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住
“日食三餐,夜眠七尺,所求此外無他”,這是明朝齊野東人的遺句。人生一世,想想也不過如此,吃是最重要的,一個人從生到死,每天堅持干三回的只是這一張嘴。此外就是住了,縱是立錐之地,也要有一處。鄉野村人一輩子最大的心愿就是給兒孫留傳一處好房子。皇帝自有三宮六院,但是即位不久,就開始盤算著建造陵墓。盡管他權重九五,卻不能保證到陰界還有房住,因而他要提前妥善準備。
我們中國人在住處上的講究是十分嚴格的。帝王家為宮為殿,鄉紳稱宅稱第,舊時的大戶人家,發妻被娶進正屋,庶妾即便權傾一方,在扶正之前也只配住廂房偏院,這秩序不容有毫發的差池。而眼下的時尚是,局長住三室,處長往兩室,公務員住統子房。如果一個廠長讓老工人優先選擇新居,這便是他的施政美德。美國總統的住處叫White house,原意是白房子,內涵公平理論、消除等級權限的美國精神,我們卻譯為“白宮”,這自然是出于我們的觀念。嬰兒最早的居住地叫“子宮”,這也是我們中國人的觀念。“天之大德莫過于生”,我們每個人在落草混世之前是享受王者待遇的。
我從石家莊到西安,在一家雜志任編輯,一間小房,宿辦兼并,卻也怡然,因為我沒有睡到馬路上去。有一段時間,我曾急切地勸說妻子也調過來,前不久,妻子新分到了三室一廳的房子,我那念頭便黯淡下來,理由充分地繼續過兩地分居的日子。
我認識的一位小說家,名氣大,住房卻小。親朋好友來訪,夫妻兩個便在門廳走廊處搭一張簡易床擠睡,窄仄的床,兩人只好倒錯了頭腳對眠。一天夜至闌珊,小說家摟著妻子的腿不慎生了愛情一回的念頭,便用手指在妻腿上劃字:你過來。妻子擔心驚羞了隔墻的客人,反手擰小說家的腿。欲念這東西是擰不走的,小說家便一遍一遍地劃字,妻子也一把一把地擰。功夫不負有心人,無奈之中妻子轉頭過來,與小說家茍且偷美,倉促了事。后來,小說家將這細節寫入他的一本小說,這本小說的名字叫□□□□□□。
我所在的這座城市郊區地帶,聳起了一片片的新村或小區,這些建筑新穎而且奢華。通往這些建筑的過渡段落多為正改造的老城區。人老了叫人尊敬,房子老了卻叫人感覺著危險。在這些段落上,打老遠就能看見漆寫的“改造舊房,造福人民”的紅牌。走到近處,每處房的墻上又有白粉刷的圓圈,中間一律是粗黑的“拆”字。在這些“拆”字的旁側,一片片殘存的壁上,偶爾也見到“寧折不拆”的宣誓。老房子外人看著危險,自己卻心愿固守,滿腦子“祖宗留下來的”想法,這也是我們的傳統觀念。
一個朋友給我講了這么一件事情:在北方一處深山老區,散落而居的幾百戶人家為衣食所困,代代輩輩掙扎在溫飽線上,是國家重點扶貧地區。無奈山瘦地薄,荒榛荊棘也不情愿在此落草而活,有關部門便設計了遷徙方案,在內蒙古河套區域選擇水沃土厚地帶建了房屋、學校、商店,以及必要的交通水利設施,幾乎一應俱有。臨到搬遷卻有了障礙,所有人家都提出了遷祖墳的要求,至少上遷一代墳骨,遷不走的遠祖由國家組織每年清明時節歸土祭拜。此事由此擱置下來,四年不得解決。
中國文人也是有戀貧傳統的,這從書房的題號中可見一斑,如苦雨庵、陋室齋、無為居、敝心齋、緣緣堂,與政客的“明鏡堂”、“明正居”一比較,即可見出端倪。古人們居樸臥陋不是因為有了佛心,而是因為沒有辦法。杜甫的最大理想是“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他的這首詩是在被秋風吹破的草堂里寫就的。時下文化單位最難辦的事是分房子,房子一年蓋得,四五年分不下去。我有一個朋友,在單位分房子時,費盡心神,左右逢源,甚至不惜去主管領導家里每晚靜坐,終于謀得一套三室房子。一天,他請我到新宅小酌,客廳墻上張掛著某名家題的“無為”橫幅。我說“書法是好,只是字不妥帖”,朋友問什么字才妥,我提筆在一張廢紙上豎書:戰利品。朋友笑后小心收起,疊聲連嘆墨寶。
明代一位屢試不第的鄉野秀才,在京都受盡冷落嘲諷后隱歸鄉里,寫了一首得以傳世的詩:“零落池臺勢,高低禾黍中。回看故宮柳,憔悴不成行。”其實,這樣的詩該由朱元璋的后人寫,這位秀才寫了,我讀著總有點詛咒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