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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Chapter06.

我歸還了《堂吉柯德》,但這并不是某種目的達成的預示。當時我是正午借的書,而粟的墜樓時間一直是下午,昨天倒轉的是事情發生一小時以前,所以借書的過程沒有被融合。

第七日,我在爛尾樓樓頂,從晨曦初現躺到落日漸沉。今天我作好了逃避的打算,要是“神”繼續阻止我,我就安穩過自己的生活;如果有機會,我就做一次最后的嘗試。太陽逐漸位移到相同的位置,我及時趕到十六樓粟的家。

門是舊的,有凹陷,也有銹跡。拉開虛掩的門,屋內既沒有燈光,也沒有被清掃過的樣子,和茅草搭成的蓄養房有得一拼。

灰塵無處不在,眼前這才是它本來的樣子,家具破舊,電燈只有空線,該有的全沒有,倒是結構和幻境里一致。

有一間特別的房間構成與中式建筑風格迥異。進門后可以看到與墻壁圍成的規整的長房形空間,暗沉的胡桃色地板,和兩排書架,最獨特的地方是正前方的全開口陽臺。陽臺沒有多余的設計、末尾是一段無遮擋的“跳板”。這里就是所謂書房的地方,是這戶房里最干凈的地方,看不到蛛網、污漬、損壞以及灰塵。異類的空間讓我想到諾蘭導演《星際穿越》中,土星空間站內的飛機滑道倉。

我向陽臺行進,感覺到搖晃逐漸劇烈。書架上零星的幾本書,左搖右晃而倒下,墻體也出現裂縫。

我一跌倒,白光就將眼睛刺痛。

白衣粟不再捧著一本書,她正面坐在窗臺,腦袋側向書架,什么也沒做。她靜靜的,宛如亭亭的蓮,又如一塊夜光石,釋放著柔和的熒火。隨著我的走近,粟注意到我,眼角滑落兩條晶瑩的淚河。

“你好嗎?”,即便聲音如蚊蟲振翅,她也應該聽得到,可她沒回應我,也把視線留在別處。

“我要怎么救你,請你告訴我?!?

她開始啜泣,傷心欲絕,我是第一次看見她這哭得一發不可收拾的模樣。沒有搖晃、震動、旋轉之類的變化,書架突然著了火,角落間冒出靈動的火苗。

粟站直身體,向我邁出踉蹌的步子,姿態無力,神魂顛倒,眼睛卻非常堅定,充滿十分可憐的哀求,并筆直地與我對視。

火迅速蔓延,書架被包在火里,與此同時我感到皮膚被燙得疼痛,火燒到了我衣服上。

“爸爸,從我被生下他就后悔,他后悔母親生下了一個不健全的我。他總是和我訴苦,我卻不能回應,我時常微笑,他卻反感我叫我不要那么樂觀。有天,家里失火了,我沉浸在書的海洋里,對火況概不知情,所以爸爸就趁此機會,想將我燒死。他在火海里摔倒,被砸到,喪生于大火。我急中生智,翻越了窗戶。”

粟以博同情般地說著。我身上的火慢慢散開,燒出清黃的焦油。

“我的愛人,那唯一一個在網上能和我談天說地,安慰我包容我,逗我開心的人。在見到我的容貌后,被打碎了幻想,對我視而不見,拿我撒氣,脫口而罵,雖然一副惡心我的樣子,不過他對我的身體倒是感興趣,他在他兄弟面前說我又白嫩又柔軟。于是他找了個機會,把我帶回家,為了不看到我的臉,還特意拉上窗簾。我不順從,他就差點勒死了我?!?

