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為什么悟道的是王陽明(9)
- 知行合一王陽明1:(1472-1529)
- 度陰山
- 5619字
- 2014-08-04 12:20:33
廬陵是王陽明創建心學后第一次施展拳腳的地方,效果顯著。當然,正如1508年前他始終不曾忘記“經略四方”的大志一樣,在廬陵,他也始終沒有忘記修煉和傳播他的心學。自心學誕生那一刻起,王陽明傳播心學的使命感就與日俱增。如果從前他想讓自己成為一個圣人,那么,現在,他希望每個人都能成為圣人。
他在廬陵和弟子聊天時,對自己在龍場的兩年時光唏噓不已,同時也對在貴陽講“知行合一”的成果并不滿意。他對弟子冀元亨說,其實聽課的人雖然認同我的“知行合一”,卻還是以科舉做官為目的。他們根本沒有體悟到“心靈自由”才是人生的真諦,一個人只要把內心的善完全喚醒,就能體會到圣賢的滋味。
很少有人愿意體會圣賢的滋味,因為他們已在世俗世界浸染了太久,這個世界告訴他們,做了官,尊嚴、權力和榮華富貴就唾手可得,人生在世,追求的無非就是這幾樣。
劉瑾就是這樣認為的。不過,他也用自身的毀滅證明了這種看法和真理相差十萬八千里,劉瑾于1510年農歷十月以貪污罪在北京被凌遲。
自朱厚照繼位以來,劉瑾始終處在權力的巔峰。那個只能站一個人的權力巔峰上現在站了兩個人,一個是朱厚照,另一個就是劉瑾,而劉瑾并沒有意識到自己實際已處于危險之中。由于朱厚照不理政事,整日娛樂,所以政權漸漸轉移到了劉瑾手中,他被人稱為“立皇帝”。
1510年夏,甘肅安化王朱寘鐇(zhì fán)宣布革命,中央政府急忙派人去甘肅鎮壓。這支平叛軍的司令叫楊一清,楊一清是個極具正義感的人,曾在兵部工作過,因不肯給劉瑾行賄而受到革職處罰。朱寘鐇革命的消息傳到北京后,朱厚照要兵部推薦平叛軍司令,兵部里在職的人都不愿意去,所以就想到了這位在野的同事。楊一清早上得到消息,中午就進了北京城。這說明建功立業對他有極強的誘惑力。
平叛軍的政委(監軍)是八虎之一的張永。張永是宮廷二號人物,地位僅次于劉瑾。但宮中府中人人都知道,他和劉瑾不和。有一個原因很重要:劉瑾曾和他的老婆(大伴)搞曖昧,張永和劉瑾因此事而打過架。朱厚照后來勸了架,給張永又找了個更年輕漂亮的老婆,自然,張永的老婆名正言順地歸了劉瑾。
如果僅是這一件事,張永和劉瑾的仇恨還不至于那樣深。劉瑾自絕地反擊劉健、謝遷成功后,坐穩了宮中第一把交椅。他的七位虎友也水漲船高,但劉瑾畢竟是老大,一手遮天,并未把七位虎友當成兄弟,只是當成小弟。張永據說是有情有義的人,在劉瑾對待兄弟的態度上極看不慣。況且,他內心深處也有個陰險的想法,想取代劉瑾。
楊一清知道張永和劉瑾的關系極為脆弱,所以在路上對張永表現出了極大的熱情。當他們到達甘肅時,朱寘鐇這個無能的王爺已被手下一名將軍活捉,于是兩人高興地押解朱寘鐇回京。楊一清斷定他和張永已到了無話不談的地步,所以就騎在馬上說:“現在外患已除,內患仍在。”張永故意問:“四海升平,宮中和諧,有何內患?”楊一清就在手掌上寫了一“瑾”字。張永默不作聲。
楊一清的開頭不錯,于是直逼張永的底線:“公公在宮中做了五年的老二,恐怕度日如年吧?”
