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為什么悟道的是王陽明(10)
- 知行合一王陽明1:(1472-1529)
- 度陰山
- 2973字
- 2014-08-04 12:20:33
王陽明極力指責佛教:“佛教徒擔心父子連累他,就離開父子;擔心君臣連累他,就離開君臣;擔心夫妻連累他,就離開夫妻。佛教徒總說自己不執著于‘相’,其實這些都是執著于君臣、父子、夫妻的‘相’,所以他才逃避。我們儒家,有個父子,就給他仁愛;有個君臣,就會對他忠義;有個夫妻,就給他禮節。什么時候執著于父子、君臣、夫妻的‘相’呢?”
由此可知,這張紙的厚度就是責任心和使命感。儒家有,佛道沒有。簡潔地說,王陽明心學是一門要人去外面建功立業的學說,而佛道是龜縮避世的學說。
但是,他雖然對佛道二教如此恩斷義絕,可他思想的靈魂書《傳習錄》中到處能看到佛道二教的影子。比如佛家的“明覺”“無善無惡”,道家的“圣胎”,特別是下面這句話:“良知就是易,其為道也屢遷,變動不居,周流六虛,上下無常,剛柔相濟,不可謂典要。”這簡直就是把道家的語境生吞活剝過來的。
問題是,從一頭老虎的胃里發現了幾塊狗肉,你能說老虎是狗嗎?
1515年農歷八月,皇帝朱厚照心血來潮,準備舉行隆重的佛事接引佛祖。
王陽明就寫了一道奏疏《諫迎佛疏》。他說,佛是夷狄的圣人,我們中國的圣人是孔子,佛在夷狄教化萬民正如孔子在我中國教化萬民一樣。但陸地行走要用車,水上行走要用船,把船放到陸地上,寸步難行,把車推進水中,必然下沉。我擔心佛來到中國會水土不服。您既然有尊敬佛的心,就必有尊孔子的心。何必舍近求遠?他又說,佛固然有不惜身體拯救世人的心,但修成佛,可是要苦行的。而我們儒家的圣人,諸如堯舜什么都不用做,只是端坐那里垂拱而治就是了。皇上您何必放棄完美的先賢,去追求夷狄的圣人呢?
這封奏疏并未呈遞朱厚照,王陽明寫完后就把它收了起來。與其把這封奏疏看成是他向皇帝的建議書,倒不如看作是他對佛教的看法。在他眼中,佛教既然不適合中國,也就不可能是圣人之道。
1516年之前,王陽明在北京、浙江余姚和南京之間來回游走,他雖然有官職在身,但始終把講學當成第一要務。而且專挑山水秀麗之地,和弟子們一面游覽山水一面講學。這種在山水之間講學的方式成了王陽明講學的一大特色。
他的學生越來越多,學生里的高官顯貴也越來越多,當時的組織部部長(吏部尚書)方獻夫都成了他的入室弟子。他當初經略四方的理想似乎泯滅了。因為他有新的追求,他想讓更多的人知道成為圣賢的道路,這是一條充滿陽光和激情的道路。
所謂造物弄人,你越是拼命追求的東西越是不來,當你不想它時,它卻撲面而來。1516年農歷九月,他建功立業的機會來了,這一年,他已四十五歲,如果從他有“經略四方之志”的十五歲算起,這個理想的實現足足晚了三十年。
貴人王瓊
1516年農歷九月,中央政府任命禮儀部候補大臣(南京鴻臚寺卿)王陽明為都察院副院長(左僉都御史)。這并不是中央政府的目的,目的是要他巡撫南贛。有一點需要注意,“巡撫”并非是實官,而只是一個差使。
“巡撫”在明帝國出現并非偶然。朱元璋在1380年廢除了以丞相為代表的最高行政機構中書省,同時,還廢除了最高軍事機構大都督府的大都督(把大都督府分為五個都督府)和最高監察機構御史臺的御史大夫。他把行政、軍事和監督權全部抓到手里,在中央他可以做到,可在地方,他就心力不足。如果他非要辦到,必須要地方的行政、軍事、監察長官來京城向他報告。這只能把皇帝累吐血。所以為了協調地方的行政、軍事和監察事務,他派出自己的代理人去“巡撫”。明帝國乃至中國歷史上第一個擔當此任的是朱元璋的太子朱標,他曾奉命到帝國西北(陜西、甘肅)去“巡撫”。1421年,明帝國第三任皇帝朱棣發現他老子有此先例,于是派出多人到各地“巡撫”,這些人都是中央六部和都察院的高官,即使不是高官,也會臨時掛職。由此,“巡撫”成為留駐在各地的協調人,由于“巡撫”其所巡視的轄區并不總與省的邊界一致,所以他們是“巡撫”而不是“省撫”,“巡撫”完畢則回京交差。
