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一晃就過去了，公元375年，絕代名相王猛病重了。這是一件震動秦國的大事，大秦天王苻堅深為之憂愁，乃至親自為之祈禱上蒼，并企圖大赦天下，延緩他的生命。王猛乃上書給秦王：“士為知己者死，死亦無憾。臣猛自知將不久于世，所憾者無可薦之人繼之也。古人云，善作者未必善成，善始者未必善終。治國當戰戰兢兢，如臨深淵，方可無虞。請陛下謹記，天下幸甚。”秦王苻堅望書而流淚，讓最好的御醫在丞相府中晝夜服侍在側。又一個月，王猛病危，苻堅親自來看望。王猛吃力地睜開雙眼，望著秦王說：“陛下，臣有幾句話，你一定要記住。晉國君臣一心，國運尚在，不可伐也；鮮卑、西羌，腹心之患，不可不除……”言訖而終。苻堅抱尸痛哭，三日不臨朝。

慕容垂、慕容暐等人，以及姚萇卻長長地舒了口氣。自從投秦以來，王猛如一個掌握著生殺大權的閻王，一直令他們畏懼，如芒刺在背，寢食難安，只有隱忍才有生的希望。苻堅如同一個活菩薩，一直以寬宏的氣度庇佑著他們，讓他們作為敵國來投降的典范來向世人昭示：大秦無所不包、無論你是王侯將相，只要投秦，不僅不死，還能夠安心地享受榮華富貴。現在王猛死了，大家日子都好過些了。慕容垂平時帶諸子習練兵法武藝，操練士卒，也時常到郊外打獵游玩。關中的鮮卑人很多，日子都過得不錯，但是他們心中都有一些不能說出來的想法。慕容垂是京兆尹，當他騎著馬在街上遇到這些鮮卑人的時候，總有很多人會遠遠地向他行鮮卑人的禮節，他們以掌覆在胸口——如同當年慕容翰在宇文部落那邊給王車的暗號一樣，崇敬地注視著他，一直到他遠遠離去。他知道，他們想回家。

前燕的那些舊臣子，有些心念舊恩的還會經常去看望原來的燕皇，現在的新興侯慕容暐，無非是身體如何。慕容暐正當壯年，早已不耐煩這些問候，干脆閉門謝客，將他們擋在門外，甚至痛罵一番。終于，沒有人去看他了。

慕容垂為人豁達，以前也只是個落魄的藩王，現在卻是賓都侯，擔任京兆尹之職，深受秦王的信任與厚愛，那些有識之士，誰人不知是慕容暐眼濁，將一塊好好的美玉送給他人？“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作為鮮卑人，有許多人不習慣關中的生活，他們想念過去的生活，夢想能夠再次生活在一個自己的國家。那么這個夢想在現實中到哪里能找到寄托？慕容暐雖然年輕，卻已經成了舊時代的象征，倘若燕國能夠復興，非慕容垂而誰？即使燕國不再復興，一旦自己在秦國遭遇什么坎坷，目前做官最大的、在秦王面前說得上話、能夠保護他們安全的，除了慕容垂，還能有誰？因此他們多借節慶的時機，投拜到慕容垂的門下，宣誓效忠，求得庇護。慕容垂像對待朋友一樣對待他們，不談國事，只談私交，于是竟比在燕國時更交下了很多朋友，哪怕是以前的政敵，現在竟能夠經常在一起喝酒打獵！慕容垂有時在心中慨嘆：“時代變了，年齡大了，志氣也消磨得差不多了！父親在九泉之下，倘若知道我如此逍遙地生活，虛度自己的一生，該作何感想？母親見我如此平安喜樂，或許會很感到安慰吧。何時能夠再回故都去祭拜他們呢？燕國自從滅亡，皇陵沒有人清掃，不知現在草長得有多長了！還有四哥，你辛辛苦苦維持的大好局面，都煙消云散了，兄弟有愧，然而無奈。小青，不知道你到了那邊，又過得如何？我們孝順的孩兒慕容令已經前去扶侍你了，慕容寶在我這里，將來我一定會讓他承襲爵位。令妹我已嫁于慕容德，安享榮華，你不用掛懷。”

