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睜眼,昨天的失敗便趁機襲入腦海。我仿佛被關進了牢籠,被設下了圈套。我從一個施救者轉而成為受害者,多么荒唐。
還會經歷多少次失敗,我不敢猜想,但一定會給出一個結局,印證那萬物有果必有因。
鏡子里的我臉色蒼白,骨骼突出,意味著能力的使用次數快到頭了。于是我做了個計劃,不使用能力,主動去涉及粟創(chuàng)造的幻境。
課上完,我打算和圖書館管理員大叔溝通休班的事。“叔,我昨天有借過書嗎?”
大叔愣了愣,“你問書去啊。”
……
“我的意思是·····”
“知道了!”,大叔一邊往嘴里投放魚皮花生,一邊滑動鼠標,悠閑自在的樣子令我忘記書籍出現的異樣。
“你沒借過書。”
果然。
“這問題我是不是問……”
然后大叔的圓眼鏡跌下鼻梁,瞪著眼,“什么?”
“好吧沒什么。”
“就是我今天想請個假。”
話到此,大叔把唇邊的花生米扔回碗里。“哦,我還正想和你說,今天可別又跑了,前幾天你都沒好好干活,只把書架整理完就溜了。今天你得留下來搞衛(wèi)生?!?
溜了?
“主要是我想提前一個小時出去,如果干了活的話是省不了這么多時間的”
“嗯?!?
大叔接著撈碗中的花生米,“如果急事的話,提前半小時走吧,整理書架還是要靠你?!?
能省一兩分鐘,我都滿足了,如果是知道可以成功救出粟的話,我大可直接不來圖書館。
按大叔所述,我偷跑了三天,可我從來沒有做過這樣的事。所以這是否又證實了我能力背后的原理:一切倒轉的時間結點,會處于合理范圍之內,就比如平行世界A的我借了那本《浮士德》,我把時間倒轉回一小時前,按理說一小時前還沒有發(fā)生我借書的事件,所以在此基礎上,我依靠能力創(chuàng)造出了平行世界B,在那里我沒有借書,也沒有完成工作,就此平行世界A與產生影響較小的平行世界B互相融合,形成了我的到達地,平行世界C。
說白了,我的能力就是將有序的世界越搞越亂,加速宇宙的熱寂。
書架上的同本《舞女》依然還在,雖然沒有必要,但總歸算是依照流程,在工作完畢后,借了一本同款《楚辭》。
“既替余以蕙纕兮,又申之以攬茝?!保x騷中的這句話,也許是對昨日的粟最恰當的解釋。
跑了幾百來米,我進入桐子廣場后方的桐子路。
在布滿光斑的林蔭道,遠處站停著往西浦的68路公交車。我猜那是倒數第二班車,所以沒太在意。
忍受街邊垃圾桶的惡臭,我快速邁出林蔭道,進入溫暖柔和的紅光中,這時發(fā)動的公交車也開始前進了。掠過公交車之前,我下意識向車上一望。
——是那對母女!是那對母女!
和那日相同的位置,那個用紅皮筋扎著高馬尾、穿著糯糯白毛衣的女人,和傻手手就像有多動癥一樣的女孩!
“師傅!停一下,師傅!”