官方給王陽明“南贛巡撫”的文件是這樣的:巡撫南(江西南安)、贛(江西贛州)、汀(福建汀州府)、漳(福建漳州)等地,提督軍務。可見,“巡撫”是動詞不是名詞。如果巡撫之處的軍事問題是主要問題,那“巡撫”
后面再加上個“提督軍務”,也就是說,此人既有行政權也有軍事權。
南贛巡撫設立于1497年,就是王陽明第二次探索朱熹理學的前一年。治所在江西贛州,管轄的區域包括了江西、福建、湖廣(湖南與湖北)、廣東的部分交界地區。由于“巡撫”的軍事性質,所以這個信息就透露出,早在1497年,南贛巡撫所管轄的這些地區就已有了猖獗的土匪,當地政府苦不堪言。歷任南贛巡撫深有體會,1516年巡撫南贛的都察院副院長(左僉都御史)文森給中央政府的辭職信中說,土匪們仗勢險峻茂密的深山老林和政府軍打游擊,他被他們搞得焦頭爛額,想以死謝罪的心都有了。文森還說,他每天都焚香禱告,希望上天降下神人把這群土匪一網打盡。他嘆息道,這樣的神人何時來啊!
才上任一年的國防部長(兵部尚書)王瓊也在考慮這問題,而且想法已經成熟。王瓊是山西太原人,多年以前有個做部長的父親。王陽明在浙江金山寺賦詩的1484年,他中進士入仕途,在工部、刑部、吏部、戶部都擔任過要職。
據說王瓊異常精明,擔任戶部部長時,有個邊防總兵官試圖向戶部冒領糧草供給。王瓊就把他請來,只用手指頭便計算出了他的士兵編制人數,領的糧草數量,現在還應該有多少余糧,地方諸郡每年給他的糧草數量,以及國家發放的補貼的獎金、購買的糧草應該是多少,一筆一筆算來絲毫不差,把那個總兵官算得目瞪口呆、汗流浹背。
那些精明的人往往都是用心的人,用心的人就會發現別人所不能發現的秘密。比如他只去過一次邊疆,就對邊防軍的腐敗心知肚明;他只經歷過一次戰陣,就發現了帝國邊防軍在互相支援上的致命缺陷。有段時間,他曾到地方上治理漕河,當他拿出治理方案時,連那些干了一輩子的漕運專家都大為嘆服,評價說這種方案恐怕只有王大人能做得出。在很多人眼中,王瓊似乎有一種罕見的天賦,能在情況朦朧不明時就能預測到事情發展的趨勢。當然,他還有一種不太被人注意的能力,那就是識人。
他一生中最值得自豪的事就是“識”了王陽明。1516年農歷八月,他向皇帝朱厚照建議要王陽明巡撫南贛,頓時,官員大嘩。有官員說,王陽明只能坐在清風徐來的書桌前寫幾句詩歌,或者是像木頭一樣坐枯禪,要他到遍地悍匪的江西,不是讓他送死嗎?也有官員說,要他講講課可以,可讓他帶兵打仗,那是趕鴨子上架。更有人說,他根本就沒有做事的激情,自他從龍場的大森林里鉆出來后,給了他那么多官職,他只是講他那狗屁不通的心學,有誰看見他處理過政事?
王瓊反駁說,王陽明并非只會空談,我曾領教過他的心學。他要人在心上用功存天理去人欲,鍛造強大的內心。一個內心強大的人肯定是做事的人。他的確沒有帶兵經驗,但巡撫南贛的人有幾個帶過兵打過仗?他之所以沒有做事的激情,是因為他自龍場回歸以來,他所擔任的職務都是候補(南京官員),沒有平臺,何來激情?
朱厚照透過昏暗的光線看到王瓊異常激動,胡子直抖。他想了想,問王瓊:“你確定這人可以?”王瓊堅定地點頭。朱厚照在龍椅上伸了個懶腰,說:
“好吧,就讓他以都察院副院長的職務巡撫南贛。”
如果世界上真有“貴人”這回事的話,那王陽明一生中有兩個貴人:一個是南昌城鐵柱宮那個無名老道,他拯救了王陽明入世的靈魂;另一個就是王瓊,他給了王陽明一個絕好的機會,釋放了他的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