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娛的藝術(shù)
世間動物有四種自娛的典型:驢打滾、鼠磨牙、貓洗臉、人吹牛。自傳就是體面的吹牛,就像貓洗臉,用自己的唾液取悅自己。
人與貓的區(qū)別大概是這樣的:如兩個人在戀愛,或吵架,到不可開交的時候,貓不會前來圍觀、嬉鬧或制止。但如果兩只貓因愛或恨廝咬起來,人是絕閑不住的。人的優(yōu)勢便是好事。
人又有四種類型:一類是管別人家事的,如總統(tǒng)、如主編。好事是他們的本職工作,一旦出了差錯又可順手把責(zé)任推給下屬。因此這類人雖然量不多,但足以把世界搞得不像樣子。二是什么都不管的,如動物一般地活著,如白癡、如修行至臻的和尚。前者管不了別人,也管不了自己;后者是忘了別人也忘了自己。再如人質(zhì),這是被迫什么都不能管的人,二十世紀(jì)最著名的人質(zhì)便數(shù)張學(xué)良將軍了,前半生家仇國難,驚天動地;后半生一片空白,漫漫半個世紀(jì)的光陰幾乎沒有什么內(nèi)容。他的人生奇特得就像一盤磁帶,轉(zhuǎn)到最引人入勝處便被蔣公介石輕輕按鍵抹去了。第三類是僅管自己的,這類人很多,就像老樹上的青棗,個子矮小,不計其數(shù),如我,如大街上我之前之后勞以步行的眾廝。這幾類人倒有專屬,自私便自私,物外便物外。此外還有一類多事的人是可憎的,他們管不住自己,也管不好別人,事至中途卻撒手什么都不顧了,如那類寫辭職書的。但無論哪類人都有做自傳的癡根,都在極盡心智地討自己的舒服。識文斷字的讀書人便寄情筆墨,著書立說、謀篇構(gòu)章。文盲們則口淫,邀眾鄰居聚樹陰下,或召兒孫于膝前,或輕捋銀須,或猛抓青頭皮,以“我年輕的時候云云”或“我某件事辦得云云”等語驚人。
自傳說穿了便是獨白。如果一個人坐在角落里牛羊反芻般喁喁低語,別人一定以為這家伙神經(jīng)有了障礙,會立即繞開的。但如果形成鉛字冊印成書,人們就以為自然而然了。人們相信的是白紙寫黑字。再如果一個人當(dāng)眾口若懸河地放肆舌頭,勢必會引起別人反感。要是大家一起來吹,你方唱罷我登場,且琴瑟鼓甕各出其聲,大家彼此就相敬如賓了。這便是自傳日漸盛行的緣由。
自傳就是給自己整容,等不及或不放心百年之后整容師在太平間里動手動腳,而是自己干,皮膚粗的便粗出豪放來,眼皮單的便單出細(xì)巧來??傊詡魇且詯偧簽槟康?,到自己滿意為止。自傳和吹牛有著一致的主題,就是自己是這個世界里最重要的。圍繞這個主題,人們各顯本領(lǐng),各昭其長。
文人中最淡泊的當(dāng)數(shù)陶淵明了,他棄了官場的角逐,隱歸鄉(xiāng)里,布衣素食,躬耕南山之麓,縱使如此潔身自好,最終也沒有邁過自娛的門檻,做了《五柳先生傳》首肯自己。美國總統(tǒng)尼克松的自傳最具典型,他被美國國會體面又堅決地從白宮橢圓形辦公室趕出后,便一心一意撲在小島上寫懷念自己的文章了。他的自傳都是選擇極好的措辭表彰自己,他認(rèn)為自己不僅給地球的公轉(zhuǎn)帶來了意義,而且也影響了地球的自轉(zhuǎn)。在“越戰(zhàn)”期間,尼克松機警地頂住了來自國會及兩院的壓力,用數(shù)以百噸計的炸藥將北越及柬埔寨的土地深翻了一遍,同時為了遮世人的耳目,又安排了“巴黎?;饏f(xié)約”的煙幕,當(dāng)年度的諾貝爾和平獎授給了簽訂和約的兩位著名人士:北越的外交部長黎德壽、美國國務(wù)卿基辛格博士。小個子的黎德壽在河內(nèi)向全世界宣布:“鑒于越南人民真正的和平?jīng)]有實現(xiàn),我本人拒絕接受此項榮譽?!倍陬C獎會之后舉行的酒會上,基辛格博士為自己解嘲說:我們給自己的臉抹了點兒粉,但這粉的味道不太舒服。而尼克松在回憶錄中談到這一歷史事件時則說:我當(dāng)時的助手基辛格博士是無與倫比的,他抓住了贏得這一榮譽的機會。如今,抹在基辛格博士臉上的味道不舒服的粉已經(jīng)成了歷史,誰也擦不下去了。
文人的自傳則講究技巧,一般不像政治家的嘴張得那么大。文人不好意思什么都說。他們往往不是直奔主題,而采取迂回的策略,故意制造出一種不同凡響的起伏,以引人入勝。有的干脆開篇便檢討自己的弱點,或開自己的玩笑,竭力表示自己也是個凡人,只是干了些非凡的業(yè)績而已。自陶淵明的“好讀書不求甚解”之后,這類方式便在文人中普及開了。這類小自謔如同往自己臉上抹點兒泥,看上去既坦誠又實在,易于被自尊的凡人接受。
自傳基本上有兩類:瀕臨就木者重嚴(yán)謹(jǐn)?shù)奈娘L(fēng),工紀(jì)事,長敘述,類于給自己做墓志銘,讀起來很坦實,像面對一堆水洗過的石子,一個個一粒粒沉著實在,水分恰到使石子晶瑩閃光的好處。年輕一些的則多如在自己的臉上劃皺紋,以平添歲月的滄桑感,或往自己的胸脯上粘胸毛,以壯自己的威風(fēng),長自己的志氣。有的則干脆拍自己的肩膀,自己鼓勵自己:啊,這一段你干得可真不錯。
一位小說家稍稍有了些名聲之后,口舌便失禁了。他在一篇談自己的文章中反復(fù)強調(diào)自己的小學(xué)、中學(xué)、大學(xué)乃至以后的學(xué)習(xí)均是受的第一流教育,好像他能寫出小說來不是自己的努力,而是來自學(xué)校和教師,令人讀后便想問:你受的是第一流的教育,怎么寫不出第一流的小說。我出身農(nóng)家,按農(nóng)民的話講,叫好糧食白搭了。另外,這篇文章在行文中更是端著街頭練家的架式,一派重任即將落到自己窄肩膀的模樣,大有誰來和我比試比試的風(fēng)度。下圍棋的人在初級階段先要習(xí)譜,夜深人靜插好門,臨著古譜,一子一子地強化自己,這便是口語中的“擺譜”,但這是自己在屋子里干的。這位作家雖尚不能心平氣和地與人對弈,卻敢當(dāng)眾擺譜,也不失為一種叫陣式的膽量。我想人是允許表現(xiàn)勇敢的,只是不要僅停步在語言上。我讀這篇文章時總令我想起深深的子夜時分在郊野偶爾遇到的那類高聲唱歌的趕路人,那份豪氣顯然在給自己壯膽。
人吶,人吶,有些地方真不討人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