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為什么悟道的是王陽明(7)
- 知行合一王陽明1:(1472-1529)
- 度陰山
- 5679字
- 2014-08-04 12:20:33
憑幾句義正詞嚴的大話就把對手嚇跑,世界上沒有這回事。如果真有,公平和公正早已立足人類世界。王質不再找王陽明的麻煩,最有可能是毛應奎周旋的結果。毛應奎是個頗有正義感的人,在收到王陽明的回信后,他親自去見王陽明。王陽明的人格魅力令他一見折服,這使他馬上斷定王質和王陽明之間的誰是誰非。在他的調和下,王質很容易做出判斷,這件事再鬧下去成本太高,而且有失他的身份,于是,不了了之。
自此,王陽明的敵人王質消失,毛應奎則成了他的新朋友。
王陽明還曾神交了一位朋友,正是這位神交之友催生了中國文學史上最燦爛的篇章《瘞(yì)旅文》。我們想要了解王陽明的文學成績,只需要欣賞這篇文章就足矣:
維正德四年秋月三日,有吏目云自京來者,不知其名氏,攜一子一仆,將之任,過龍場,投宿土苗家。予從籬落間望見之,陰雨昏黑,欲就問訊北來事,不果。明早,遣人覘之,已行矣。薄午,有人自蜈蚣坡來,云:“一老人死坡下,傍兩人哭之哀。”予曰:“此必吏目死矣。傷哉!”薄暮,復有人來云:“坡下死者二人,傍一人坐嘆。”
詢其狀,則其子又死矣。明早,復有人來云:“見坡下積尸三焉。”則其仆又死矣。嗚呼傷哉!
念其暴骨無主,將二童子持畚、鍤往瘞之,二童子有難色然。予曰:“嘻!吾與爾猶彼也!”二童憫然涕下,請往。就其傍山麓為三坎,埋之。又以只雞、飯三盂,嗟吁涕洟而告之曰:
嗚呼傷哉!繄何人?繄何人?吾龍場驛丞余姚王守仁也。吾與爾皆中土之產,吾不知爾郡邑,爾烏為乎來為茲山之鬼乎?古者重去其鄉,游宦不逾千里。吾以竄逐而來此,宜也。爾亦何辜乎?聞爾官吏目耳,俸不能五斗,爾率妻子躬耕可有也,胡為乎以五斗而易爾七尺之軀?又不足,而益以爾子與仆乎?嗚呼傷哉!
爾誠戀茲五斗而來,則宜欣然就道,烏為乎吾昨望見爾容,蹙然蓋不勝其憂者?夫沖冒霜露,扳援崖壁,行萬峰之頂,饑渴勞頓,筋骨疲憊,而又瘴癘侵其外,憂郁攻其中,其能以無死乎?吾固知爾之必死,然不謂若是其速,又不謂爾子、爾仆,亦遽然奄忽也。皆爾自取,謂之何哉!吾念爾三骨之無依而來瘞耳,乃使吾有無窮之愴也。
嗚呼傷哉!
縱不爾瘞,幽崖之狐成群,陰壑之虺如車輪,亦必能葬爾于腹,不致久暴爾。爾既已無知,然吾何能為心乎?自吾去父母鄉國而來此,三年矣;癘瘴毒而茍能自全,以吾未嘗一日之戚戚也。今悲傷若此,是吾為爾者重,而自為者輕也,吾不宜復為爾悲矣。
吾為爾歌,爾聽之!歌曰:連峰際天兮飛鳥不通,游子懷鄉兮莫知西東。莫知西東兮維天則同,異域殊方兮環海之中。達觀隨寓兮奚必予宮。魂兮魂兮無悲以恫!
又歌以慰之曰:與爾皆鄉土之離兮,蠻之人言語不相知兮。性命不可期,吾茍死于茲兮,率爾子仆,來從予兮。吾與爾遨以嬉兮,驂紫彪而乘文螭兮,登望故鄉而噓唏兮。吾茍獲生歸兮,爾子爾仆尚爾隨兮,無以無侶悲兮!道傍之冢累累兮,多中土之流離兮,相與呼嘯而徘徊兮。餐風飲露,無爾饑兮!朝友麋鹿,暮猿與棲兮。爾安爾居兮,無為厲于茲墟兮!
