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為什么悟道的是王陽明(4)
- 知行合一王陽明1:(1472-1529)
- 度陰山
- 5580字
- 2014-08-04 12:20:33
他問考生:“合格的臣子以道侍君,如果不能行道,就可以離開君主(所謂‘大臣者,以道侍君,不可則止’)?”這是孔孟思想的精華,要求臣子要以忠誠之心對待君主,可如果君主對這份忠誠視而不見,那就應該離開。這不但是一個臣子應該具備的品質,也是“圣賢”的素質之一。他大概是想通過這樣的試題來求證,如果一個臣子沒有機會沒有平臺施展自己的抱負,是不是可以轉身就走?自己這么多年來在工作和隱居之間的華麗切換是否正確?他還想知道,一個合格的知識分子是應該毫無條件地忠誠領導還是只忠誠于真理。
其實他的答案就是考題本身。王陽明幾乎用大半生時間在踐履這個答案,就是在這時,他心中已經有了心學的種子:我只對自己的心俯首聽命。但是,王陽明還是希望所有的臣子以道侍君時能被君主關注,因為“不可則止”聽上去很瀟灑,對于有著強烈責任感的人而言,卻是痛苦的。
他又問考生:“佛道二教被人詬病,是不是它們本身的問題?”他的答案是,佛道二教本身沒有問題,有問題的是弘揚佛道二教的那些人。道教說能讓人成神,這太荒誕;佛家說能讓人成佛,這更無稽。即使它們真的可以讓人成神成佛,付出的卻是拋棄人倫的代價,這種神佛不成也罷。
所以,他和佛道一刀兩斷。
最后,他站在了朱熹理學前,對考生說:“天下之事,有的貌似禮但實質上不是禮;有的貌似非禮但實質上就是禮。”二者的區別很細微,如果不用心去研究(格)它們,將會產生大困惑,就不能得到真理。
這是他否定辭章、佛道后重新回歸朱熹理學的一個表態。他兩次倒在理學的“格物致知”上,但還是認定人人都應該“格物致知”。
山東鄉試結束后,王陽明登了泰山。在泰山之巔,他寫了幾首詩。詩歌是沉悶抑郁的,他說自己的使命感沒有實現的機會,他又說自己雖然認定佛道并非圣學,但朱熹理學也沒對他笑臉相迎。他還說,半生已過,往事不堪回首。
1503年農歷九月,他回到北京,進了兵部工作,依然是索然無味。他重新探索理學,但這一次的探索是平靜的,沒有從前的激動和困惑。他此時毫無預感,不知道他前半生的歷史已到了尾聲。1504年,他突然對好友湛若水說:“我們倡導身心之學如何?”
湛若水雙手贊同:“好!我們招生,講學。”
湛若水是陳白沙的弟子,深得陳白沙心學之精髓,一直倡導學習的目的是涵養身心,這一點和王陽明不謀而合。王陽明和湛若水是好朋友,也是好同志,互相敬佩。湛若水說自己周游世界,從未見過王陽明這樣的優秀人物。王陽明則回應說,他活了這么大,也沒有見過湛若水這樣的理學家。
兩人在1504年志同道合,幾年后,王陽明創建心學,兩人成為不共戴天的論敵,但仍然保持著友誼。什么是真朋友,王陽明和湛若水可為表率。
多年以后,據王陽明的心學門徒說,1504年王陽明在北京倡導身心之學,實際上離心學的大門近在咫尺。如果不是后來劉瑾的干擾,心學可能提前三年降臨人間。
事實并非如此。
實際情況是,1504年王陽明和湛若水在北京城里開班講課,來聽課的人并不多。一個主要原因是,大家都在學習口耳之學,對于身心之學,那是吃飽了撐的沒事干的富家子弟唱的高調。一個窮苦讀書人學習知識的目的就是為了科舉和仕途。你對他說,學習知識的目的是為了修身養性,你如果當它是晉升工具,那就太低俗了,他非跟你拼命不可。
還有個原因,無論是王陽明還是湛若水,當時都很年輕,他們對身心之學的感悟力和體驗力遠沒有那么強大。尤其是王陽明,他自己還對朱熹理學感到困惑,如何去指點別人?