張永明白楊一清的意思:“劉瑾宮中耳目眾多,搞他,比登天還難。”
楊一清拍掌叫道:“只要公公你肯用心,搞掉劉瑾的機會就在眼前。我已查明劉瑾的哥哥剛死,他準備在滿朝大臣去參加葬禮時發動政變挾持百官,造反稱帝。”
張永大為驚駭。他問楊一清是如何知道這件事的,楊一清諱莫如深,只是說,公公您只需按咱們的計劃去執行,水落自然石出。
楊一清的計劃是:兩人回京,朱厚照必會擺宴接風,劉瑾必到,而很快他就會走,因為劉瑾見不得別人風光。他一走,馬上拿出事先寫好了的劉瑾要謀反的奏折給朱厚照,大事就成了。
說來也奇怪,這件事真的就極順利地成了。關于過程極富戲劇性,接風宴只剩下張永和朱厚照時,張永拿出奏折,朱厚照不看。張永就跪在他面前,痛哭流涕說:“劉瑾要造反。”朱厚照喝得暈暈乎乎,問:“他為何要造反?”張永回答:“要做皇帝。”朱厚照說:“由他做去。”張永叫起來:“他做皇帝,您干什么去?”朱厚照酒醒了,咬牙切齒道:“奴才辜負我!”
當夜,朱厚照的搜查隊就沖進了劉瑾家,從他的密室里搜出了管制刀具和一件龍袍,劉瑾被關進大牢。朱厚照大怒若狂,很快,劉瑾被定罪,凌遲處死。
劉瑾一死,王陽明的新生活接踵而至。
朱陸異同
1510年農歷十一月,三十九歲的王陽明回到北京,在興隆寺里等待新的任命。他驚奇地發現,北京城不再像三年前他離開時那樣死氣沉沉,到處都是新氣象。他在北京的弟子們和仰慕者紛紛來拜見他,幾乎踏破了興隆寺的門檻。
本年最后一個月,中央政府命令他到南京刑部報到,這是個掛職,所以他不必到任,于是他下定決心在北京傳播心學。1511年正月,就在他躊躇滿志準備做精神導師時,他的兩個弟子爭論起來。但爭論的內容不是他的心學,而是朱熹理學和陸九淵心學。
王陽明的弟子王輿庵讀陸九淵,津津有味,又去讀朱熹,味同嚼蠟。所以他認為陸九淵心學是圣學,而朱熹理學則是偏門。另一位弟子徐成之恰好相反,他認為朱熹理學是圣學,陸九淵心學是禪,和他們儒家毫無關系。
兩人辯論許久,不分高下,于是請王陽明裁判。王陽明高度評價了兩人的學術辯論熱情,但也指出,學術辯論是要明理,你們二人的辯論中充滿了意氣,你們是在分勝敗,并非是在明理。你二人各執一端,無論是對朱熹還是對陸九淵都沒有全面領會,所以就是爭論出個勝敗來,也毫無意義。最后他說,“是朱非陸”已是定論,徐成之不必為朱熹伸張,朱熹是對的;王輿庵你就是為陸九淵辯出花來,陸九淵的學說也不能大行天下。
徐成之對這種答案很不滿意,尤其是最后一句話,好像陸九淵受了不白之冤。王陽明苦笑,他對弟子的執著很贊賞,他想做一回裁判,但他有苦衷。
我們應該很有信心地確定,王陽明心學是從朱熹理學牢籠里沖出來的,他在龍場悟到的“道”就是朱熹“格物致知”的撥亂反正。他是把朱熹的“格物致知”和他“圣人處此該如何”的求索合二為一,才迸發出了心學的火花。
可以負責任地說,沒有朱熹理學,就不可能有他的心學。但當他創建心學提出“心即理”的思想后,發現這一思想早被陸九淵定型了。問題是,他對陸九淵心學沒有下過功夫。王陽明心學和陸九淵心學同有“心即理”(我心即宇宙)一說,如果他對人解釋,我的這個“心即理”和陸九淵的“心即理”是不同的,恐怕沒有人相信。但我們知道,他的心學和陸九淵心學是不同的,正如他所說的,陸九淵的心學有點“粗糙”,“粗糙”的原因就是陸九淵不太注重實踐(事上練)。
如果他說,朱熹是對的,那么實際上,他的學說和朱熹的學說風馬牛不相及。如果他說陸九淵是對的,那就會被人誤會為禪。
經過反復思量,他還是決定做一次裁判,其實表面上是判定朱熹和陸九淵的是非,其實是在為自己的心學正名。
