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有說有笑,完全忽略臺上滔滔不絕的老師。老師評講試卷,同學們就將班長的試卷遞來遞去,你寫一下,我畫一筆,大家都團結一心,一個不漏地接龍。
本來都做好了心理準備,但試卷傳到我桌上時,還是手足無措。“快寫,我看著你寫什么。”小張轉過頭來,說是看,可能就是在監視我的操作吧。
我瞄了眼試卷,紅字黑字寫得密密麻麻,例如:死八婆、大嘴巴子、死胖婦、淫蕩的賤貨、豬圈的正義使者、容嬤嬤等等諸如此類的羞辱的話語幾乎全在這張無辜的數字考卷上。我找出一個狹小的空位,抓起筆琢磨著,其實我本想敷衍的寫個“笨蛋”,或者其他不怎么傷人的詞語,但坐在前頭的小張,眼珠子垂得都快掉下來了。“寫什么呢,你給點建議唄。”
“建議?還要我教你罵人嗎?不會吧!”于是乎,我在空位寫下了:死妖精,孫悟空怎么沒把你給滅了?小張看后,哈哈大笑,把這份喜悅分享給了周圍的其他人。很多人都知道了這潦草字跡寫的話,背后的作者竟是我,這些人中,也包括班長本人。
老師抽班長問問題,她的同桌將自己卷子緊緊捂看,班長無所適從。老師質問她卷子哪去了,她根本不敢講出實情,只好撒個謊說,掉家里了。所有人暗自竊喜,大家都那么活潑可愛,臉上洋溢著青春活力。最后,那張試卷被傳到了最后一排放著干花的課桌上。
圖書館的工作完畢,我去找管理員大叔歸還《希臘神話》。這次我精明,沒把那本書帶在手上,我詢問的是,最近我有借過書嗎,隨即叫他幫我查一查。結果大叔說我什么書都沒借過。所以我去書架上親自查找了一番,那本同樣的《希臘神話》原封不動的藏在角落里。
為什么會被復制?難道是我倒轉的時間太長,錯過了借書的過程?離開前我借了《舞女》,照常去趕車。
今天我來得及時,末班車剛剛到。如果上車,我就能早早回家,徹底擺脫兩天兩夜的耿耿于懷,以后也不再因為這種迫不得以的工作而煩惱。只要我選擇上車,我就算逃避成功了。但事以至此,我擱置不下那個念頭。
昨天和前天一樣,我順利“解救”了粟。我碰到了藍色衣服即將跳樓的粟,然后她滿臉驚訝地與我對視,我沒來得及說什么,就又回到真實的世界中。那時,離粟墜樓還剩半個小時,我坐在陽臺觀看緩慢溶解的夕陽,直到時間一過,粟相安無事。
我坐上68路末班車走了,同樣沒見到那對母女倆,之后也沒收到她們倆的死訊。晚上也和前天一樣,依然沒能睡個好覺,對施救粟成功與否的擔憂令我夜不能寐。
天空黑了一半,另一半卻是黃昏。
進入桐子廣場后側的街道,密集的樹蔭遮蔽,使道路潮濕無比。桐子廣場站卻割斷了樹蔭,暴露在自然光下。油柏路上有許多黑油,有白色塑料袋,還有腐爛的黑菜葉。前面是桐子廣場,圍起高高的藍色鐵皮,鐵皮上貼有施工標記和通告。來往人群稀疏,基本都是年過五十的老人,在橙紅色余暉映襯下,仿佛處于電視中的喪尸世界末日。恍惚間,我才想起自己要關注的是爛尾樓里的粟。
我跑著過去,路程中親眼看見十六樓醒目陽臺處,一襲淺藍縱身一躍。
我偏偏又遲了這一步,我偏偏又被僥幸給戰勝,松懈了警惕。
遠處尸體還在抽搐,應該是死后的痙攣。我上十六樓,在緊閉的門口處躺下,倒轉時間。
夕陽明顯上升了許多,我感到心力交萃,連續三天使用能力,加上倒回的時間比較長,身體承受了太多負荷。其實早上起床照鏡子時就發現,臉頰消瘦了許多。壓力很大,但是既然趟了這趟渾水,沒辦法。
門還是老舊,且閉上了,我仔細確認手腕的表鐘,確實是當天粟墜樓的一個小時前。
