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劃過一顆流星,隨視線落到山陰面。夜風微涼,一身墨染山水云袍的年輕公子枕著雙手,躺在山野不知名的河流旁,聽水觀星。
不遠處燃著一堆干柴,停著一輛掛著‘蘇’字燈籠的華貴馬車,馬車上坐著律香川,一副心神全都沉浸在自己凄楚的簫聲里。篝火旁相對而坐兩人,以繡帕拭槍的梅子青和拄著刀鞘怔怔出神的暮忘歸。
手持折扇的月笙歌躍上枝頭警戒守夜,余下的那位紅衣侍女身影忙碌燒水煮茶,尋得片刻間隙,從車里取出一件黑色披掛,給坐起身的蘇姓公子披系而上。
“紅箋,你隨本公子行走江湖也有些年頭,可曾聽過天心圣手陳丹青之名?”蘇姓公子瞧著眸如朗星、頰現梨渦的侍女問道。
“自然也聽過的。一桿亭侯筆,一盞墨玉燈,一部昭心訣。相傳陳丹青練到鬼心之境,畫作可通前塵事,不知是真是假?!奔t衣侍女答道。
“是名不虛傳還是浪得虛名,咱們很快便會知曉?!碧K姓公子黠笑道。
“紅箋不懂公子之意?!奔t衣侍女面露茫然。
蘇姓公子忽然眉頭輕鎖,食指抵著眉心作費思之狀:“紅丫頭,本公子記得你那隨身包裹里有一幅畫,是也不是?”
紅衣侍女聞言羞赧低頭。
蘇姓公子打趣道:“臉紅了?莫不是咱家紅箋少女思春,看上了哪家少年郎?”
……
落葉滿空山穹宵深處驚現一道霹靂雷聲,于是西風裹秋雨,又是一片淋漓。
書房內,白玲瓏負手而立,看著簡單裝裱掛在墻面整齊排列的十四幅美人圖,思索良久終下定決心,轉身從書架暗格內取出一盞漆黑如墨、狀如麒麟、卻又剔透如玉的古宮燈。白玲瓏掌心托著麒麟足,小心翼翼地放在書案之上,以燭火點燃燈芯,隨后熄滅手中與房間其余燈燭。整個書房只剩下幽幽綠光伴著女子隱約的泣不成聲搖曳著。
白玲瓏走到第一幅畫前,鬼心之境的昭心訣悄然運轉,剪水般的秀目漸漸變得深邃漆黑,如無邊際的浩瀚夜空,以不可抗拒的歸墟之力將畫中人臨終時雙眸所見剎那的前塵景象吞入眼中……她竟看到一張面孔,男子面孔。
柳眉微蹙,白玲瓏走到第二幅畫前,從畫中人眼里又看到一張男子面孔……十四幅畫像,十四具女尸,同一張面孔。
白玲瓏嘆了聲氣,揮袖撲滅墨玉燈,重新點燃房間燭火,回到書案前提筆作畫。畫成之后,緊繃許久的心弦終得放松。她斜靠椅背,端詳兇手畫像,由于施展昭心訣運功過度、不知覺疲累至極,瞧著瞧著竟昏昏睡去。那睡態像極了兒時被恩師責罰徹夜臨摹先賢畫作時的模樣。雖然疲倦,臉上卻帶著悅色,夢中傻笑,悄然流涎。
大約過了一個時辰。
白玲瓏半醒之間,睡眼朦朧地抹了抹嘴角,忽然意識到雙手空空,精神一振。她倏地站起,在書案周圍來回翻找,竟不見了那幅真兇畫像!
白玲瓏悵然若失,瞥向窗外大雨,見人影一閃而過。
這位落葉滿空山年輕山主縱身遞出一掌拍開房門,茫然四顧,那人影已不知所蹤。疑惑間,只見紫衣風君侯一手撐傘,一手負后,迎面拾階而來。
風君侯走到近前,瞧后者神色警惕地審視著自己,忙收傘問道:“怎么了,師妹?”
白玲瓏道:“師兄可曾看見一個人影?”
“人影?”風君侯疑惑,“難道幕后托鏢之人現身了?”
白玲瓏未做解釋,只點了點頭。
“師妹放心。無論是誰,今夜既然上了落葉滿空山,必插翅難逃。”風君侯轉身就走。
“風師兄?!卑琢岘噯咀★L君侯,沉思稍許補充道,“幕后之人似不愿與秋水忘川結仇,生擒即可,切莫殺人?!?
風君侯應下,匆忙離去……
秋雨更濃,秋風更重。院中兩廂載種的幾顆老松彎腰欲折、松針滿地,滿園的紅色彼岸花也是尸花散落、被雨水打得處處狼藉。
山夜天寒,這雨也不知下到幾時。
白玲瓏折回房間取初雪劍在手,又披了一副白裘披掛,哪兒也沒去,只靜靜地守在門前,站在光燭映照里。忽然間,有道詭異的風撲滅了房間的燈燭,整座小院剎那漆黑,如一葉扁舟漸漸沉沒汪洋大海。
……
又一個時辰后。
遙山暝、風君侯率眾弟子持火把魚貫而入白玲瓏居住的聽鐘院落。
神色匆忙的風君侯箭步掠進房間,點了燭火,多次呼喚卻發現四下無人。又命弟子滿院落搜尋,始終不見白玲瓏身影。只找到一件被雨水打濕,掛在老松上的白裘。不詳的預感油然而生,風君侯如墜冰窟。
師妹不知所蹤,素來以半個儒生自居、溫文爾雅的大師兄破天荒動了怒氣,扯著面容蒼白的紫衣風君侯衣領,幾乎將后者提起:“敵暗我明,你怎敢留師妹一人在此?”
風君侯被丟了出去,丈許開外,摔在泥水里。
“我們都中計了。那十四具女尸不過是障眼法,兇徒轉移視線再調虎離山,真正的目的是白師妹?!边b山暝深吸一口氣,閉上雙目回憶今夜發生的一切,悔之晚矣。
此刻強如遙山暝這般星斗樓境界不折不扣的高手,竟都未察覺院落東南角的高樓屋頂上,有黑衣踏夜無聲,來去自如。
……
落葉滿空山南三十里外的桃花澗。這個季節自然不會再有桃花,只有桃花枝,漫山遍野的桃花枝。
有輛馬車飛快地穿過枯枝桃林,雨夜山路泥濘。
趕車的是個頭戴斗笠負劍的黑衣人,馬車旁還有相同裝束的五騎護送。他們像是招惹了不干凈的東西一樣,深更半夜,大雨滂沱,不顧一切地瘋狂趕路,如亡命之徒。
“駕……”負責開路的一騎警覺著前方夜道,忽見如豆的燈光雨幕中漸漸明亮,于是果斷揚起手勢。
“吁……”趕車的黑衣男子陡然扯緊了韁繩,馬兒揚蹄嘶鳴掙扎了一陣才堪堪被降服,不安地停在原地。
他們眺望而去,見雨幕中約百步之遙的位置,有一輛馬車靜靜地停在那里。那馬車四角高挑著‘蘇’字燈籠,借著雨夜里的微弱燈火瞧去,依稀可見高雅華貴。馬車旁也伴行著數騎,除去車夫不談,共有三騎,一前兩后皆撐著傘,平靜且鎮定。奈何雨夜光線熹微,看不清那幾騎傘下的面容。
趕車的黑衣劍客神色警惕。
這種時候,這種天氣,這種平常連鬼影都見不到的地方,出現了這樣一輛馬車,任誰都無法掉以輕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