他評判道:一直以來,大家都把側重修養(尊德性)和側重學問(道問學)分割,實際上,二者是一體的。大家都說,陸九淵側重修養,朱熹側重學問。但陸九淵未嘗不讓人讀書窮理,他也不是整天靜坐在那里胡思亂想,所以說他是墜入虛空的禪,毫無道理。而朱熹也未嘗不側重修養,只是他把時間都用到了學問上,修養的事被人忽略了。
也就是說,無論是陸九淵和朱熹,還是王陽明自己,在目的上都是相同的:成為圣人。只不過,朱陸二人在方法的選擇上有所失衡。而他王陽明則主張,修養和學問本就是一回事,就如知行是一回事,不可分割。
最后他說,我對朱熹老夫子是相當崇敬的,他的理學散發光輝幾百年,不必讓我來畫蛇添足抬高他。我唯一的遺憾就是陸九淵被世人污為禪,竟然沒有一個人站出來為他主持公道。即使朱熹知道陸九淵這樣的遭遇,也會在孔廟里黯然落淚的。
王陽明最大的希望就是,弟子們不要為古人爭長短。在后來他給弟子聶文蔚的信中,他這樣說道:“為朱、陸爭是非是枉費心力……朱熹與陸象山兩位先生之所以招致后世的眾多議論,是因為他們的工夫還不精煉、純熟,其中有感情用事的成分也在所難免。而程顥在這上面就表現得比較公正。他與吳涉禮談論王安石的學問主張時說:‘為我盡述諸介甫,不有益于他,必有益于我也。’
這種氣象何等從容啊!……希望你能讓同仁們都知道,各人只管把握自己的對錯,不要理睬朱、陸的是非。用言論詆毀他人,這種詆毀是膚淺的。若自己不能身體力行,只是夸夸其談、虛度光陰、浪費時日,這就是在誹謗自己,這樣就嚴重了。現在,天下的人都在議論我,如果能因此為善,那么,都是在與我砥礪切磋。就我而言,不過是提高警惕,反省自己,增道進德。古人云:‘攻我短者是吾師’,作為學生,怎能連老師都不熱愛呢?”
這就是王陽明心學史上相當重要的篇章——朱陸異同,因為這是王陽明為自己心學的正名儀式。表面上看,他是在評判朱熹和陸九淵,實際上,他是在想方設法地把自己的心學抬到顯學的殿堂。朱熹的“格物致知”和他的“格物致知”簡直水火不容,可王陽明卻說,他和朱熹的心是一樣的,而且幾年后,他把從朱熹晚年寫給二十四人的三十四封信中選取一段,編纂成《朱子晚年定論》,用他的心學思想來解釋,試圖證明朱熹晚年的思想才是他真正的思想,這一真正的思想與他的心學相一致。
但只要看一段《朱子晚年定論》,就會發現,王陽明是在斷章取義。有人說他始終向朱熹拋媚眼,就是因為當時朱熹門徒遍布天下,反對他心學的人多如牛毛,他是想和朱熹攀上關系,以此來證明自己的學說是從朱熹那里轉手來的。還有人說,當時是朱熹理學的天下,圣人必須要在朱熹設定的圈子里鍛造,王陽明追求圣人之道就絕不能撇掉朱熹,重起爐灶。
這正如有人想從道教和佛教中尋到儒家的圣人之道,只能被他人抨擊和貽人笑柄。也就是說,王陽明不否定朱熹,是認為他的心學和朱熹內心真實的想法相一致。他的這種想法是真情實意的,畢竟他在朱熹理學的路上走了好多年,而且還因為朱熹吃過不少苦頭,他的前半生幾乎就籠罩在朱熹的陰影下。
按常理推測,既然他不否定朱熹,那他對朱熹的論敵陸九淵就該完全否定。可他仍然沒有,他認為陸九淵也沒有大錯。原因很可能就在于,他和陸九淵心學太相似了,如果大家都否定陸九淵,那很可能殃及池魚,把他的學說也當成是枯禪。
實際上,王陽明的心學在他1510年農歷十一月初到北京時就遇到了挑戰。
挑戰他的人叫黃綰。黃綰認為,他的學說就是禪宗的變種,和陸九淵學說毫無二致。
黃綰出身書香門第,聰慧異常,欣慕朱熹理學如欣慕美色一樣,是那個年代北京城思想界的青年才俊。他容易接受新鮮事物,所以當王陽明一到北京,他就聞風而來。
王陽明熱情地向他闡述心學要旨。他說,人人心中都有個圣人,但有人的圣人之心被物欲遮蔽,只需在心上用功,把物欲掃除,做到這一點,就能成為堯舜那樣的圣人。
黃綰充滿疑慮地問:“怎么個心上用功?”