現在,我們將這篇文章翻譯成現代白話文。一篇優秀的古典文章,翻譯成白話文字,即使減色不少,但同樣能動人心弦。
在大明正德四年(1509年)秋季某月初三,有一名吏目從北京來到這里,不知道他叫什么。他身邊帶著一個兒子、一個仆人,要到更遠的地方去上任,路過龍場,投宿在一戶苗族人家。我從籬笆中間望見他,當時陰雨昏黑,想向他打聽北方的情況,沒有實現。第二天一大早,我派跟班的一人去探視,他已經走了。近午時刻,有人從蜈蚣坡那邊來,說:“有一個老人死于坡下,旁邊兩人哭得很傷心。”我說:“這一定是吏目死了。可悲啊!”傍晚,又有人來說:
“坡下死了兩個人,旁邊一人坐著嘆息。”問明他們的情狀,方知他的兒子又死了。第二天,又有人來說:“看到坡下堆了三具尸體。”那么,他的仆人又死了。唉,令人神傷啊!
想到他們的尸骨暴露在荒野,無人認領,于是我就帶著兩個跟班,拿著畚箕和鐵鍬,前去埋葬他們。兩名童仆臉上流露出為難的表情。我說:“唉,我和你們,本像他們一樣啊。”兩名童仆憐憫地淌下眼淚,要求一起去。于是在旁邊的山腳下挖了三個坑,把他們埋了。隨即供上一只雞、三碗飯,一面嘆息,一面流著眼淚鼻涕,向死者祭告說:
“唉,悲傷啊!你是什么人,什么人啊?我是此地龍場驛的驛丞、余姚王守仁呀。我和你都生長在中原地區,我不知你的家鄉是何郡何縣,你為什么要來做這座山上的鬼魂啊?古人不會輕率地離開故鄉,外出做官也不超過千里。
我是因為流放而來此地,理所應當。你又有什么罪過而非來不可呢?聽說你的官職,僅是一個小小的吏目而已。薪俸不過五斗米,你領著老婆孩子親自種田就會有了,為什么竟用這五斗米換去你堂堂七尺之軀?又為什么還覺得不夠,再加上你的兒子和仆人啊?哎呀,太悲傷了!
“你如真正是為留戀這五斗米而來,那就應該歡歡喜喜地上路,為什么我昨天望見你皺著額頭、面有愁容,似乎承受不起那深重的憂慮呢?一路上常冒著霧氣露水,攀援懸崖峭壁,走過萬山的峰頂,饑渴勞累,筋骨疲憊,又加上瘴癘侵其外,憂郁攻其中,難道能免于一死嗎?我固然知道你必死,可是沒有想到會如此之快,更沒有想到你的兒子、你的仆人也會很快地死去啊。都是你自己找來的呀,還說什么呢?我不過是憐念你們三具尸骨無所歸依,才來埋葬罷了,卻使我引起無窮的感愴。唉,悲痛啊!
“縱然不葬你們,那幽暗的山崖上狐貍成群,陰深山谷中粗如車輪的毒蛇,也一定能夠把你們葬在腹中,不致長久地暴露。你已經沒有一點知覺,但我又怎能安心呢?自從我離開父母之鄉來到此地,已經三個年頭。歷盡瘴毒而能勉強保全自己的生命,主要是因為我沒有一天懷有憂戚的情緒啊。今天忽然如此悲傷,乃是我為你想得太重,而為自身想得很輕啊。我不應該再為你悲傷了!
“我來為你唱歌,你請聽著。我唱道:‘連綿的山峰高接云天啊,飛鳥不通。懷念家鄉的游子啊,不知西東。不知西東啊,頂上的蒼天卻一般相同。地方縱然相隔甚遠啊,都在四海的環繞之中。想得開的人到處為家,又何必守住那舊居一棟?魂靈啊,魂靈啊,不要悲傷,不要驚恐!’
“再唱一支歌來安慰你:‘我與你都是離鄉背井的苦命人啊,蠻人的語言誰也聽不懂,性命沒指望啊,前程一場空。假使我也死在這地方啊,請帶著你子你仆緊相從。我們一起遨游同嬉戲,其樂也無窮。駕馭紫色虎啊,乘坐五彩龍;登高望故鄉啊,放聲嘆息長悲慟。假使我有幸能生還啊,你尚有兒子仆人在身后隨從;不要以為無伴侶啊,就悲悲切切常哀痛。道旁累累多枯冢啊,中原的游魂臥其中,與他們一起呼嘯,一起散步從容。餐清風,飲甘露啊,莫愁饑餓腹中空。麋鹿朝為友啊,到晚間再與猿猴棲一洞。安心守分居墓中啊,可不要變成厲鬼村村寨寨亂逞兇!’”
