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道不清
- 姚清秀走了
- 街上貓
- 3076字
- 2021-11-01 23:26:55
姚清秀決定要回家看看,她一路往心里所想的方向飄蕩,在路上他遇到了去找兒子的李大柱,他已經找到他兒子了,他笑得很開心,他跟姚清秀講述他遇到的種種趣事,他說,“小狼,叫姚婆婆。”
“姚婆婆。”五六歲的孩童滿臉稚氣地叫著姚清秀。
姚清秀笑著應聲,摸了摸孩子的頭,“真是個好孩子。”她說。
跟李大柱說了李彭找他的事,李大柱一開始很是驚詫,他說李彭都死了幾十年了,后來又笑了,他說人死了,還有什么可奇怪的,是啊,死人還有什么可奇怪的,他決定去找李彭,他說左右他們也不知道該去哪里了,短暫重逢后姚清秀就和他們告別了。
這天晌午,蟲鳥往四處散開,黑鴉飛過小櫻的頭頂,淺黃的樹葉掉落一地,剩下孤零零的樹干在風中佇立,這天是姚清秀的頭七,她的子女子孫都聚集在老房子里,有人在折金元寶,有人在燒黃紙,有人在煮飯,絲絲煙氣從房頂上老舊的煙囪里飄灑到天空。
姚清秀的魂魄在下午太陽落山時才趕到,碩大的太陽被山頭遮去了半塊,橘紅深紫的彩霞緊擁在兩側,像是仙女用玉梭織出的油畫,栩栩如生,美輪美奐。
還是那棟熟悉的磚瓦小樓,那棵年歲頗大的櫻桃樹滿頭黃發被秋風吹得左右搖晃,園子里久未種菜,已是滿地雜草,過高的已經被人用鐮刀割去了,姚清秀飄到廚房,也就是老房子的灶屋里,她的大女兒和二女兒正在清洗碗筷,她的孫女小櫻在一盆清水旁蹲著擰抹布,清秀的臉龐上掛滿淚珠,這讓姚清秀有些揪心,她去安慰她,她對她說,“傻孩子,別哭了,左右不過是我命數到了,該走了。”
姚清秀又飄到斜屋,她看見老頭子坐在靠椅上暗自垂淚,那雙老目通紅,姚清秀深嘆口氣,老頭子是她牽掛的,她走了,他也老了,一個人,以后終究是難過的,姚清秀搖搖頭,手飄在空中輕撫在老頭子肩上,“別難過了,以后,少點氣性,對身體不好,我也是沒辦法了,你要自己照顧好自己啊。”
就這樣姚清秀一一跟親眷告別,傍晚,她站在院子里,和眾人一起,她看見他們放鞭炮,在她墳前跪拜,哭泣,最后目送他們一個個離開這座她生活了大半輩子的小山坡。
所有人走后,她一個人看著這個沉寂下來的小鄉村,她記得在很多年前,村里很是熱鬧,這會子大家應該都坐在院子里乘涼,蟲鳴鳥叫的,小孩子都在地上玩石頭,大點的在爬樹、躲貓貓,天上的星星肯定也都是布滿了的,想到這姚清秀抬頭望天,入眼的只有一層灰灰的霧,死了都沒見過星星了,又反應過來,這倒也不是夏天,哪來的布滿星星,她笑了,似乎在笑自己,又似乎在笑別的。
人生數十載,聽起來似乎歲月悠長,可當你走到盡頭時,再回看,又覺得這是何其短暫的一生,好像是一晃眼就過來了,有遺憾,有不舍,有石子落地,最后又全全釋然。
姚清秀隨著意識奔赴在黑夜里,她要再去看一看閔閔,那個和小櫻般大的苦命孩子,從陰城那里聽到消息后,不得不讓她想起那群可愛的人兒,他們似乎被整個世界所拋棄,因為沒有墓地沒有家屬披孝而只得游蕩做個孤魂野鬼,再經漫長悠遠的歲月洗滌碎爛而永久消失,姚清秀是覺得極為不公的,她卻也只能覺得。
夜里的秋風摻雜著濕意,樹葉尖上覆蓋著一層霧水,寬寬窄窄的山路縱橫交錯,姚清秀飄在其中,淡淡月光透過她的魂魄,那個林子就在她眼前,她愣了片刻,再走近就聽見李大柱的笑聲,一群人像往常一樣圍坐在一起,這會是平時和青娃子混在一起的王有在講笑話,姚清秀走到李彭和閔閔身后,閔閔像是察覺到什么一樣回頭就看見姚清秀,開心道,“婆婆,你回來了啊,我聽大柱叔說你回家去了。”
姚清秀照常摸摸閔閔小腦袋,說,“對啊,今天是我頭七,我回去看看他們。”“那婆婆還走嗎?”閔閔睜著圓圓的杏眼,滿是期待的問。“我,我后面還有點事要去辦呢。”姚清秀思忖片刻說。閔閔乖巧的點點頭,姚清秀看了一眼李彭轉身眼眶漲紅,在灰色的面容上顯得有些奇怪,李彭跟在姚清秀身側,兩人久未言語,走到一處銀杏樹下,姚清秀停了下來,她想說些什么,又不知從何開口,倒是李彭先開口,“你今晚應該要去輪回了吧,那晚我看到白袍人了,那是我第二次看到那個人,上一次還是好多年前呢,那天過后,木子就來跟我告別,說他要去輪回了,那時我才知道人死了還要輪回。”
