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風雅樓庭
- 馬力
- 1417字
- 2021-11-06 15:20:57
黃鶴樓
在京廣在線旅行,黃河、長江岸邊沃衍的澤野是我望不夠的風景。尤其每近武漢,蛇山上的黃鶴樓翼然而起,在車窗前一閃,目光便叫它牽去,只因樓身的上下曾落過我的游跡,登陟而見江山之美,也算把此樓的勝概領受盡了。
古人造樓,巧借山水,占去多少風光!形勝堪賞愛,樓的格局已無人計較。黃鶴樓是高大的,足可抑住蛇山氣象。江面至此忽然開闊,氣吞楚天的水勢似在樓前知趣地收束,平緩流去。和它比較,岳陽樓、滕王閣體段自小,雖則在江南之地并負盛名。
在體大勢雄的建筑面前,我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登過江樓的多半,游情還只浮在幾首詠它的舊詩上面,印于心的,只剩了崇宏的影子,和在普通畫片上看來的毫不相差,里面的細部卻連一點記憶也無。我這樣的訪客真是枉對千載的名樓。
黃鶴磯頭空余樓,縱目古郢舊地,感慨皆為楚騷道盡。在這落日樓頭,又恰宜曼詠題滿樓身的長聯短對。南北之人過此,若聽得吳弦楚調瀟湘弄自白云深處悠悠飄響,“自教繞梁歌郢雪”,似要身御一江清風遙尋鶴夢了。
題詠來為樓閣添妝,是中國建筑獨有的美處。若失去楹帖的映襯,這千古的江樓怕會“斜陽孤影嘆伶仃”了吧,消損的恰是它的風神。
關于這座峻偉的名樓,翻閱神仙之傳、述異之志,可以查出好幾宗傳說。乘鶴過此的王子安,駕鶴返憩樓頭的費文偉,臨樓飛升的呂洞賓,頗撩歷代游者遐想。刻聯以記,傳續的是久遠的文化信息。倚欄賞讀,生不逢昔的我,是在同古代文明對話。
在我舊游的經歷中,存有對費文偉的印象。在川北的昭化古城,看過他的墓。這位睡在泉下的蜀漢大將軍,早就飄飄登仙。“涉清霄而升遐兮”,以明遠的碧空做棲神之域,也算尋到靈魂的歸托。
因有仙跡,黃鶴樓才顯得異常宏麗,巋然山巔也。遍數沿江低昂樓閣,此筑最雄。迎面一望,和浮聳在云煙里的宮闕有何兩樣?這夢里的樓臺!隔江的晴川閣,雖也飛甍昂宇,在黃鶴樓前又怎稱巨觀?暫把鸚鵡洲中禰衡的恨賦和這樓上崔顥的愁詩相論吧。此種感覺又連向華夏民族的文化記憶。
進了軒敞的廳堂,轉過幾折寬平的木梯,更走過多扇雕鏤的花窗,上到足供眺遠的高臺。長天一覽,荊吳閑美的風物憑欄可賞;況且天邊飄著幾朵淡白的流云,晨霧又濕濕地浮在江面,同跨鶴巡天的逍遙差能近似。繪于堂中的群鶴,不傍池,不依岸,“八風舞遙翮,九野弄清音”,羽翼一振,志在萬里江天。翹聳的層檐,是飛鶴翔起的翅膀啊!憑借如此理念支撐的木石之筑,可以讀出音韻,可以品出風致,可以寄意,可以言志,聲情自得,便是受著歲月的磨洗,也不坍為廢墟。我是在登覽詩歌的殿堂了。此番話,像是站在樓前喋喋發出的哲語嗎?讀過李白的《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這樓就如灞橋,如南浦,都是惜別之意了。黃鶴樓的意蘊要在微雨的清晨和日落的黃昏才體味得深。年紀尚輕的李白,凝視春江中漸遠的飛帆,動了離情;船上的孟浩然,回望云水間的江樓,亦如看見依依不去的李白。留在詩史上的平仄,讓我尋至時光之河的上游,望定那些遠去的身影。
中國的樓閣,大約是專意于登眺的,又時時裝點著風景,并且連它們自身也成了風景的一部分,若說還有其他的實用功能,我卻想不出。危樓高閣、舞榭歌臺將新奇的視角、穎異的感覺給了李白、崔顥這樣的詩人,讓他們尋到一番未曾領略的天地,更把激發的浪漫才情置入藝術靈境中。照此看,山隈水湄間筑起的木石之身,實在有著形而上的意味。能夠體悟和運用它們的妙處,乃是一種文化自覺。此中滋味似乎尤為中國的舊式才子獨享。
在歷史編年里永世傳存的,是黃鶴樓不朽的生命。看過它的人,精神直朝云端飛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