王陽明的學生們認為1504年王陽明離心學的大門近在咫尺,說明他們根本不了解老師王陽明。這個時候的王陽明雖然學富五車,才高八斗,擁有別人所沒有的儒釋道三教精髓,但他沒有自己的思想系統。勿論其他人,就是他的伙伴湛若水的理學造詣和悟性稟賦并不遜于王陽明半毫,為什么湛若水沒有創建心學?
王陽明在1504年時不過是一座地下烈火飛奔的休眠火山,要噴發出萬眾矚目的璀璨光芒,必須要有一個外力(比如地震、磁極變化)推一把。我們稱這種外力為外部環境。
實際上,每個大人物的成功都有一個外部環境,這個外部環境像運氣一樣,絕不可少。有的人在外部環境特別好的時候不需要過人的自身素質就能成功,比如官二代、富二代。而從來沒有聽說過擁有超級素質的人在沒有外部環境的幫助下可以成功的。人類歷史上懷才不遇的人多如過江之鯽。
注意,外部環境是一種作用力,不過有正推力(順境),也有反推力(逆境)。而很多時候,反推力才是人類前進的最直接、最有效的動力。王陽明就是在一股反推力的作用下,一舉創建了心學。作用于王陽明身上反推力的,是一個叫劉瑾的人。他是個名人,關于他,我們也要從頭說起。
劉瑾風暴
如果用因果論來看,王陽明創建心學,權閹劉瑾居功至偉。倘若不是劉瑾,王陽明就不可能到龍場,王陽明不到龍場,他的心學恐怕就不會橫空出世,至少不會在1508年橫空出世。
劉瑾出生于陜西貧苦人家,本姓談,伶俐乖巧,有冒險精神。六歲時到北京城流浪,被一位宮中的劉姓太監收養,遂改名劉瑾。十幾歲時,劉瑾在養父的慫恿下主動閹割進入皇宮做了小太監。劉瑾是個實用心理學大師,能在最短時間里摸透別人的心思,于是他先是得到了皇帝朱佑樘的喜愛,朱佑樘把他交給太子朱厚照時,意料之中地得到了后者更深的寵信。
時移事往,劉瑾和朱厚照建立下了深厚的主仆友誼。這緣于劉瑾對朱厚照各種欲望的縱容和引導,朱厚照一日都不能沒有劉瑾。所以當1506年朱佑樘去世朱厚照繼位時,劉瑾知道,他的好日子來了。
但他高興得有點早。朱佑樘死前為朱厚照指定了三位輔政大臣:端正持重、眼里揉不得半點沙子的劉健;善于辯論,并堅持原則的謝遷和那位讓王陽明做《來科狀元賦》的李東陽。從三位大臣的眼中看朱厚照,朱厚照是個任性自我、我行我素的十五歲的大男孩。無論如何,這樣一個半成品皇帝,需要他們精心塑造。而儒家知識分子最大的追求就是把皇上塑造成德高望重的圣賢。
但他們失算了。朱厚照自繼位之后,除了在早朝露一面外,其他時間都和劉瑾在一起享受人生。劉瑾在宮中多年,并非是單打獨斗,他有如下幾個好兄弟:馬永成、高鳳、羅祥、魏彬、丘聚、谷大用、張永,劉健和謝遷給他們起綽號為“八虎”。據這二位老大人說,朱厚照登基的三個月內,這八只老虎就引誘朱厚照做了太多有違皇帝身份的事:一、無論是白天還是黑夜都騎馬跑出皇宮,鬼知道去了哪里;二、把錢不當錢;三、到北海劃船,進行交通管制,嚴重影響京城百姓的正常生活;四、養了那么多老鷹和獵犬,搞得宮中成了馬戲團;五、飲食上太邋遢,不符合圣人“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要求。
劉瑾和朱厚照一起看這封信,然后哈哈大笑,把信扔到一邊,繼續縱欲玩樂。劉健和謝遷一咬牙一跺腳,決心違背圣人們“不許和太監結交”的警告,找到了當時宮中的頭號太監王岳。王岳對劉瑾“八虎”的迅猛崛起深感憂慮,看到政府部門的首腦主動和自己示好,很激動,表示一定竭盡全力,讓朱厚照鏟除“八虎”。
劉健和謝遷得到了王岳的支持,立即開始制定向“八虎”進攻的計劃,這個計劃其實很簡單:凡有血性的臣子都要寫信給皇帝,要他擺脫八虎的控制。
他和謝遷在內閣“票擬”,要王岳呈送給朱厚照,并在朱厚照面前苦苦勸諫,得到朱厚照同意后,蓋印,發布天下。
在呈送給朱厚照的信件中,有一封讓他毛骨悚然。這封信追憶了太監禍國的歷史,把中國歷史上出現的太監禍國的真實事件,清晰地擺在朱厚照眼前。
東漢時的十常侍搞垮了東漢,唐時的太監不停換皇帝覆滅了唐朝。就在不多久以前,太監王振把先皇朱祁鎮領到塞外,讓朱祁鎮成了俘虜,還失去了帝位。
信中說:“八虎現在羽翼未豐,您看不到危險。可危險來的那天,您后悔就晚了。”
據說,朱厚照看完這封信后,渾身發抖。他一夜未眠,清晨來臨時,他找來王岳交代了幾句話,王岳派人給劉健和謝遷送去了一封信。信中說:“已定。”劉瑾等人被發配到南京守太祖陵。
劉健大喜過望,叫道:“哇呀呀,好事!”