粟說完,我感覺到脖子被一根繩套住,我只好使全力來抵抗向后的無形拉扯力量。

“我難得的兩個好朋友,知道我是啞巴,知道我長得像惡魔,還天天陪我吃飯、陪我回家、和我單方面說話,從來不像其他人那樣歧視我。卻在旁人勾心斗角的污言穢語下對我警惕,卻在別有用心之人對她自行車動了手腳之后,將矛頭指向我。她難道不知道,我沒有辯解的余地嗎,她為什么在當時把仇恨藏在心里呢。她被怒氣沖昏頭腦,推我入水。如果不是另一個朋友對我的信任,我可能就····”

氣管和肺部一股膨脹感,不明來處的水流強迫擠進鼻腔,腦門像是被牛從里面拱一樣疼痛?!翱瓤龋瓤取?,我無法呼吸,因為呼吸起來更為難受。

粟也像我,身上是火焰,頸部套著韁繩,不斷嗆出水。她眼里不再是溫暖的光,而是尋找救助的渴望?!拔也荒苷f話,也不會手語。我性格內向,處世老實,同學就認為我是優越,認為我是傲慢,因此他們從有理由轉成無理由地傷害我,報復我。他們人多勢眾,洗黑為白,老師、領導根本派不上用場。他們羞辱我,我是他們的笑柄,是他們閑瑕時間的玩物。他們巴不得我死!”

粟嘶聲竭力,余音響徹我的耳畔。數不清的刀子在空中由戲法變出,分別指向我和粟這兩個目標?!斑葸葸荨保w刀插進肉里的聲音經過骨傳導清晰又立體,插刀處先是冰滲進肉一般寒冷無比,隨后又迅速升溫,冰變成沸騰的水,且熱量無處散失。粟和我同樣傷況,只要輕微動一下,就痛不欲生。

“就連群眾也討厭我,連社會也厭惡我。他們遇到壞事,不管多離譜,不管與我有沒有關系,總能稼禍到我,我就是他們兇氣的來源,就是他們一切倒霉的根源。我就不該活著,給他們折磨的機會。哪怕我想堅持,也會有人要下毒將我謀殺?!?

反嘔感隨體虛來了,胸腔脹,腹部像被榔頭錘擊,雙腿酸軟乏力?!班邸保液退诘淖彀屠锒纪鲁鰺o氧血與胃里未完全消化物的混合物。“最后是上帝?!?,陳述的語氣后,她開始怒斥,“上帝剝奪了我的聲音!上帝剝奪了我的容顏!上帝還剝奪了我的母親,剝奪了我理想的愛人,剝奪了信任我的朋友,剝奪了本該與我和睦相處的同學,剝奪了我在人間的立足之地!他奪走了我的一切!”

粟力氣用盡了,她繼續陳述說,“我是連上帝都拋棄的人?!?

我的臉上被燒灼出凹凸不平的疤,明明很痛,卻又不能喊出我的痛感,我發不出聲。所有粟的痛苦經歷強加于我,我才終于和她感同身受,我奮力站起,挺起身姿,卻不那么如意。

我步履蹣跚朝粟靠近,她顛著向后退步,哀求道,“救救我,求你。”

我一邊走,她一邊退,頻繁向我哭訴,“求你,救救我?!?

“救救我!”,衰鳴聲貫穿腦髓,我的頭重腳輕感愈發嚴重,視覺逐漸模糊。

窗臺處一道白光形成的壁壘,粟后退到其中,消失了蹤影。最后一聲撕心裂肺的呼救如雷貫耳,在我腦海久久不能散去。

我隨她走向白光里,便回到了粟所居住的地方。

客廳很真實,又有些夢幻,大概是專屬于秋日的荒蕪吧。家具們死氣沉沉,我既不用擔心玻璃會破,也不用擔心有東西會飛來攻擊我,中毒反應和器官衰竭的感覺也隨我返回現實便消去了。

我看到了藍衣粟,她穿的天藍色雪紡半身連衣裙,頭發捆成高高的馬尾,拿著一把掃帚,一只平鏟,從書房里掃了些灰塵垃圾出來,倒進過道處的垃圾桶。然后在廁所用桶裝了點水,拎張手帕走進書房。見她不緊不慢,我頗有些放心,偷摸到過道處,發現一個比較新的快遞紙箱。

紙箱有手臂寬,上面印著“公益援助”四個紅色大字,里面規整放著幾本文學書籍,其間壓著一張手寫單,工整的黑色楷體寫到“贈予貧困山區學生們,望綿薄之力能成為孩子們事業成功和美好生活的助力。書籍30本,作業本60本?!?

