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帝不死

生在中國，不能信仰中國的東西實在是份遺憾。我想，和尚剃光頭發(fā)絕不在于頭發(fā)的沉重，而在于剔去人生的追求。求什么樣的人生便有什么樣的意義：老莊逍遙隱忍，恬淡消極；墨子工于心智，失之計較；韓非子鴻圖偉業(yè)，手段殘辣；儒學(xué)功名榮耀，又違性傷真。自從砸塌孔家店后，我不知道再該信仰我們的什么。我們的傳統(tǒng)似乎并不鼓勵個人在心靈深處樹立信仰，孟姜女哭倒長城的故事就是很好的例證。道德的力量高于一切，甚而允許摧垮民族的脊梁。

至此，我成了一個毫無信仰的人，心的深處蒼茫一片好個遼闊。夜涼的時候，面對這片荒原，竟有了下面這些文字。

軒轅廟是我們眾多宗祠中最特殊的一所，它樸素之至，既不雕欄，也不鎦金。一色的青磚素瓦，在陽光下閃著悠悠的光澤，一株七人合抱不嚴的古柏便是唯一的風景了。那巨物距今已沐浴了近五千年的風雨，據(jù)說還是軒轅黃帝當年親手栽下的，后人奉名：黃帝手植柏。

大殿內(nèi)不供奉黃帝的真身，僅設(shè)一幅石刻的軒轅黃帝像。更沒有繚繞的香火。發(fā)了橫財?shù)笠估锬芩X的，或太想做官的人，進得殿內(nèi)自然就免開俗嘴了，黃帝是不助長人的隱私的。

黃帝是很有胸襟的，他一身青衣素袍地站在石壁上，恐怕是被供奉者中唯一站著的至尊了。在石刻內(nèi)，黃帝的頭微微向內(nèi)側(cè)著，雙手上下分揚，一副解說員的模樣，指向隱于他身后的一群智慧創(chuàng)造發(fā)明者：造字的倉頡，建屋造船的共鼓、貨狄，制陶的寧封，釀酒的杜康，以及火鐮的發(fā)明者祝融，一代神醫(yī)俞跗。在累世的供奉者面前，不端坐著承受后人的朝覲，而是把人們的注意力引向那些為人類的進步而腳踏實地工作著的勞務(wù)者的身上，這是唯黃帝僅有的美德。黃帝陵是一座衣冠冢。黃帝在百姓的心里是沒有死的。任何懷念都是有源頭的，只要這源頭是一份具體的、實在的、可以隨時觸摸的東西。這就像滾雪球，只要有一個堅固的內(nèi)核，外表的積累會越來越巨大。相傳黃帝活到一百一十歲的時候，玉皇大帝命九天玄女托夢給黃帝，說：“你戰(zhàn)蚩尤，降神農(nóng)，一統(tǒng)三大部落，建立了部落聯(lián)盟，創(chuàng)立了世上第一個中央共主的國家；你做衣冠、造舟車、教蠶桑、定算數(shù)、制音律、創(chuàng)醫(yī)學(xué)、發(fā)明指南車，百民安居樂業(yè)。因你功大無邊，玉帝決定召你乘龍回天宮。”“這功名怎么全部落在自己頭上了呢？”黃帝恍惚醒來，一連數(shù)日為此事苦忖。最后決定到首山采銅，搬到荊山鑄鼎。黃帝命工匠把凡是對國家有貢獻的人的名字全部刻在鼎上，對貢獻特別大的幾位大臣，連肖像也一并銘刻下來，以資后人悼念。五百天之后，身高一丈三的巨鼎終于鑄造成功了，黃帝命人把它搬到荊山腳下，同時召開寶鼎鑄成的慶功儀典。這一天，人們從四面八方趕來，人如潮涌。正值儀典的高潮，一條巨龍從天而降，龍頭一直觸到寶鼎上。在場的人們個個目瞪口呆，張皇失措，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這時，黃帝緩步跨上龍背，儀態(tài)萬方地向人們點頭作別，巨龍升上天空。至橋山（即黃陵縣）上空，黃帝對巨龍說：“我在荊山鑄鼎，已一年多時間沒回橋國，這里的臣民在等我回來，你能否停一下，我要與他們辭別，再看一看我親手栽的柏樹。”巨龍便在橋山降落下來。橋國的臣民聽說黃帝乘龍升天，便奔走相告，一起涌至橋山，將巨龍團團圍住。黃帝不能下龍背，只好在龍背上與大家作別。人們依依不舍，不忍黃帝離開人間，有的拽住黃帝的衣襟和鞋子，有的牽著巨龍的胡須。圍攏的人越聚越多，正在難分難解之際，時辰已到，巨龍抖動龐大的身軀，騰空而起，臣民們有的扯下黃帝的衣襟，有的拽掉黃帝的一只鞋子，連黃帝懸在腰間的寶劍也被扯了下來。人們再也見不到黃帝了，傷痛之后，為了便于永久的懷念，便將黃帝的衣襟、鞋子和寶劍埋在橋山之巔。這便是黃帝陵的源頭。

