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宋代詞人小傳(品中國古代文人)
- 青景 遠林
- 1937字
- 2021-11-02 16:29:47
四 落花流水春去也
第二年正月,李煜和家族一行人等被押解到汴梁(今河南開封),李煜一身白衣紗帽待罪明德樓下,沒有什么獻俘儀式。
南漢王歸降在崇元殿,且君臣以帛系頸,牽拽著。一個接一個,如牛羊般,跪于太廟之前,伏地待罪。趙匡胤算是為李煜留了一點體面和尊嚴。給他封了個“違命侯”。這表明趙宋對他屢召不降,又起兵頑抗,還是心存芥蒂的。
江南李煜既降,太祖常借機羞辱他。一次他問:“聞卿在國中好作詩,因使舉其得意者一聯。”煜沉吟久之,誦其詠扇云:“揖水月在手,動搖風滿懷。”上曰:“滿懷之風,卻有多少?”
聽到這句話,李煜好像被針刺了一下,打了個寒戰。他知道自己的好日子已經過完了。
這只是苦難的開始。國家已經被傾覆了,自己至多不過是勝利者的一個玩物。
更多的羞辱還在后面。
開寶九年(965)十月,趙匡胤莫名暴斃,其弟趙光義繼位,史稱宋太宗。此時,離李煜一行執獻京師僅僅十個月。
趙光義稱帝之后,于當年十一月下詔,廢除李煜的爵位“違命侯”,改封“隴西郡公”。由侯晉公,似乎意味著李煜身份的提高。然而,只有他知道,這不過是宋皇帝收買仁義的一個更加堂皇的裝飾。當這個抬高了地位的“隴西郡公”,因無錢沽酒,向他乞要酒資時,他大方地給他提高至“每月三百錢”,其實和以往并無二致。
小周后被頻頻傳喚入宮。每次入宮后,他坐立難安,心如刀割。閉上眼,仿佛能見趙光義得意而淫邪的笑容。睜開眼,仿佛有什么聲音在耳邊回蕩。她回來了,眼神呆滯麻木,一言不發。她沒有對他說什么,但從她哀怨而絕望的眼神中,他讀懂了一切。
側身在生活的污泥之中,他能做的只是飲酒,只是回憶故國。
前者讓他麻木,后者讓他忘卻。
昨夜風兼雨,簾幃颯颯秋聲。燭殘漏斷頻欹枕,起坐不能平。
世事漫隨流水,算來一夢浮生。醉鄉路穩宜頻到,此外不堪行。
秋風秋雨已搖其精,室內之人,在燭殘漏斷之際,頻欹枕,起坐不能平。像一個失了魂魄的人,片刻不得安寧。他想做點什么,卻頹唐得使不出勁來,好比楊花在春風里飄蕩,身輕無力,終飛不遠。
昨日一國之君,今日歸為臣虜;昨日笙歌醉夢,今日“燭殘漏斷”;四十年來家國換姓,三千里地河山易主。世事無常,生命無常。原來,這世上的一切,終將隨著不舍晝夜的流水徒然流走,在歷史的長河中湮沒無痕。人之一生,又算得了什么呢?如夢、如幻、如泡影,到頭來,唯余空空。
浪在這個浮世,人該如何自處?“醉鄉路穩宜頻到,此外不堪行。”還是沉醉于醉鄉吧。
不在痛苦中清醒,就在痛苦中麻木。
躲在一個寂寞的角落里,寂寞地舔著自己的傷口。將過往的人生故事,一幕幕放給自己看,摯愛過的,掙扎過的,怨恨過的,狂喜過的,擁有過的,一一呈現,又一一收藏在他的心之角落,或是記憶的地下室里。
他回憶他的江南。
閑夢遠,南國正芳春。船上管弦江面綠,滿城飛絮滾輕塵,忙殺看花人!
閑夢遠,南國正清秋。千里江山寒色遠,蘆花深處泊孤舟。笛在月明樓。
站在庭院里,仰著頭望著遙遠的天空。悲傷在四季更替里回旋,這里流露出來的心跡,是一種沉痛的愁思,精神迷離恍惚。前闋忘情,后闋忘形。李煜心中的千里江山并不是雄心勃勃的功業,而是一個孤獨自由的歸宿。
蘆花深處泊孤舟。這一句浩渺深悠,有遺世獨立之感。可是結尾一句,笛在月明樓,卻讓人有一絲錯愕。高樓之上,笛聲隱約,好像還有一絲牽連。溫暖期待?知音期待?不知道,看起來安靜美妙的意境里,他內心苦苦掙扎的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渴望呢?
如今榮辱經遍。他獲得的是一個充滿荒誕意味的空虛。
他思念他的故國。
多少恨,昨夜夢魂中。還似舊時游上苑,車如流水馬如龍。花月正春風。
多少淚,斷臉復橫頤。心事莫將和淚說,鳳笙休向淚時吹,腸斷更無疑。
春花在春光里明媚盛放,春月在春夜里溫柔如水,一年中最美的季節里最美的景致全部都集中在這里了,讓人迷醉。還不夠,還有“吹面不寒”的楊柳風,撫摸著春花春月,撫慰著游人在春光中充盈而飛揚的春心。花月正春風,何嘗不是他生活中最純粹、最美好、最干凈明澈、最春風得意的時刻呢?
都過去了。如今只能蜷縮在泛黃的回憶里,連哭泣也是一種奢侈。
往事只堪哀,對景難排。秋風庭院蘚侵階。一任珠簾閑不卷,終日誰來。
金鎖已沉埋,壯氣蒿萊。晚涼天凈月華開。想得玉樓瑤殿影,空照秦淮。
晉吳大戰后司馬氏將三國歸于一統,何等豪邁!北宋侵入南唐前,他還有“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只是,眼下這一切,都似幻夢一場,金鎖沉埋,壯氣蒿萊。
沉埋在蒿萊中的豈止歷史與故國,還有他的壯氣與希望啊。
如水的涼月,鋪灑下來。照著眼前這個沉溺于“金鎖沉埋,壯氣蒿萊”的歷史之慨中的他。他在想,故國的玉樓瑤殿、鳳閣龍樓依然還在吧,它們在月下的秦淮河畔,投下了參差斑駁的倒影。只是如今南唐已破滅,君主成囚虜,秋月還是那輪秋月,物是人已非、時過境已遷,只是“空照秦淮”而已。
他一步步在逼近生命的本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