我使勁拍門,明知無人應答,憤怒著竟然用腳去踹,怎么可能踹得開呢。我打算從樓道間的開口翻進屋子,但這房屋的窗房晾臺設計得很奇怪。距離太遠,我可不想冒著摔死的風險去挑戰極限。于是我就傻乎乎地亂轉,想盡各種辦法,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我就像熱鍋里的知了猴,心急如焚。
時間一過怎么辦?我不能連續使用能力,也不能倒轉過多的時間,拼死一搏又不值得。我看不清身處的這團迷霧,看不清這座廬山的真面目。
還剩二十八分鐘時,那道門卻刷新了,且敞開了透著白光的縫隙。
門的存在讓我想起了電子游戲的機制,進屋如果不帶上門,各種情節就不會被觸發。所以當我走進來,還沒來得及舉措,門就自己閉上了。
白衣粟出現在客廳,她拉開落地窗簾,朝著無痕的白光。
我輕步走近她,想知道她是否能被觸碰。霎時,窗外的白墻化成水,將玻璃擠碎,將我淹沒。大水瞬間充斥整個房子,還好我會游泳,緊快調整了自己的姿態和呼吸方式。腦袋悶悶的,鼻子癢癢的,嗆了水多少還是有點難受。我在水中尋找粟的身影,找著找著,水被光速抽離,我正面離地一米落下,摔疼了膝蓋。
眼前,是學校食堂。學生們的年紀,應該是初中生。我繞食堂走了一圈,男女成群結隊,氣氛融洽。有的在聊游戲,有的在聊動漫和電視劇,有的在商量周六周日怎么玩,少有的在苦口婆心地探討數學題。
食堂坐無虛席,但無人注意到我,盡管我把頭伸進他們盤子里。不得不說,他們的伙食太落后了,餐盤里大蔥炒肉幾乎全是大蔥桿,肉沫則像是佐料,蒜苔炒肉也盡是蒜苔。看食堂的規模和裝修,和鄉下學校差不多,從學生們穿著看,大部分也是比較貧窮的。
角落處,我發現了粟。找她的感覺就跟找不同似的。粟面前放著未動過的餐盤,旁邊的三個座位都沒有人,我到她后面守著,粟東張西望,好像是在等人。
不一會兒,兩個女生往這邊走來,一個矮矮的,扎著丸子頭,一個高高的,綁著兩頭麻花辮。
“原來你在這里呀,等很久了吧。”
“我們剛才交作業去了,忘了跟你說,不好意思。”麻花辮的女生說著,粟隨后擺了擺雙手,搖了搖頭。
“你怎么還沒吃呀,快吃唄。”
這時換成丸子頭的女生發言,這女生有些微胖,看得出來為人耿直,她說著說著就將自己盤里的雞肉夾給了粟,“老樣子,我減肥,但你要多吃點,多長點肉哦。”
栗盯著一坨一坨的肉往自已碗里送來,很茫然,接著對丸子頭的女生笑著,笑得很甜。
吃飯時大家一聲不吭,其中麻花辮的女生吃得最快,她吃完后把臉伸到栗的盤子上從下巴處望著栗問,“要不咱們周六去游泳吧,這么熱的天,游泳可舒服了。你會游泳嗎?”
粟微微擺頭。
“好吧。”
麻花辮女生有些失望,隨后她又說,“要不這樣,我們教你游,我兩個都會,肯定也能把你教會的,以后你就能經常和我們去游泳了!”
“好不好?”
粟一邊咀嚼食物,一邊點了頭。
場景切換到教室,焦點立馬被我鎖定在門口。
那位麻花辮女生拎著一大口袋東西進門,所有人都像猴子一樣聞聲將她簇擁起來,她像極了動物園的飼養員。
“大家讓一讓,家里做的千層酥,要我分享給大伙嘗嘗,大家坐好,我挨個發,每人都有!”
她從口袋里一個接一個拿出來放到每張桌子上,有人拿到就拆開簡易的油紙包裝,吃了起來。“真好吃啊!”
千層酥差不多是一張撲克牌大小,中間由巧克力醬和奶油醬相繼夾著。咬下去外表酥脆,內部松軟,絲滑的巧克力和綿綿的奶油會在咬下去的瞬間在牙齒間爆出,美味就在口腔中得到完全釋放。有些人裝模作樣,富有儀式感地舉起千層酥,我就張大嘴巴對準他們千層酥的運動軌跡,讓千層酥送進我的嘴里。雖然啥感覺都沒有,總之咽了一口口水,還是滿足了。
麻花辮女生刻意把千層酥塞到粟的課桌里。可她一轉背,有人就給悄悄順走了,這時又有人喊道,“我還要一個!我的被某某某搶去吃了!”