王陽明在龍場除了結交新朋之外,還有舊友來鞏固他們之間的友誼。這些舊友都是他曾經在北京講身心之學的弟子,以他的妹夫徐愛為首,陸續來到龍場。當這些人得知王老師創出了不同于朱熹理學的學說后,大為驚奇。他們讓王陽明講講這個新學說,王陽明侃侃而談:“心即理。”
眾人不明白。
王陽明說:“我心中有個能知是非善惡的良知,所以一切道理都在我心上,就是:心即理。”
這一說法當然讓他的弟子們耳目一新,但他們疑慮重重。徐愛就問:“您說心即理,不需外求。我孝順父親的種種行為,恐怕要去外面求取吧。一個三歲的孩子怎么知道那些孝順父母的禮節?”
王陽明的解釋是:如果你真有孝順父母的心,就會去做孝順父母的事。天冷了,你會給父母蓋被;天熱了,你會給父母打扇子。這種禮節,你需要去外面學嗎?孝順這個道理就在你心中,如果它在外面,比如在你父母身上,倘若你父母去世了,難道它就消失了?
王陽明心目中儒家倫理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孝道到底該如何表現,有件事可以說明。王陽明的愛徒徐愛曾在安徽祁門遇到一個叫傅鳳的人,此人以孝順父母為終生理想。可因沒有像樣的工作而賺不來錢,所以理想無法實現。徐愛就推薦他來見王陽明。王陽明于是給他講心學,傅鳳偶有所得,正要痛下決心修行時,突然意識到年邁的父母和傻子弟弟都需要他來養活。所以就拋棄心學,不顧性命日夜苦讀,希望能考個進士,有個一官半職來養活父母和弟弟。
因為吃不飽,再加上學業辛苦,竟然患了大病,臥床不起。但傅鳳仍然堅持讀科舉之書,王陽明的弟子們都千方百計勸他以身體為重。
傅鳳很苦惱,于是請教王陽明。
王陽明嘆息說:“你呀,雖然志在孝親,可已陷入不孝的深淵了。”
傅鳳吃驚地問:“難道我不想去做官賺錢養活父母和弟弟,就是孝了嗎?”
王陽明說:“你為了做官賺錢而養活父母和弟弟,卻把自己搞成病夫,這是孝嗎?”
傅鳳疑惑。
王陽明又說:“就看你現在病懨懨的樣子,能考上進士嗎?”
傅鳳很坦誠地說:“不能!”
王陽明說:“你把自己的身體搞垮了,卻沒有得到官職,而因為你身體很差,不能照顧父母兄弟,可能還要讓他們來照顧你。你說,你這不是大不孝,還能是什么?”
傅鳳潸然淚下,請王陽明出個好主意。
王陽明說:“宇宙中最真的孝,就是不讓父母擔心。知道了這個,你就知道怎么去孝順父母了。”
我們可以看到,王陽明心學中所倡導的孝的問題,其實就是一門不讓父母擔心的學問。良知告訴一個人,孝順父母的終極目的是讓他們心上安寧,物質條件還在其次。這其實就是感應,人世間所有父母希望的其實是兒女平安,錦衣玉食并不重要。那么,將心比心,我們希望的其實也是父母平安,心平安,身平安。要做到這一點,必須是你的身心要平安,否則,這都是空談。宇宙無時無刻不在變化,世事也在變幻,但那些良知未被遮蔽的心對于孝順的要求卻是亙古不變的。想要真孝順,做到五個字就可以了。這五個字是:讓父母心安。
有弟子曾問王陽明,學習朱熹理學的方法很簡單,只要我們去外面格物,把格到的道理用靜坐思考的方式和自己的心吻合就是了。您這個學說,應該怎么學會它呢?
