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宋代詞人小傳(品中國古代文人)
- 青景 遠林
- 2286字
- 2021-11-02 16:29:47
三 幾曾識干戈
開寶四年(971)十月,宋太祖滅南漢,屯兵漢陽。李煜非常恐懼,忙不迭地去除唐號,改稱“江南國主”,并遣其弟鄭王李從善朝貢,上表奏請罷除詔書不直呼姓名的禮遇。
開寶五年(972)正月,面對大宋的蠢蠢欲動,李煜又開始老一套的退讓逃避了。他下令貶損儀制:下“詔”改稱“教”,中書、門下省改為左、右內史府,尚書省改為司會府,御史臺改為司憲府,翰林改為文館,樞密院改為光政院。降諸“王”為“公”,避諱宋朝,以示尊崇。
有時妥協是一種變相的等待,退一步,海闊天空。
可李煜從不面對,他只選擇逃避。他逃向佛禪,大興寺廟,終日禮佛。他逃向更瘋狂恣肆的享樂,仿佛這樣,才能讓他暫時忘懷強敵壓境、朝不保夕的命運。
他在享樂中迷失了。
紅日已高三丈透,金爐次第添香獸。紅錦地衣隨步皺。
佳人舞點金釵溜,酒惡時拈花蕊嗅。別殿遙聞簫鼓奏。
“紅日已高三丈透”,一個勤政的帝王,或許早已批了一堆的折子、聽了一干臣子的奏議,揉揉發酸的眼睛,準備結束早朝了。他則忙著繼續昨夜的狂歡宴游。他吩咐宮女們將獸炭次第添進金爐,他要繼續昨夜的宴游。宮人趨步,魚貫而入,紅錦鋪就的地衣也隨之踏皺了。不動聲色的幾句描寫,包藏著一個帝王的任性與奢華。
看佳人舞點金釵溜,看酒惡時拈花蕊嗅。整個宮廷都在狂歡的海洋中,你聽,別殿傳來了陣陣簫鼓奏。在這暴烈的享樂欲望中,李煜和他的臣子,像是被一陣狂風攆著倉促向前。
一個人的快樂才是真快樂,一群人的快樂,那快樂是表演給人看的。他害怕獨自承受自己的孤獨。也許他不知道為什么,也不知道要往何方。而命運此刻,似乎正凌駕在他的頭頂上,冷眼瞧著他。
看著他們跳啊跳,舞啊舞,樂啊樂。仿佛永恒的黑暗已經踩到了他的腳底下。只是曲終人散后,一切外在刺激都已停止,一種更深更沉的空虛與寂寥,慢慢地爬上心頭。
他禁不住打了個寒戰。明天呢?明天的生活還要繼續。
開寶八年(975)十二月,金陵失守。李煜奉表肉袒出降,南唐滅亡。肉袒,卻衣露體,以表惶恐之意。時李煜白衣紗帽,袒露一臂,手捧黃緞包裹著的傳國玉璽,步出南宮門,正式投降。
還記得半年前,李煜曾說過決不投降,說過“孤當親督士卒,背城一戰,以存社稷,如其不獲,聚寶自焚,終不作他國之鬼”。可是,他沒有這樣做。
如果他知道,選擇活下去,帶給他的是更大的痛苦和恥辱,他會不會后悔?承受痛苦,有時候,比死亡更需要勇氣。
宋使曹彬說,趙皇帝在汴水旁修好五百間廣廈等著他。臨行前,給了李煜一天的時間,辭廟。當他蜷縮在汴京的一角,回憶起這一段場景,他寫下了這首《破陣子》:
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鳳閣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作煙蘿,幾曾識干戈?
一旦歸為臣虜,沈腰潘鬢消磨。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垂淚對宮娥。
多么難舍,這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閣是鳳閣,樓是龍樓,煌煌帝王之氣象滿得都溢了出來。這些金碧輝煌的宮廟殿宇,鱗次櫛比,直沖霄漢。庭內玉樹瓊枝,密密匝匝,連成一片,遠遠望去,如霧如煙,何似在人間?江山信美,民阜物豐,耽溺在升平氣象中的國君與臣民,又哪里會“識干戈”呢?
宋家的鐵蹄踏平了他的江山,闖入了這個曾讓他無比自豪的“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踐踏著他引以為傲的“鳳閣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作煙蘿”。南唐的土地上,充斥著干戈。
“一旦歸為臣虜,沈腰潘鬢消磨。”從萬乘至尊的國主到卑微如螻蟻的臣虜,從天上跌落到人間,他已是“沈腰潘鬢消磨”。如沈約衣帶漸寬,如潘岳早生華發。愁恨、愧悔、焦慮、抑郁、無奈、無助,種種情緒噬咬著,他只有憔悴。
“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垂淚對宮娥。”辭廟,是告別列祖列宗的魂靈,告別江山社稷,告別臣民百姓,告別他無比眷戀的一切。這是一種儀式,一種莊重。借由它,他精神的絲縷會牽系著故土的根,在那里求得一種安定。只是,作為敗寇的他,早已經沒有從容道別、從容安放自己靈魂的權力了,他只能在“倉皇”中辭別。
蘇東坡對李煜詞中所寫頗為不屑,他認為此際“舉國與人,故當慟哭于九廟之外,謝其民而后行”,而李煜卻顧著“揮淚宮娥,聽教坊離曲哉”!簡直是全無心肝。
明人尤侗說,安史之亂之時,“明皇將遷幸,當是時,漁陽鼙鼓驚破《霓裳》,天子下殿走矣,猶戀戀于梨園一曲”,何異于李煜之揮淚對宮娥?
蔣勛先生說,垂淚對宮娥,就是他的真性情。“他覺得要走了,最難過的就是要與這些一同長大的女孩子們告別。所謂的忠,所謂的孝,對他來講非常空洞,他沒有感覺。這里顛覆了傳統的文以載道,絕對是真性情。”
他不是全無心肝,他是如此真誠,一顆赤子之心,毫無遮掩地袒露在陽光之下,也不管適不適宜。
他始終參悟不透,家國天下到底有什么區別?為什么一定要有個你死我活的結果呢?“生于深宮之中,長于婦人之手。”為人的幼稚,處事的軟弱,這些性格難道就能葬送一個國家嗎?然而事實正是如此。他為自己的無能感到內疚,他為錯殺了潘佑、李平感到后悔,他為故國亡于己手感到不安,他也為城破之時沒有殉國而感到慚愧。與其茍活求辱倒不如一刀兩斷干凈地死了好,那樣至少可以用鮮血洗刷掉自己的昏聵、懦弱和無能。
他不是個勇士,不是個豪杰,更不是個英雄,他只是一個飽讀詩書的風流雅士。他的骨頭里充滿的是柔軟的哀傷和明澈的自我憐憫,而不是凜冽的烈士尊嚴。
被俘的那一天,他感受到的是轟然坍塌的悲劇性人生的無奈和無助。他哭了。所有自以為有骨氣的人都認為李煜茍活下來,是懦弱和卑怯的。我卻從中感到了更深一層的悲哀。當趙匡胤得意揚揚地嘲笑李煜的時候,他只是簡單地把李煜當成了自己的俘虜,當成了被老虎按在爪下的狐兔,當成了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趙匡胤看不透李煜眼神中的悲哀,其實也包括了日后他趙皇帝突然暴斃的無奈和徒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