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麻花辮女生心軟,就把自己的那塊給了他。
粟來教室之后,沒找到屬于她的那塊千層酥,麻花辮女生也沒留意,投入于滿篇作業中。
場景轉成校門口,麻花辮和粟并肩出來,突然,麻花辮向人群中大喊了一聲“媽媽”。
她媽媽多半是個貴婦,染著大波浪黃發,打扮得奇艷。麻花辮和她母親抱在一塊兒,說:“媽媽,好想你。”她母親也回應道,“嗯,我也想你。”
其實阿姨一開始就注意到粟,她還問女兒說,“這孩子是住咱旁邊那個吧。”
“對啊,那個,就是,她……”
麻花辮手舞足蹈地想要表達什么,她母親只答應了句,“我知道。”
我尾隨她們三人,也不必擔憂她們發現我。粟拉著麻花辮,麻花辮拉著她媽媽,一路上,她母親都在噓寒問暖。“今天午餐吃得好不好啊?”,“老師們對你好不好啊?”,“和同學相處得好不好啊?”,“爸爸在家有沒有給你做好吃的啊?”。除了問問題,她母親又給她買東西吃,糖油果子、烤面筋、魚豆腐、奶茶,麻花辮分點給媽媽,又分點給粟。
媽媽又帶麻花辮去買新衣服,高端服裝店里,麻花辮一件又一件試著昂貴的衣物,每件衣物都把她裝扮得漂漂亮亮的,粟在旁邊,神情羨慕不已。
到了傍晚,麻花辮女生的父親,開著一輛SUV,把她們都送回了家,粟在上車前,還遲疑著,哆嗦著腿被麻花辮拉上車。
周圍又回到學校食堂,我差點以為粟創造的幻境出現了bug。環境還是那樣嘈雜,粟也還是待在老地方。
粟入坐前,丸子頭的女生已經在吃了,粟坐她對面,一邊咀嚼食物一邊用眼睛瞟她。丸子頭今天似乎心情不大好,大口大口吞咽碗里的米飯和肉,不僅沒和粟打招呼,就連目光都沒放在粟身上過。
唯獨她倆這里的小范圍空間像是零下一百多度,與周圍熱流互不干擾,頂多只有勺子撞盤子的聲音在“嗒嗒”作響。
我感覺這次在幻象中已經站了兩三個小時,雙腿和腰間盤酸得快挺不住。
再次回到校門口,粟孤單地停留在密集的人群中。她一直等,我就一直等,我在幻象里兜轉,觀察每個人和校門口附近的家家商鋪,當撞到幻境的“空氣墻”后我又往別處走,然后無聊到數著校門口前的落葉。
當粟動身回家,校門口已經空蕩蕩了,我目送她孓然一身的背影,漸行漸遠。
粟在房間里換好一身輕便的行頭,看了眼窗前的掛鐘,當時間指向下午的一點五十五,粟往家門口走去。
家中結構和陳設很熟悉,卻沒我印象里那樣嶄新,反而破的破,舊的舊。
粟出門,便去敲對面的門,敲了好幾分鐘,都無人回應。栗拿出諾基亞牌的按鍵手機,給麻花辮的女生發了一條短信,“我在你家門口,你在哪里?”
每回切換場景,地就震動一瞬,盡管我控制好沒跌倒,視覺也會強制一白,就像是一種加載的過渡效果。
我又來到校門口,這次粟和麻花辮女生同時出現。“小粟,我上午不是你說了嗎,今天我想一個人回家。因為自行車是爸爸給我買的,我也想獨處一下,散散心。”
“你不會介意的吧?”
粟點點頭。見到麻花辮女生表情不對,她又同時搖頭擺手。“好啦,我知道了。”
麻花辮騎著自行車遠去,人潮中粟又孤零零地緩行。
醫院大廳,粟沖了進來,查看醫院里的指示牌和導航圖。電梯擁擠,她急沖沖地朝樓上跑去。
上了三樓,她左顧右盼,東撞西竄,挨個地從病房門口的小窗戶處窺視。
發生了什么呢?誰又出事了嗎?
明明是與我不相干的幻象,我卻莫名開始緊張起來。附近的醫護人員見她這舉動,想詢問她給她幫助,粟不但忽視,而且只要有人過來,向她靠近,她就立馬躲避得遠遠的。好像她是森林里的獵物一樣。“小妹妹你我誰?”,“需要幫助嗎?”,“找病患可以去問護士長。”
粟不管不顧,橫沖直撞,直到她找到了正確的病房,推門進去了。
“走開!”