我本以為這是公益機構寄給粟的關懷,但令我震撼的是寄出方寫的是“粟”。關于這件事情,我又在過道柜子上發現幾封褐色牛皮紙復古書信,我默念著如有冒犯請見諒,然后擅自偷看了信件。大多都是那家公益機構寄來的,向粟的付出表示感謝。“至今您已向本機構捐助了308本書,40本作業本。我們將這些關懷平均分配給了112位貧困、病殘的孩子,溫暖了18個家庭。在此,本機構全體人員感謝您的無償付出,向您致敬,祝您身體健康,事業如意。——綠樹公益”這封是離今天時期最近的信件。

我才明白書房的書架如此空曠的原因,對此感到一陣心絞。果然,只有常在黑暗里接受磨難洗禮的人才能明白夜路有多難走,才會盡心盡力為他人消除苦痛。我不再可憐粟,而是敬仰粟,我根本就不配去可憐如此勇敢又頑強的她。就像那次我在班長試卷上寫了攻擊的話語一樣,那就是我儒弱,俯首稱臣的體現。因為班長就從未給粟寫下過任何辱罵的話語,所以班長在我心目中,是耿直的、高尚的。

我鼓起勇氣走進書房,見粟已經拿好刀子站在陽臺。半個書房映著落日的余輝,粟沐浴在愜意的橙紅色光中,清麗、雅靜。

我第一次注意到書架里殘余的零落的幾本書,那些應該是她最愛的讀物。爛成石油般的《小王子》,沒有封面的《浮士德》,老鼠啃壞的《希臘神話》,被水浸過的《舞女》,還有《楚辭》、《堂吉柯德》、《人間失格》和《海子詩選》。

我終于能夠走向真實的粟,向她道出歉意。

她開始將尖利的水果刀緩緩舉起,我迅速握住了她的手,她因此大驚失色。她沒有喊叫,我也差點忘了她的殘疾。

“別這么做!”

她抵抗著,我撥弄開她手,將危險的刀抽離。她繼續抵抗,想掙脫我的控制,整個人都傾向陽臺邊緣,傾向十六樓底。

“別跳!”

我正面無法使出全力,腳底在潔凈的瓷磚上“滋滋”向前滑動。我別無選擇,借她的力將她抱起,將她緊緊擁入胸膛。

“對不起。作為殺害你的兇手之一的我,只希望你能活著?!?

“對不起·····”

小小的粟,如含苞欲放,卻又奄奄一息的白合,她精致又柔弱的臉頰上,掛著滾燙的熱淚。

末班車到了,我上去入坐,閱讀著《浮士德》,車內的幾個老面孔,一致地維持著冷淡。過了一會兒,車開始發動,玻璃和座椅被震得有規律的頻響,此時車后跑來一個讓人眼前一亮的女人,喊著,“師傅,等一下!”

最后我沒有施救于粟,卻也沒有遭到來自“神”的任向審判。唯一的懲罰,可能就是我作為旁觀者看著粟死去那股刻進自己身體的罪惡感。

這世上明明有許多生者需要幫助,我們卻視而不見;這世上有許多死人難瞑其目,又無可挽回。我深刻知道,死人需要尊重,生者需要被善待,因為你我并非野獸。事實也證明,我不能撥弄時鐘的擺錘,轉動死亡的發條。

那天掃地的同學收走了桌子上唯一的干花,從此這個世界再沒有她的印跡。

天黑了一半,另一半卻是黃昏。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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