王陽明給出了四點:第一,立志。就是要打定主意,下定做圣賢的決心;第二,勤學。做圣賢必須勤奮,努力學習知識和提升品德;第三,改過。有錯就要改,絕不姑息;第四,責善。也就是在朋友之間要以責備的方式勸善。
實際上,這是儒家提倡的老方法:在仿效典范和反省中獲得自我,進而成為圣賢。這時的圣賢就是心靈自由、自己能支配自己的人。
不過在龍場,除了徐愛之外,并沒有矢志不移跟隨在王陽明身邊的弟子。
這些弟子來了幾天,或許是有別的事,又或許是忍受不了龍場的生活環境,所以就離開了。王陽明在《諸生》這首詩中嘆息說,人生相聚機會不多,何不把你們的書和行李拿來,咱們在一起享受心學的極歡大樂?(“唯我二三子,吾道有真趣。胡不攜書來,茆堂好同住”)而心學的極歡大樂在此時恐怕只有他一人能享受。雖然如此,他已蜚聲整個貴州。前來拜訪他的人相望于道,貴州龍場看上去不再是個閉塞之地,而成了人來人往的市場。在來看他的人中,有一人很特殊。他就是貴州軍區世襲軍政長官(貴州宣慰司宣慰使)安貴榮。安長官在貴州并非等閑,貴州的驛站就是他的祖上奢香夫人為明帝國免費創建的,所以他的神態里有一種無上榮耀的傲慢。安貴榮來見王陽明并不是聽心學,按他的思維,王陽明學識淵博,聲名遠揚,肯定有非凡的智慧。他希望王陽明能為他解惑,這個惑就是:他想減少貴州通往中原的驛站數量。
王陽明勸他別胡思亂想:“驛站,尤其貴州境內的驛站是中央政府控制貴州的烽火臺,你撤驛站,會給中央政府‘企圖弱化中央政府對貴州控制能力’的印象。后果如何,不必我說。”
安貴榮急忙派人送來酒肉,說:“想不到這深山老林里有您這樣見識非凡的人,讓人欽佩,關于裁撤驛站的事,我以后想都不想。”
王陽明回答他:“我沒有這樣的力量。我說的這個道理,你心中早已有之。”
這個回答很陰險,一方面他暗示,安大人你要裁撤驛站恐怕就是有這想法。一方面,我的心學說,道理在你心中,我只是提醒了你一下而已。
但安貴榮賊心不死。這件事不久,貴州境內發生了兩個少數民族首領的叛亂。王陽明判斷,這兩人是安貴榮的部下,他們叛亂和安貴榮的默許有直接關系。因為叛亂持續了一個月,安貴榮的軍隊毫無動靜。他給安貴榮寫信說,兩人叛亂是在你的軍事管轄區,你就眼睜睜地看著他們這樣胡鬧?中央政府怎么想?即使不追究你的失職,如果調動別省的軍隊來鎮壓,你的顏面何在?
安貴榮看到這封信后,冷汗直冒。他馬上出兵,輕松平定了叛亂。
由此看來,王陽明在龍場的身份不僅是個驛站站長,還是個教育家,偶爾還客串下政治家。他的朋友越來越多,聲名大振,他的命運在經過一番痛苦的洗禮后發生了大逆轉。所有人都知道,龍場這塊天地已容不下他,他離開龍場的日子已不遠了。
王陽明是被人請出去的,而且被請了兩次。第一次請他的人是貴州省主管教育的副省長毛科,他和王陽明是同鄉。1508年冬天,他到龍場聽王陽明講學,由于沒有深厚的思想根基,毛省長很容易接受新思想。王陽明心學本身是靈動的學說,所以他很快就接受了,于是他邀請王陽明去省城貴陽講學。王陽明委婉拒絕。他說,我現在只是山野村夫,體弱多病讓我變得異常疏懶。我沒有用功閱讀和研究經典,所以沒有資格擔任講師。我現在正準備去看醫生,您作為官方代表,給我這樣的榮譽,實在讓我慚愧。
毛科當然不會明白王陽明這番托詞背后的心理活動。在王陽明看來,他的心學是幫助人完善道德,而并非是指導人科舉考試。但毛科的用意很明顯,他要王陽明到貴陽講學就是希望王陽明能幫他培養出一批考試高手,這和王陽明的出發點南轅北轍。
毛科在1509年初被調離貴陽,接替他的叫席書,毛科臨走前叮囑席書,王陽明學大才淵,不應該在龍場驛沉淪。席書謹遵前任教誨,上任不久,就跑到龍場驛來聽王陽明的講課。課后,他請教王陽明,朱熹和陸九淵二人的思想有什么不同嗎?王陽明說,這個話題太深,作為晚輩,他暫時還沒有資格來談。
他話題一轉,普及了一會兒自己的心學。簡易明快的心學馬上就讓席書為之著迷。不過,席書是朱熹理學的門徒,雖然著迷,但對王陽明心學的“真理性”
表示懷疑。
第二天,席書滿腹心事地來了。他還是希望王陽明能講一下朱熹和陸九淵的不同,或者是,他王陽明和陸九淵的不同。王陽明只好滿足了席書的愿望。
王陽明從“知行”的角度來說明他和朱熹、陸九淵的不同。他說,朱熹是通過經書得到天理,然后去實行;陸九淵是通過靜坐得到天理,然后去實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