但謝遷卻皺起眉頭,說:“皇上與他們八人情分極深,如果有一天想起他們,就必然會召回他們。我們現在高興,太早了。”
劉健吃了一大驚,扼腕道:“我怎么沒有想到。”
謝遷已經鋪開紙,準備寫信給朱厚照。信的內容血淋淋:八虎罪大惡極,應該處決。為什么應該處決呢?謝遷用他那滴水不漏、無懈可擊的辯才,給朱厚照全方位地分析了個遍,使朱厚照相信:“不殺八虎,天理不容。”
朱厚照中午給了回復:“我許可,明天早朝宣布。”
劉健和謝遷興奮得滿臉紅光,兩人對著洞開的窗戶,說“只要過了今晚,就什么事都沒有了。”
李東陽在旁卻若有所思。
他想的是,夜長夢多,一夜時間,足以讓很多事情發生改變。
歷史的確就在那天晚上改變了。
改變歷史的小人物是一個叫錢寧的小太監,當時還未受朱厚照的重視,但卻得到了劉瑾的青睞。他靠上劉瑾這座大山,費了很多工夫。所以那天中午他憑著伶俐探聽到了八虎的前途,馬上就報告給了劉瑾。
劉瑾恐懼、憤怒、渾身發抖。他萬萬沒想到就是在一夜之間,他千方百計哄著開心的朱厚照居然如此翻臉無情。但他不能把怨氣撒到朱厚照身上。他所擁有的一切就是源于朱厚照。他嚼著無聲的怨恨在房間里踱步,圍在他周圍的七只老虎面面相覷,慘無人色。
劉瑾要自我拯救,他帶著七個兄弟靠著多年來積攢的人脈,終于在午夜時分見到了朱厚照。朱厚照眼圈紅腫,無精打采,劉瑾一眼就看到了希望。
朱厚照剛坐到椅子上,劉瑾和他的七位戰友便環跪在朱厚照腳下,哭出聲來,神情哀傷。朱厚照便也流下眼淚,說:“我也舍不得你們死啊。”劉瑾就說:“您掌握天下蒼生生殺大權,您不讓我們死,我們就不會死。那群大臣為什么逼您殺我們,您心里最清楚。他們不過是想讓您身邊沒有一個知心人,從而把您陷入孤立狀態,好聽從他們的擺布。我們的確是給你貢獻過獵鷹獵狗,可王岳也沒有閑著啊。為什么他就沒事?我得到消息,王岳和那群大臣相互勾結,要把您身邊所有對您好的人都鏟除掉。”
朱厚照聽到這里,失聲叫了起來。他說:“我早就討厭這群士大夫道貌岸然的那一套,現在聽你這么一說,真是被我猜對了。你們起來,不必擔心。明天,我自有分寸。”
八只老虎不起來,因為現在的形勢瞬息萬變,猶如戰場。離明天早朝還有三個時辰,誰知道這三個時辰里還會發生什么意外。
朱厚照要攙起劉瑾,劉瑾跪在地上不停地磕頭。朱厚照看明白了,于是說:“我現在就任命你為司禮監的掌印太監,馬永成為秉筆太監。你們六個,都有新職位,明天早上宣布。”
劉瑾吃了這顆定心丸,這才長出一口氣,起了身。
朱厚照為了挽回他和八虎的友情,連夜就把王岳免職發配南京守太祖陵。
對于劉健和謝遷的理想而言,一切都過去了。
早朝時,劉健和謝遷得到噩耗:皇上因昨夜失眠無法上朝。關于劉瑾等人的處理,朱厚照說:“他們跟隨朕這么多年,不忍心把他們處死,所以這件事稍后再議。”
李東陽嘆息了一聲,搖頭。劉健和謝遷決定用多年來賺取的地位、威望和聲譽做最后一擊——辭職。
他們認為這是一招好棋。因為他們是先皇指定的輔臣,朱厚照再頑劣荒唐,也不可能對他們的辭職無動于衷。朱厚照的確沒有無動于衷,他在辭職信上快活地批示了“準”。