司機不是同一個人,但我在車內晃到了熟面孔。我呼喚司機,他也沒有停下,那對母女直直地看著我,用手指向我,女人和她的女兒說了什么,我不知道。我實在不想使用能力,拿自己的性命賭博,所以打消了救母女的念頭。
接著我沖進小區(qū),令人匪疑所思的事情發(fā)生了。
粟的尸體已經出現。血還在往地止散開、尸體還在痙攣,在我追那輛車的時候,她墜下了。時間,提前了二十八分鐘。
我上十六樓,門自動敞開,我走進這間仿佛無塵的屋子,明亮的燈光令人目眩。
這光起碼有幾千流明度,我頓時受到刺激還有點偏頭痛。看來是身體扛不住。慶幸在幻境里受不到到致命攻擊,頂多只是個別不適感和切換場景的碰撞反應。
堂屋里的陳設似乎有了變化,我在這安靜得可怕環(huán)境中逐個檢查物品,又擔心著飛來橫禍,這種暴風雨前的平靜令我不安。
雖然我已經來第四次,但前幾次我沒那么敏感,可能,是害怕未知,害怕失敗,害怕死亡吧。
電視柜上有一張語文卷子,不管遠看或是近看都特別吸睛,因為卷面五顏六色的,頗具一種抽象藝術感。有紅筆字跡,有黑色記號筆字跡,綠色馬克筆字跡、黃色高光筆字跡,無疑都寫著辱罵的內容。
我聽到“咣當當”的動靜,是廚房傳來的,我剛準備走過去,一把菜刀就像炮彈一樣朝我飛來。
我閃過,差點丟失重心,菜刀飛到陽臺玻璃上,砸破出一個大窟窿,碎渣“嘩啦啦”,弄得我心驚肉跳。
各個房間,都開始異響,廚房又飛來各種勺子、刀具、調料瓶,我挨個躲掉了,蹲在沙發(fā)后面。緊隨著,各房間又飛出雜七雜八的物件,堂屋的家具和電器懸浮起來,朝我逼近。
只感到全身一瞬間疼痛,我睜開眼,爬起來,地點就變成一間眼熟的教室。
這是栗所在的班級,初二六班。老師站在講臺,臉色發(fā)青,他像是透明人一般,喪失了作為老師的尊嚴。同學們你一言我一語,如果說一兩人這樣還算好,可人一多起來,分貝就增加了。
多數人還算識趣,臉皮比較薄,知道要猥瑣,所以遮遮掩掩地說話。另有個別的人,就十分過分,大張旗鼓地講話,雙手揮得像樂團指揮家,說話聲大得猶如集市的嗽叭,巴不得讓全體學生和老師注意到他們,我認為這種人就是跳梁小丑。
“好了安靜!下面我要頒幾個獎。”,老師的嗓音倒是渾厚又具穿透力,教室里也終于平靜了風浪。
“這學期的三好學生得主,有四個人。第一個,是馬紅,大家,掌聲鼓勵?!?
打破我觀念的是,同學們竟又出奇的團結,都拍起了整齊的巴掌。
“第二位,張偉?!?
所有同學目光一致投向中間黃發(fā),坐姿放肆的男生,并有不少人呼著“偉哥牛逼”、“偉哥真厲害”、“不愧是我偉哥”之類的話。大家掌聲拍得更熱烈,持續(xù)覆蓋老師接下來的講話。
“安靜安靜!下一位是,章小怡,可惜小怡同學已經轉學了?!?
念到章小怡,全場肅然靜下來了,也只有兩三人在鼓掌,過了幾秒我才意識到,章小怡就是粟的朋友,那個麻花辮女生。
“可惜啦,我的大美女小怡?!蹦硞€男生在底下嘀咕道。
“好了,大家安靜,最后一位也是咱們學校的年級第一,小粟同學,大家以熱烈的掌聲鼓勵她?!?
老師話音已落,整間教室卻鴉雀無聲,甚至連心跳聲都能聽得見。沒有為她鼓掌,隨之而來的,是一些暗地里的謾罵。
“切,蛤蟆居然還是第一名。”
“殘障人士的運氣都那么好嗎?我去挖一只眼睛算了。”
“成績這么好,以后一定是變態(tài)吧?!?
“她有以后嗎?”
“就是就是?!?
我站在講臺一側,能明顯聽到這些罵聲,老師卻仿佛是個聾子,繼續(xù)他的課程。
上課時,也常常有人拿粟開玩笑,“你怎么又上廁所,跟個蛤蟆似的?!?
“哦這道題,蛤蟆肯定知道,你讓她來講吧?!?
“西米讀書的聲音可好聽了,讓她來讀!”
“走開!你是蛤蟆的老公嗎?”
“不好好讀書,以后就只有娶蛤蟆,到時候生個殘廢,哈哈哈哈!”