王陽明回答:“你的心能知是非善惡,一個惡念發動時就克掉它,一個善念流行時就保持它。”
黃綰吃了一驚,說:“您這不就是禪宗嗎?禪宗說,人人都有佛性,佛向心頭做,莫向心外求。禪宗說頓悟,您說狠斗私心一念間,沒有任何區別啊。”
王陽明拼命搖頭,說:“不一樣。禪宗說了‘人人都有佛性’后就枯坐,什么都不管了。說了‘佛向心頭做’后就真的在心頭做,不去實踐。而我說了‘在心上用功’后,必須去實踐。”
黃綰又吃了一驚,說:“這還是朱老夫子的‘去萬事萬物上格真理’啊。”
王陽明又大搖其頭,說:“朱熹說是去實踐中尋找真理。而我認為,真理已在我心中,我去實踐,只是去驗證這個真理,其實最終目的就是磨煉我們的心。”
黃綰恍然大悟。據說他當時茅塞頓開,從此死心塌地地跟隨王陽明,并且經常在反對王陽明的人面前為王陽明辯護,成了王陽明最忠實的信徒之一。不過,黃綰年老后,有一天早上醒著躺在床上思考。不知他想到了什么,突然大叫一聲,吼道:“王陽明心學就是枯禪!”說完這句話后,他把余生的光陰都用在反對王陽明心學上了。
把王陽明心學視為枯禪,是當時反王學的一個主流。王陽明對反對派曾多次反駁,他說他的心學和禪學的區別就在于實踐。他說,我們每個人的心像一面鏡子,你只需要時刻保持著它的一塵不染。如何保持呢?禪宗說要勤擦,也就是在心上擦。而王陽明也說勤擦,但要以實踐為指導,不能枯坐在那里,認為我心沒有惡念了,認為我內心強大了。是否有惡念,是否內心強大,非得去實踐中驗證一下。如果不去實踐,就會流入枯禪的境地。
用儒家語境來說,禪宗注重的是修養(尊德性),而幾乎沒有學問(道問學)。而他的心學是既有修養又有道問學的。禪宗沒有進取,而他的心學就是一門要人進取的學說。這是王陽明心學和禪宗最靈魂的區別。
王陽明對佛道的態度很有點“忘恩負義”,佛道二教為他的思想供給了充沛的源頭活水。但創建心學后,他對佛道給予他的幫助閉口不言。有人向他請教道教長生之術時,他勸對方不要沉迷于此,因為即使你明白了長生術,也不過修個不死的肉身。接著他推銷他的心學:心學卻能讓人有一個超越生死的精神境界。
他的弟子王嘉秀喜歡談仙佛,并且以獨到的見解對王陽明說:“佛教以超脫生死來勸人信奉,道教以長生不老勸人信奉,其本意也不是干壞事,究其本質,也是看到了圣人的上一截,但非入道的正途。今天誰要做官,可經科舉考試,可由鄉里推舉,可借大官綠蔭,同樣可做大官。如果不是仕途的正道,君子是不會接納的。道、佛到終極點,和儒學大致相同。后世儒生,往往只注意到圣人下一截,因而上下分裂,失去了圣人的本意,從而使儒學變為記誦、辭章、功利、訓詁之學,到底不免發展為異端。從事記誦、辭章、功利、訓詁之學的人,終身辛苦勞碌,毫無收益。看到佛徒道士清心寡欲,超然世外,反而感到自己有所不及。今天的學者不必先去排擠佛、道,而當篤志學習圣人之學。”
王陽明很不贊同:“你所講的大體正確,但說上一截、下一截,也是人們理解有失偏頗。至于說到圣人大中至正的道,上下貫穿,首尾相連,怎會上一截、下一截?”他警告王嘉秀,“我年輕時在圣學上不用功,轉而去佛道上求取,偶然有所得,但很快就覺悟不對。后來在龍場終于發現圣學,懊悔錯用了二十多年工夫。佛道之學和圣學只是一張紙的距離,所以不容易辨別,只需要立志于圣學,將來必能看透。”
那么,一張紙的厚度到底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