劉健和謝遷的時代過去了,他們根本就不了解朱厚照,早已把身心都沉浸在玩樂中的朱厚照巴不得他們離開。
劉健和謝遷現在已無回旋余地,只能回家養老。李東陽在送行會上對二人說:“我不能走,我要繼續您二人未竟的事業。”
劉謝二人笑了笑,說:“好啊。我們的時代結束了,不知道你的時代是否真能開始。”
李東陽的時代沒有辦法開始。李東陽是個懂政治的人,他看清了劉瑾已經站立得很穩,堅如磐石,短時期內,沒有任何力量可以把他從高處拉下來。
當北京方面的很多官員要求李東陽扛旗向朱厚照上書挽留劉健、謝遷二人時,李東陽說:“你們這不是救人,而是害人。劉瑾對他二人已恨之入骨,我們現在又去挽留,這不是給劉瑾火上澆油嗎?先不說諸位的命,劉、謝二人也命不久矣。”
北京方面由此銷聲匿跡,南京方面開始生龍活虎。
知而不行,只是未知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不是自殘行為,至少在王陽明看來,它是心靈驅動下的冒險犯難,是孔子在良知命令下的“明知不可為而為”。
北京方面的“打老虎”行動徹底失敗后,南京方面接過了這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早在劉健、謝遷“被辭職”的消息傳到南京后,南京監察官(御史)薄彥徽、陸昆、蔣欽等十五人聯名上書請求朱厚照挽留劉、謝二人。不過他們的請求書達到北京時,劉、謝二人已經離開。他們馬上轉向,矛頭直指八虎,自然,劉瑾是他們攻擊目標里的代表人物。他們在奏折中聲稱掌握了無數確鑿的證據,證明劉瑾罪不容赦。
劉瑾的反應非常凌厲,要求朱厚照下令,把這些人捉到北京,廷杖伺候。
朱厚照對劉瑾的憤怒感同身受,自他繼位以來,官員們就一直在找他麻煩。
廷杖是朱元璋專門對付政府官員而設置的刑罰之一。這一刑罰引人注目的地方就在于:把罪犯在眾目睽睽之下按趴在地,用繩子捆綁住手腳,把褲子褪到膝蓋處,執行員以粗重的木板拍打受刑人的屁股。
扭曲的傳奇就此上演。南京的監察官們被拖到北京,每個人都被打得奄奄一息,又被開除公職,政治生命就此結束。監察官蔣欽不服氣,屁股挨了三十棍被貶為平民后,他又給朱厚照寫了封信。在信中,他把劉瑾罵得狗血淋頭,同時提醒朱厚照,我太祖皇帝(朱元璋)曾立下家法,不許太監干政。可如今,劉瑾已成了帝國的二號首長,貪贓枉法,無惡不作。奏疏的最后,蔣欽豁出性命:“皇上如果您信臣,殺劉瑾;如果不信臣,殺我。”
劉瑾暴跳如雷,朱厚照七竅生煙,兩人一合計,再給蔣欽三十軍棍,如果他還沒死,就扔他進錦衣衛大牢。
蔣欽沒有死,不過已剩半條命。這半條命在蔣欽看來,剩和不剩沒有太大區別。于是,他在獄中又給朱厚照寫信,希望朱厚照能明白這樣的事實:如果劉瑾沒有罪,我為何要不惜性命來控告他。現在,我每天在獄中和蟑螂老鼠為伍,他在外面錦衣玉食,我有老爹七十二歲,我連盡孝這件事都可以拋棄,我圖個什么?
朱厚照沒明白,和劉瑾合計后,蔣欽又挨了三十軍棍。剩下那半條命就這樣和已死去的半條命會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