我在這間教室連續(xù)上了許多節(jié)課,像這樣的玩笑和謾罵幾乎從未間斷。一堂語文課,老師安排大家做作業(yè),隨后老師便不知道去了何處。同學們就趁機歡鬧,像開Party一般。
粟很快就把作業(yè)做完,有人就要求粟拿給他們抄,粟擺擺手,晃晃手上的筆,意思大概是“請自己動手做”。
那些人立馬就不高興了,強搶過去,你抄我也抄,最后傳到那個叫張偉的人的手里,他高舉那本粟的作業(yè),喊著“你們連恐龍的作業(yè)都敢抄嗎?不怕變成弱智?像我,我選擇自己做!”說完,他“唰”地撕掉了粟的練習冊。
粟裝作看不見,轉而投入到其他事上,她默默地揩著眼角,捂住自己的耳朵。我很可憐她,很想伸出援手卻又身不由己,無能為力。
日子似乎向后推了許多天,教室窗外的銀杏樹葉落了滿地,采光可能變好了,但光照強度也變小了。
粟還是老位置,右側靠門一組的中間。穿的衣服也還是破破爛爛的。一件洗脫色的粉紅色衛(wèi)衣,一條打了兩塊補丁的牛仔褲,甚至連毛衣都可能是媽媽親手織的。
下課了,粟和其他人一樣目標是食堂,不過她的速度明顯更慢,因此有的人嫌她擋道,把她撞開;有的人嫌她臟,主動避開。最后她來到食堂,直到吃完飯,旁邊既沒有麻花辮,也沒有丸子頭,所有人都與她隔座。
我不敢想象,她有多少天都是像這樣過來的,越想,我就越覺得悲哀。
人群從教室門口排到教室里面,他們像是在迎接粟,粟從這單行道踏進教室門,這時所有人都開始起哄。粟的課桌上,放著一張帶血的姨媽巾,血是從廁所一直滴到她座位上的。
“哇!是鱷魚血!”
“是蛤蟆血!”
“屁!恐龍血好吧!”
“那不會是她吃剩的午餐吧。”
“哈哈哈哈···”
越來越多的人擁堵在教室門口,好奇地往里面探頭。粟臉色陰得像煤炭,卻只好垂著頭,賣力地支撐著搖晃的身體向那塊姨媽巾走去。兩顆指頭捏著衛(wèi)生巾的一角,忍受著奇恥大辱,打算去垃圾桶扔掉。
突然,一個正在座位上補妝的女同學站起來給了她一巴掌,力度之重,打得她沒能站穩(wěn)。
“弄到老娘桌上去了,死殘廢!”
罵完,又拖她起來,用她粉白粉白的衛(wèi)衣使勁地在桌上抹。
“算你運氣好,擦不干凈老子打死你?!?
眾人驚呼,整個樓層一起“轟轟”地鼓掌,不知情的還以為這兒在舉辦演唱會。
收到張偉同學的鼓舞,基本上每個人都對粟推、拉、扯、打、指桑罵槐,我把拳頭捏得綁緊,卻沒有跨出一步的欲望,因為我知道自己保護不了她,知道這里是幻境。
我只感到不斷送往鼻腔、眼睛,和心臟的無此酸楚的絕望。她被鎖定在所有人的準心中,被投擲著無盡的利器。
場景變化,惹人惡心的面孔都消失了,只留粟一個人,她跪著,她發(fā)抖,她身上插滿了刀刃。我趁著間隔的渺茫機會,竟從地上拔出了一把刀。
時間很長,卻又很短。我倒回的五十分鐘,還剩半小時。白木地板很冰涼,冷白的光照,兩邊長長的書架,以及窗前翻書的粟,一切都那么祥和,令我安心落意。
“謝謝你?!?
“謝我什么?”
粟頓了頓,“總之,感謝你的嘗試?!?
“我不明白。”
“有什么不明白?”
“你為什么要把我困在這里?”
“是你自己把自己困住了哦。”
粟合上書,像王國的公主一樣向我走來,伸出一只散著冷冽白光的手。我伸手去搭,但掌心拍到了地上,地板變?yōu)楹夷旧?。照進眼眸的是夕陽,不是白光,我看清了粟腰間別的書,叫《堂吉柯德》。
天黑了一半,另一半是黃昏。
班群中沒有母女的死訊,藍衣少女也沒有墜樓。無數個世界誕生,就有無數個新世界與舊世界相融合。人無法改變過去,所以上帝賜予了我創(chuàng)造過去的能力。
可為何我對粟的過去的創(chuàng)造,卻屢遭失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