粟一進來,還沒來得及看清她的朋友的狀況,就被麻花辮女生的媽媽攆了出去。粟舞著雙手,含著熱淚,“唔啊啊”地叫著。阿姨毫無情分,趕她就像趕害蟲一樣,“滾開死災星!你要我女兒和你陪葬嗎?”
阿姨的吼聲響徹住院樓,所有人都矚目著阿姨和粟,粟肯定是感到不適,所以匆忙帶著她的眼淚一起逃掉了。
事情可能快迎來結局,現在我面前是個野外的大水塘,水有些微微的琥珀色,周圍圍著一圈鵝卵石和一棵巨大的樟樹。
烈日炎炎,丸子頭女生和麻花辮女生還有粟,三個人都穿上泳衣泳褲,并排,躲在樹蔭下。“終于可以游泳了呀,我盼這一天好久了。”麻花辮女生憂愁似的訴說著,“你知道嗎,我差點就游不了泳了,差點就永遠不能下水了。”沉默片刻,她扶著粟的雙肩,“你可憐我嗎?”,栗瞪大了眼,卻對她的意思云里霧里。
“我受夠了!”,高聲一吼,麻花辮把粟推下了水。這不像是朋友間的打鬧,也不像教人游泳的激將法,我覺得像蓄謀已久的殺害。
“你干嘛?!”,丸子頭女生驚呼著,但麻花辮倒還是很憤怒,臉都氣紅潤了。
雖然水不深,但粟落水就沉了下去,像一塊石頭。她在水里痛苦掙扎,不斷向水面傳來水花和氣泡,我躍躍欲試,心臟狂跳不已。與此同時,麻花辮還在冷靜地喊著她的苦痛,“沒吃到千層酥,你就在背后詆毀我!媽媽不就是沒給你買過東西嗎,你就瞧不起我!不就是沒看到短信違約了嗎,那是因為我媽媽病了,我沒有力法!不就是我有爸爸你沒有嗎,至于弄壞我的自行車讓我差點摔斷腿嗎?!”
“在背后說我那么多壞話,你以為我不知道嗎?!”,憤慨的喊聲不斷在我耳邊回蕩,麻花辮和丸子頭隨著聲音淡出了場景。我被一股怪力拖入水中,雖然沒有水的觸感,但我有一種懸浮感和窒息感。我向瘋狂掙扎的粟伸手,距離在拉近,我卻無法呼吸。肌膚憋得炙熱,我掉落在地,磕到清亮的白地板。
兩排書架,像一座橋的護欄,縱向延伸至遠處,白衣粟坐在仿佛具有“實體”的白光下,明亮又冰冷。
我好像重復做著一場夢,這是我第三次向她靠近。
我不再問一些至關重要的問題。“你喜歡看書嗎?”,我問。
擋住她臉的是一本《楚辭》,粟漏了一只眼睛出來,瞄向我。“當然喜歡。因為書能讓我忘記許多東西,包括煩惱。”
我靜默不動,粟在專心致志地看書,她翻動書頁,“嘶啦——”、“嘶啦——”,我起碼在幻境中站了半小時,疲乏得快合上了眼睛。
“你讀過《離騷》嗎?”
粟終于打破沉寂。
“學過這篇課文。”
“知道屈原是怎么死的嗎?”
“投河自盡。”
“屈原由于被貴族大臣針對,情同手足的帝王失去了對他的信任,所以他被迫冠上罪名,無奈之下沉入深水中。”
粟合上書,站起來,望著只散發著白光的窗外。
“這么說來,你其實是被陷害的?”
她沒有回答我。
“是嗎?”
粟轉過身姿,對我欣然一笑,“無所謂,只要大家開心就好。”
陡然間,天地像翻轉了360度,我在地上滾了一圈,地板成了胡桃木色,夕陽照進了陽臺,陽臺上是藍衣粟。
她左手持著發著冷光的刀子,身體稍稍前傾又后倒。“粟!別跳!”,我火速爬起,握住她的持刀手。她嚇得一顫,當我倆眼神對上的時候,她將我陽臺邊沿拽扯。我被拽倒之后,返回了現實。
現實與幻境的時間不對應,我的表上,離粟墜樓才過兩分鐘。我往樓下眺望,沒有尸體,而陽臺,也沒有丁點痕跡。
天黑了一半,另一半卻是黃昏。一切都像沒有發生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