媳婦和老婆是不是一回事?
說個笑話。請你設想一個情景:一日,突然有人跑過來問你:“你媳婦是誰的老婆?”這時候,想想你會有什么樣的反應。一般說來,誰都會認為,此人“來者不善”,是沒事找事的挑釁。可是許多南方人的反應并不一樣。
不是開玩笑,對這個問題,南方人和北方人的理解還真的有不小的區別。我們所說的“南方人”,其實都是各個朝代戰亂中逃到南方避禍的北方人的后裔。相比之下,南方要安定一些,語言的變化相對就少,保存的古漢語成分就多一些。北方經常有來自更北的少數民族的侵擾,甚至是占領,各種語言的融合就在所難免,北方漢語的變化就比較大。
把話扯回到“媳婦”上來。南方人心目中的“媳婦”這個詞,是古義,意為兒子的妻子。“媳婦”,當然就是“息之婦”,也就是現在我們常說的“兒媳婦”。“息”就是兒子。我們引幾句古籍來看看“息”的意思。《戰國策》中《觸龍說趙太后》一文中,觸龍說:“老臣賤息舒祺,最少,不肖。”意思是說,老臣我有個叫舒祺的兒子,最小。賤和不肖,都是謙辭,無非是說兒子“沒出息”啦,“不是個東西”啦,等等,只不過是謙虛、客氣,其實心里愛得不行。說女兒,也可以用“息”,稱為“息女”。《漢書·高帝紀》上有呂雉的父親要把女兒嫁給劉邦的話:“臣有息女,愿為箕帚妾。”也說得很低調,說自己的女兒愿意獻給你,做個掃地抹灰的女仆。稱子為“息”,一直到南朝還挺普遍,史書上就有把自己的第幾個兒子稱為第幾“息”。“息”在古文中有一個意思,是“滋生、增長”(醫學上有所謂的“息肉”),有時特指人和動物的繁殖,進而引申為“子女”。其實,直到現在,客家話和吳語中仍有“息子”的說法。據說日語中也有“息子”的說法。
“息”既然是兒子和女兒的意思,“息婦”當然是“兒媳婦”無疑。至于“息”字又被加上“女”旁變成了“媳”,是后來的人們已經淡忘了“息”字的本來意思,覺得它和“婦”常常黏合在一處,差不多成了一個復合詞。出于習慣和方便,將它與“婦”同等待遇,也加上了“女”旁,遂成一詞。從此,它跟“兒子”的意思就沒有太大關系了,以至于說到兒子的妻子時,必須迭床架屋,前頭還要再加一個“兒”,說成“兒媳婦”才行。而“媳”字自從帶了“女”字旁,也就改換了門庭,增長了本事,甚至可以擺脫開“婦”字,單獨跟“兒”字結合,組成“兒媳”一詞。這時候的“媳”,已經獨當一面,就是“媳婦”的意思了,誰能想到當初的身份呢?事到如今,你還硬說“兒媳”中的兩個字都是兒子的意思,沒有女人什么事兒,就屬于膠柱鼓瑟了。
“媳婦”這個詞掰扯到這里,才大致有了點兒頭緒。南方人至今多半還固守著“媳婦”的原義,認為是兒子的妻子,北方人大多把它視為“老婆”的同義詞,“我媳婦兒”“他媳婦兒”“兒媳婦”,都可以說,不僅可以兒化,甚至還能“子化”,我就聽人說過“媳婦子”如何如何。
讀了周振鶴先生的《逸言殊語》,才知道“新婦”和“媳婦”之間還有些扯不斷拉不斷的關系,甚是有趣。據周先生介紹,在吳方言和閩方言中,“媳婦”和“新婦”的發音是很相近的。剛剛娶進家門的新媳婦,自然是可以稱之為“新婦”的。我們現在把剛結婚的新人叫“新郎”“新娘”。日本人至今還在叫“新郎”“新婦”,還是唐代的叫法。奇怪的是,媳婦娶了多年,其實已經“舊”了,但行文用詞還是“新婦”,令人費解。唐朝的墓志銘有這樣的句子:“長瓊(人名——作者注)娶新婦瑯耶王氏。”唐中和二年(882)的一方墓志上說,墓主有子四人,新婦二人。說的是四個兒子,兩個娶了親,還有兩個沒娶親。還有一個例子,是漢樂府的《孔雀東南飛》。詩中有云:“新婦初來時,小姑始扶床。”這已經是女主人公劉蘭芝被婆母趕走前跟小姑作別時說的話了,是自稱。如果說,劉蘭芝的話可以理解為“我當初作為新媳婦剛進你們家門的時候……”,還解釋得通的話,前頭兩個例子中的“新婦”,顯然不能理解為新娘,執筆者也是在“妻子”的意義上使用這個詞的。
在行文結束的時候,我又翻閱了一下商務印書館出版的《古代漢語詞典》第二版。在“新婦”的詞條下,有三個義項:一、新娘;二、稱兒媳;三、婦人自稱。在第三個義項下面,舉的正是“新婦初來時,小姑始扶床”的例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