嗎?”

我又沉思了起來。我幾乎不知道學校是什么。貝茜有時說起那個地方,小姐們帶足枷坐在那兒,戴著背板,必須文文靜靜、規規矩矩。約翰·里德恨學校,罵老師;但是,約翰·里德的情趣對我的情趣并不是什么規矩。要是貝茜對校紀的說法(她來蓋茨黑德府之前是從主人家的小姐們那兒聽說的)有點兒駭人聽聞,她詳細說明的這些小姐獲得的才藝,我想也同樣引人注目。她夸耀起了她們制作的漂亮風景畫和花卉畫,夸耀起了她們能唱的歌、能彈的曲,夸耀起了她們能編織的錢包,夸耀起了她們能翻譯的法文書,一直夸耀到了我聽著動心,躍躍欲試。此外,學校將是徹底的變化;它意味著一次遠行,意味著跟蓋茨黑德府徹底分開,意味著進入一種新的生活。

“我真想上學,”沉思過后,我說出了這個結論。

“好,好!誰知道會發生什么呢?”勞埃德先生站起來說。“這個孩子應該換一下空氣,換一下環境,”他自言自語地補充說,“神經不好。”

這時,貝茜回來了,同時碎石路上傳來了滾滾的馬車聲。

“是你們的太太嗎,保姆?”勞埃德先生問道。“走之前,我想跟她說說。”貝茜請他走進早餐室,隨后就帶他出去了。從后來發生的情況,我推測,在隨后跟里德太太的面談中,藥劑師斗膽建議應該送我上學;毫無疑問,這個建議被欣然采納了。據阿博特說,一天夜里,我上床后,她和貝茜坐在保育室做針錢活時談起了這件事。她們以為我睡著了。“恐怕太太一定高興甩掉這樣一個令人討厭、脾氣又壞的孩子,看上去她總是盯著每個人,暗地搞鬼。”我想阿博特相信我是幼年的蓋伊·福克斯。

就是那次,我從阿博特小姐跟貝茜的談話里第一次得知,我的父親是一位窮牧師,我的母親違背朋友們的意愿嫁給了他,朋友們都認為這場婚姻跟她不般配。外公里德對她的忤逆行為大發雷霆,跟她一刀兩斷,沒有給她一分錢。母親和父親結婚一年之后,父親擔任副牧師所在的那座大工業城市當時正流行斑疹傷寒癥,他在探訪窮人時染上了這種病,母親受他感染,兩人不到一個月就相繼去世了。

聽了這些話,貝茜嘆了口氣說:“可憐的簡小姐也值得可憐,阿博特。”

“是的,”阿博特答道。“她要是一個可愛漂亮的孩子,有人就可能會同情她的孤獨凄涼,可這樣一個小討厭鬼實在讓人無法喜歡她。”

“的確不大討人喜歡,”貝茜表示同意。“無論怎樣,在同樣情況下,喬治亞娜小姐這樣的美人會更動人。”

“是的,我寵愛喬治亞娜小姐!”熱心的阿博特叫道。“小寶貝!——長長的鬈發,藍藍的眼睛,她還有那樣可愛的膚色,簡直就像畫的一樣!——貝茜,晚餐我能吃威爾士兔子就好了。”

“我也一樣——加烤洋蔥。來,我們下樓吧。”她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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