之后，每年的春天，冰凍的土地蘇醒的時候，百姓們便自發(fā)地到橋山之巔祭奠黃帝，這以后就成了定例。人們拿著自釀的家酒和蒸制的各種吉祥物形狀的面點，貧窮的人家便以野花編織的花束、花籃及水果，向黃帝誠表一片敬意。祭奠黃帝是不用牛羊牲畜的，不是因為黃帝是一個素食家，而是因為黃帝是第一個倡導(dǎo)飼六畜以興旺人類的君王，這便是“民祭”。漢代以后，又有了“公祭”。每年清明節(jié)這一天，或帝王躬身親行，或派遣要臣祈愿黃帝的在天之靈，保佑權(quán)業(yè)的安泰。但“公祭”始終沒有取代“民祭”，二者是并行的，且“民祭”更隆重，往往持續(xù)幾日。

一九三七年的清明節(jié)在黃帝陵的歷史上是特殊的。這一天黃帝被“公祭”了兩次。先是蔣介石的國民政府派遣的陜西省黨部要員組成的公祭團。之后是中國共產(chǎn)黨的領(lǐng)袖毛澤東、朱德的使者林祖涵等一行，其洋洋灑灑的祭文是出自毛澤東指點江山的巨手。當年，那段祈告黃帝的文字，博得了國人極大的敬意。

黃帝陵有一棵柏樹是相當奇妙的。

西漢元封元年秋天，漢武帝劉徹召集十二位將軍，調(diào)集十八萬人馬，北巡邊疆，大軍馳道北上，出長城，登單于臺，直抵邊關(guān)，威震匈奴未敢出兵交戰(zhàn)。漢武帝等了數(shù)日，恐延了封禪時間，決定收兵回京城。為了節(jié)省時間，大軍沒有從原道返回，而改從延安以南直插鄜州、坊州，行至陽周郡（今黃陵縣）橋山，看到山頂上高大雄偉的黃帝陵冢，即下令停止行軍，備禮致祭，不論將士，不論尊卑，數(shù)十萬人僅一天一夜時間便在黃帝陵的對面筑起一座高大的祈仙臺。第二天旭日東升的時候，漢武帝命令十八萬大軍列仗橋山，俯首默祭。武帝卸下身上盔甲，掛在一棵柏樹上，然后獨自登臺，祈愿黃帝保佑大漢江山永遠太平。這便是史載的“十八萬大軍祭黃陵”。

漢武帝掛過盔甲的這棵柏樹，自此以后，周身上下斑痕連連，縱橫成行，樹枝樹干皆如此。這便是橋山柏中獨一無二的“掛甲柏”。每年清明節(jié)前，這棵古柏枝干上流出的柏液凝結(jié)為球狀，陽光下寶石般晶瑩閃閃。清明節(jié)一過，柏液中斷，古柏從枝到干，又恢復(fù)了密密麻麻的甲痕。

黃帝陵從山巔到山腳，是不掛“保護樹木違者罰款”的木牌的。在民間有這樣的傳說：橋山古柏，棵棵都是神樹，誰亂砍全家都要遭殃的。有一個好吃懶做的人，以行竊為生。一年冬天，天降大雪，這個人凍得實在忍不住了，便上橋山砍了一擔柏樹枝回家升火取暖，誰知只冒濃煙，不起火焰，越吹濃煙越大，最后把他嗆倒在地，口吐鮮血氣絕身死。自此以后，再沒有人隨便砍橋山的古柏了。現(xiàn)在，即使孩子撿回了枯樹枝，家中的老人也會嚴厲責罵，責令把樹枝送回原處。橋山古柏就是這樣一代一代保護下來的。康熙年間，一位縣令想普查橋山到底有多少柏樹，命人查了數(shù)日也沒結(jié)果，只好作罷。一九三九年，中部縣（即黃陵縣）縣長盧仁山調(diào)集一個民團，將橋山劃地為段，編列序號，命士兵在樹上依次張貼，錯者罰大洋五塊，打四十軍棍。經(jīng)過十九天普查，得知橋山共有古柏六萬一千二百八十六棵，并將這一結(jié)果載入黃陵志。

一九九〇年四月五日，我清楚地記著那一天的天氣、風向甚至氣溫的變化。在黃帝陵，那天早晨有點涼，但天氣晴朗。到了中午又有點陰，卻絲毫沒有影響清早就聚至橋山之巔的數(shù)萬朝圣者。頭一天晚上我沒有睡好，不僅僅是因為興奮。頗具規(guī)模的黃陵賓館那天是爆滿的，一直到凌晨兩點鐘，從許多房間，甚至走廊的通道處都回響著激動的聲音：京腔、粵語、土家語及費勁的南方普通話、陜西方言，乃至英語時起時落，一位“公祭”的組織人員告訴我，每年歸來尋根祭祖的華僑、臺胞都有數(shù)千人。正是這位朋友的幫助，到黃帝陵之前，我就得到了一張塑制的“九〇年公祭黃帝陵陪祭人”的綠卡。“公祭”開始后，我才知道了這個綠卡的重要。這是一張?zhí)貏e通行證，只少數(shù)人才有，把它別在胸前，便可以優(yōu)越地走在隊伍的最前面，并且站入祭臺中心，在三位主祭人宣讀祭文之后，向黃帝有組織地鞠躬。沒有這個綠卡的人只能站在外圍。鞠躬這份禮儀是不宜單干的，只是在有組織的公共場所才具莊嚴感。我至今仍感激西安的那位朋友，在九十年代的第一個清明節(jié)，為我提供了一次向我祖軒轅黃帝莊嚴致禮的機會。

尼采說：上帝死了；上帝說：尼采才死了呢。

黃帝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