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歌
最不情愿與倒頭便睡的人共杯。兩個人興致勃勃地對飲,暢邀明月,才至酣處,身邊卻鼾聲雷起,僅剩自己一個人孤零零地把盞臨風,這太掃酒興。酒后滋事的一類人也不好,酒入了他的肚子,人就成了鬼,滿嘴鬼話,滿身鬼氣,酒醒后對自己所言所行的記憶又是片瓦皆無,令人哭笑不得。某年某冬日某夜半兩點時,一陣門響猛地將我從夢里敲出,矇眬著眼打開門,某友人踉蹌著呼嘯而入,此君的醉態我多有領略,一望便知又入了鬼界,渾身上下的泥污,不知跌了多少跟斗。我便小心地伺候,殷勤相加,泡茶、削水果,聽他胡說八道。凌晨五時,正是黎明前最寒冷的時候,他執意回家。此君脾氣偏執,酒后,他的話就是法律,縱使在細小處觸犯了,也是著了他的痛處。他走后,我回床續睡,時間不長門聲再響,這次敲門的是他妻子,此女子兩眼急逼,放著光:“××昨晚上來你家了吧!”聽這話的語氣,她一定敲了不少人家的門。我把剛才的情景概述了一遍,說現在他差不多該到家了。她憤憤地自罵一句,折頭便返。我放心不下,陪她一起走。到了她家,卻仍不見伊人的瘦影,我們就再出門找,該找的人家她都已找過了,便沿著大街小巷走。天漸灰亮的時候,才見他在一家工廠門外排污溝側狗一樣蜷著身子睡,呼吸均勻,酣酣的睡態令人羨慕。他妻子伸繡腿三腳踹醒了他,他翻身而起的時候卻不見了左腳,原來,他的左腳被溝里的冰齊腳脖處凍住,抽出后,褲腳兒一圈碎冰碴。在青海的一些牧區,每年都有幾例如此宿醉而凍死的惡訊,每年也有醉漢被牧羊犬救活的美談。那些狗通識了人的弱性,每在夜里見到爛成一團泥的醉人便附身相偎,以狗溫暖著冷人。酒后爛笑的令人賤,酒后泣哭的叫人厭,細數起來,酒后擊掌而歌的怕是酒德中的精品了。
我們家有一好鄰居,我俗稱為舅舅。我們兩家左鄰的時間久了,關系抵得過一門至親。那聲舅舅的叫法于我最初的感覺像見了長我的女性叫阿姨一樣,但漸漸地就叫出了感情。我們沒有什么血緣親情的關連,追究起來,他和我母親的一門遠房哥哥沾著血脈,故而就叫舅舅。我們中國看起來幅員遼闊,眾生蕓蕓,實際上不過是個大家庭,如果有耐心攀緣,每個人都可能與另一個人被或隱或現的線系著。就如那句老話:攀了三天三夜,光緒皇帝是我表兄。
小的時候,我幾乎每天長在他家,如果空了一天,當天晚上他一準到我家,問我一天的情況。現在每每回想起這些情節,心里就很溫暖。他是把我當成自己的孩子心疼的,他們夫婦自己沒養孩子。和他們在一起,雖然沒有什么大的樂趣,卻讓人覺得是依靠。
他的性情是溫和謙恭的,說話少而且慢聲慢語,酒后卻是放肆,和平時的樣子翻臉成兩個人。但他的放肆僅是放喉嚨,一首接一首地唱歌。他唱得字不正腔也不圓,嗓子略略沙啞,唱法卻極認真,像在舞臺表演,腳下走著臺步,打手勢的動作讓人感到滑稽。每每他醉成這個樣子,身后就圍了一堆孩子哄鬧,我的責任就是把這些孩子勸走或打跑,然后領他回家。回到家里,他也不安寧,站在屋子正中旁若無人地演唱。我記得他唱得最多的是“馬兒喲你慢些走”,唱這首歌時,故意地放寬了喉音,唱完第一段,喝一口水,續唱第二段,叫人看不出一點兒醉態。后來我到外地讀書,又分配到外地工作,每逢過節日,總忘不了寄一張賀卡給他,或寫一封短信。每次回家,仍每天到他家坐坐。我小的時候,記憶中他并不喝酒,很少喝,但每喝必醉,每醉必唱。后來卻貪杯了,聽家里人說,舅舅差不多每天都喝,每喝仍醉,但醉后卻很少唱歌了,要是唱也只唱一首歌,唱那首“你從哪里來,我的朋友”。最近一次見他時,他已是白發蒼蒼的七十幾歲的老人了。我問他身體怎么樣?他說還行,就是老了。他的臉卻是不顯老相,依舊溫溫和和地閃著光,依舊逢人便笑。見他的第一天,他就醉得一塌糊涂,反復唱著“你從哪里來,我的朋友”,依舊聲情并茂,手舞之足蹈之。我聽著他唱,還是像二十年前那樣,給他倒一杯溫水,放在桌子上,然后坐在床上笑著看他唱。
雖然已是七十高齡了,舅舅仍舊騎自行車。以前騎的是有大梁的笨車,現在改騎彎梁的女式車了。這次回老家,我還見了舅舅酒后的一次失態,這在他以前是絕沒有過的。那天我從朋友處往家里走,半路上,見他仰躺在路邊,那輛淡綠色的車子在距他三米遠的地方斜倒著,車輪已靜止不動了,想是從車上摔下一段時間了。老人躺在地下,雙腿半蜷著,一蹬一伸的,仍是認真騎車的樣子。我先扶起車子,然后走過去扶他。他的眼睛是半閉著的,見是我,就笑笑,一拐一拐地跟我走。我推著兩輛車子,走了近半個小時才到家。一路上,他只是笑,一聲也不哼。到了家,他倒在床上,一會兒就響起了鼾聲。看著他的胸脯,一起一伏的,我就感到:舅舅確實老了。
醉酒不傷及旁人,真是最好的酒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