又過了三年。三年里，秦王苻堅派軍滅前涼、北代，招撫西域諸國，秦國雄霸北方，長安盛況空前。哪個英雄不想一統天下？苻堅想，以秦始皇一介暴君，尚能掃滅六合，我以仁治天下，德懷遠方，竟不能滅掉一個茍安的弱晉？王景略之言，我不能不聽，所以隱忍至今。伐晉要穩扎穩打，有必勝之信心。至于鮮卑和西羌之患，我將他們編入伐晉的軍隊，充當前鋒，令他們見識大秦的強盛，且不敢在后方作亂。

378年，秦王派慕容垂與西羌將軍姚萇與長樂公苻丕分兵三路率軍攻晉。慕容垂欣然領命，率軍攻克了南陽，又與苻丕共同攻克了襄陽，俘虜了晉國將軍朱序。秦晉對峙于長江兩岸，早晚必有一戰了。然而很快就發生了秦國宗室唐公苻洛、北海公苻重發動的內亂。內亂歷經兩年時間才徹底平息。

公元382年，秦王苻堅派將軍呂光率十萬大軍遠征西域。

不久，秦王苻堅又召集朝會，商議伐晉之事。“諸位愛卿，目前北方已經一統，經過數年準備，國家有雄兵百萬，朕欲發兵江南，一舉攻克建康，混一南北，大家以為何如？”苻堅本來想聽到群臣的歡呼聲和請戰聲，叵料先是一片沉默，爾后，尚書左仆射權翼、太子左衛率石越、名僧釋道安、太子苻宏、中山公苻詵、陽平公苻融等人皆出列發言，反對伐晉。苻堅聽了，大失所望：“有人在路邊蓋房子而征求人們的意見，結果因為議論紛紛，房子最終竟沒有蓋成。這件事朕已經自有決斷了。”于是拂袖而去。苻堅氣呼呼地回到后宮，把朝會議伐晉的事訴說給寵妃張夫人，豈料張夫人竟道：“臣妾認為諸位大臣所言不錯。晉氏開國已逾百年，定都建康、經營江南也已六十余年，根基穩固，君臣同心，百姓樂業，現在還不是征伐他們之時。我們應當穩固國內，等待晉國內亂，那時再出兵，占據天時地利人和，才是上上之策。”苻堅說：“你竟也不懂朕的心意！朕常常嘆息人生苦短。哪個英雄不想建立一番功業，令后人景仰？想吾祖父開國以來，國家的疆土擴大了百倍，如今四方賓服，唯有晉國還在隔江對峙，成為我子孫的大患，我不趁此國富兵強之時討滅之，將來反為所滅，豈不貽笑于后人嗎？朕要一個人靜一靜。”于是又從張妃處離去。苻堅想了想，便召慕容垂入見。

慕容垂入宮覲見秦王，心知是要議伐晉之事。果然，苻堅開口道：“慕容愛卿，你曾率燕軍擊敗過晉國的桓溫。不久前又在前線率軍攻克了南陽、襄陽，朕想聽聽你的意見，晉國可以征伐嗎？”

慕容垂說：“陛下或許是因為伐晉之事，朝臣多有反對，心中躊躇。臣以為弱并于強，小并于大，此理勢自然，不難知也，當年燕、涼、代國亦是雄峙一方，我大秦兵馬一至，瞬間冰釋。陛下英明神武，威加海外，虎旅百萬，韓、白滿朝，而蕞爾江南，獨違王命，豈可復留之以遺子孫？當年晉武帝平吳，也不過詢問二三臣子而已，若從朝眾之言，豈有混壹之功？”

苻堅聞言大喜：“自古英雄所見略同。既如此，將軍可愿隨我一同飲馬長江，揮鞭江南？”

慕容垂：“華夏分崩已六十余年，大秦以仁義治天下，德懷遠方，而今大軍東去，如武王伐紂，蕩平敵寇如秋風掃落葉一般。得見天下統一，真是臣之榮幸。只求大王在大功告成、海內混壹之后，許臣告老還鄉，頤養天年。”

苻堅哈哈大笑：“慕容將軍，聽君之言，甚慰我心。正所謂燕雀不知鴻鵠之志，待你我踏平江東，必封將軍一個世襲的燕公，讓你榮歸故里，告慰祖先。”

慕容垂跪下叩首：“謝陛下隆恩！”苻堅高興之下，又賞賜慕容垂帛五百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