姚清秀點點頭神色悲傷,李彭笑了笑說,“這是件開心的事,一會我們大家給你做頓晚飯,就當是為你送行了。”
姚清秀有些哽咽,“你們,你。”
還沒說完就被李彭打斷,“你不用擔心我們,我們這群人早也習慣了孤魂野鬼的生活,倒是你,祝愿你投個好人家,還有就是。”說到此李彭深吸一口氣,“他們不知道死后還有輪回這事,我也沒告訴他們,你也別告訴他們了,他們現在挺開心的。”說到這李彭有些脆弱地看著姚清秀。
這是姚清秀第一次這么仔細專心地看李彭,這個年紀不大的小伙子,平時一副老氣橫生不茍言笑的青年,此時顯得那么弱小無助。
再回來的時候,李彭跟大家說姚清秀晚些就要離開了,還未等李彭發言,眾人就自告奮勇地開始組織分工,說要給姚清秀做一頓大餐。
閔閔一路都跟在姚清秀身后,小手捏著衣角,姚清秀懷里抱著拾來的枯樹枝轉身看著小女孩,“閔閔怎么了,有什么話要同婆婆講嗎?”
小女孩靜了幾秒后說,“婆婆,你晚上是不是要去輪回了。”
看著閔閔沉靜的目光,姚清秀微眨雙眼,笑著說,“閔閔是在說什么胡話,人死后哪有什么輪回,婆婆不過是想去看看這大好河山,活著的時候就顧著那一畝三分地了,現下倒是總算自由了。”
“婆婆,你不用騙閔閔,閔閔很早就知道人死了要去投胎的,只是我們沒有墓地、墓碑,所以才去不了。”女孩說到這眼里淚光閃爍,鼻尖泛紅,在灰色的倒影中有些突兀,雙手握緊又放開。
姚清秀本以為是閔閔也想輪回,直到悲痛極致的沙啞聲從她干渴的聲道傳出,“婆婆你不用騙閔閔,閔閔不怕也不怨,只是,閔閔能感覺到彭叔叔的骨頭已經開始彌散了,婆婆,你可以投胎,你知不知道有什么方法可以讓彭叔叔不要消失,閔閔舍不得彭叔叔消失,閔閔不想彭叔叔消失,閔閔只有彭叔叔了。”
女孩那樣小的年紀,神色那么痛苦,那么無助,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滴滴打在地面的枯葉上,那道道錯中交織的紋理被洗滌得清晰起來,姚清秀心臟被一雙手緊緊攛著,小女孩極力克制的哭聲讓她很想質問這天地,他們做錯了什么,何以得到這樣不公的待遇,蒼老的手掌輕撫女孩小小的頭顱,良久哆嗦著皺皺巴巴的唇說,“婆婆也不知。”
這句充滿悲涼無力的話落進女孩耳里,對她那一點點希冀無情的判了死刑,她跪坐在冰涼的泥土上,兩只消瘦得只剩下皮骨的肩頭在冷風中劇烈顫抖,也許,活著亦或死去,人的一生都將被命運束縛,都無可選擇。
再回來時,姚清秀懷里抱著一堆柴火,閔閔雙手捧著一束野花,那是她在路邊采摘的,有黃的、粉的、紫的、藍的,妖艷且生機勃勃,她走到李彭面前,揚起甜甜的笑容,對那個在她看來高大且始終光芒萬丈的男人說,“彭叔叔,這是閔閔剛剛在林子里采的鮮花,送給你。”
李彭微愣,下意識接過那捧被精心搭配過的花束,枝葉上還沾著露珠,那樣的鮮活,回過神對閔閔遲緩的展開一個笑容,“閔閔,長大了,是個大姑娘了,出去一會都知道給彭叔叔帶禮物了。”
“是呀,彭叔叔,閔閔長大了,閔閔也可以照顧大家了。”小女孩輕輕地說。李彭面容頓了頓,又無事的附和。
人們把湖塘里抓來的墨魚撕扯成兩半刷上檸檬草汁,把泥土下挖來的青筍折成小節,把樹窩上掏來的鳥蛋清洗干凈,把草堆中摘來的野菜去除根莖,有人坐在枯草墊上給大家唱歌,有人在攪拌石鍋里的青筍野菜湯,有人在支起的木架邊上注意著墨魚熟度,他們都在笑,像是這世間沒有任何煩惱。
這一夜天空出奇地顯現了一大片星星,雖落在他們眼里依舊有些灰蒙蒙的,但那是星星,他們十分肯定,毋庸置疑,他們在那片淡淡的星輝下跳起了舞,唱起了歌,木堆上的那枚火星在時間流逝里越來越小,像他們骨架上的肉,骨架上的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