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程蔚東劇作選10:孤島
- 程蔚東
- 15529字
- 2021-11-01 16:55:07
第五集
1.墨書辦公室
窗簾的飄拂有點急迫。
肖秘書人和聲音幾乎一起進得門來:“果不其然,一條不敢確定的消息,卻可以確定有幾十路人馬在上海費盡心機?!?/p>
墨書:“我叫你來,是想告訴你,不管多少路人馬,最開宗明義可以出場作戰的文明之師就是我們‘文保會’。無風不起浪,既然大上海有可能藏下了小小的頭蓋骨,就必須在我們的掌握中?!?/p>
肖秘書:“相信許會長會作出安排。”
許墨書和肖秘書對視,雙方都對讀懂對方似乎有全部的把握,可是事態的發展并不完全如此。
2.高級西餐廳
盛裝的子君和鋤奸隊高隊長共進晚餐。
高隊長:“請我吃飯,一定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子君一笑:“知道‘北京人’骨化石嗎?”
高隊長:“看了報紙,知道一點?!?/p>
子君:“有傳言說骨化石可能到了上海。太平洋戰事爆發后,日本人在上海更殘暴了,所謂租界也不再是孤島,情況更復雜了。‘北京人’骨化石要是落到了外國人手里,甚至是日本人手里,那不是很糟糕嗎?你們小組要留心這方面的消息。”
高隊長:“我是做行動的,不會搞情報?!?/p>
子君:“想想辦法,看能不能弄到點消息。這是上峰的最新命令?!?/p>
高隊長:“這飯不好吃啊。”
子君笑笑,無意收回成命。
燭光閃忽。
3.興亞會會長室
吉田來回踱步。
村樹走進來:“會長叫我?”
吉田停下來:“‘北京人’骨化石失蹤,我日本國的嫌疑最大。你有這方面的情報嗎?”
村樹:“還沒有,只有傳言,說骨化石可能到了上海。”
吉田:“傳言只是傳言。以你之見,如果骨化石在我們的人手中,那會是政府、軍方、財團、黑社會,還是皇家‘金百合’組織?或是東方史館?”
村樹:“這是一個謎,恐怕很難弄清楚?!?/p>
吉田:“我是怕香竹宮追問下來,莫非我拿你這樣的話回答香竹宮?”
村樹:“香竹宮好像不太關心骨化石的事。”
吉田:“這能說明什么問題嗎?”
村樹眨一下眼:“說明骨化石有可能在香竹宮手中。”
吉田大驚。
4.沈陽錢公館小洋房內
錢蕓一口氣寫完最后一行字,重重地寫下一個驚嘆號,然后放下筆,仰天吐出一口氣來,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她的雙手往桌子一拍:“OK!”
一邊站起來,直往留聲機那邊走。
留聲機上的唱臂落到旋轉的膠木唱片上。
歌聲響起來:“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
錢蕓合著音樂的節拍,踏著輕松的舞步。
錢儒成推門進來,見女兒在跳舞,欲離開又停下。
他靜靜地看著,父親的慈愛在他的臉上展開。
留聲機停了唱。
錢儒成:“看你這么高興,又有一篇寫完了?”
錢蕓:“寫完了,這要感謝你,逼著我辦婚事,我一躲,躲出了《獨步人生》,哈哈!”
錢儒成:“蕓兒,人生是不可能一個人走的,孤孤單單是天下最可怕的,你可要想好了。”
錢蕓:“現在我想好了,準備飛出去?!?/p>
錢儒成:“飛出去是什么意思?”
錢蕓:“我要獨立生活,一個人搬到外面住。”
錢儒成直起了眼睛:“搬到外面住?為什么?”
錢蕓:“我感到撫順的家沒有溫暖,有的只是冷酷?!?/p>
錢儒成重又嚴肅:“這叫什么話?冷酷?錢公館人丁興旺,大家和睦相處,怎么談得上冷酷?”
錢蕓:“人丁興旺又怎么樣?這里所有的人都與我沒關系。”
錢儒成:“就算其他人與你沒關系,我總是你的親生父親吧?我總在關愛著你吧?你從小到大,你說我哪樣沒有滿足你?”
錢蕓:“你是說錢吧?”
錢儒成:“還有什么比錢更重要的?”
錢蕓:“精神,精神比錢更重要。”
錢儒成:“那是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再說了,精神這種東西,你讓我怎么給你?如果哪里有的賣,我愿意花大價錢給你買,中國沒有可以到外國去買,花多少錢都行?!?/p>
錢蕓:“精神不是你過去擁有的那些輪船,也不是你從地下挖出來的黑糊糊的煤,精神花錢是買不到的。只要你能讓我離開這個家,我的精神就會好起來?!?/p>
錢儒成:“年輕輕的女孩一個人住在外面,成何體統?”
錢蕓:“我是成年人,理應獨立生活。這里的姨太太把我看成眼中釘,我搬出去,對你對我都好。”
錢儒成:“她們把你看成眼中釘,那是她們的事。在我眼里,你是我女兒,是這里的一員?!?/p>
錢蕓:“這里的子女有一大群,少我一個無所謂?!?/p>
錢儒成:“你是長女,應該給你的弟妹們做榜樣。”
錢蕓:“我不配。”
錢儒成:“反正你不能搬出去住?!?/p>
錢蕓:“那好,你給我錢,我要很多很多錢?!?/p>
錢儒成:“派什么用場?”
錢蕓:“愛給就給,不給拉倒?!?/p>
錢儒成:“我開支票給你?!?/p>
錢蕓:“我要去上海。”
錢儒成一愣:“去上海?”
錢蕓:“會會朋友,散散心。”
錢儒成釋然地:“也好,住上一段時間就回來。”
5.東北大地
列車呼嘯,飛馳南下,滑過初夏的悶熱。
一如錢蕓的心情。
6.餐車車廂
錢蕓翻看菜單。
服務生:“小姐要酒水嗎?”
錢蕓:“最好的香檳,來大瓶的?!?/p>
服務生:“大瓶?”
錢蕓:“對,大瓶,一路喝到上海?!?/p>
服務生遲疑了一下,應聲離去……
7.上海愛麗絲咖啡館
淺綠色酒瓶的香檳酒放到桌子上。
酒從瓶口沖出來,注入一只只高腳酒杯中。
除了去延安的徐曉虹,“七仙女”都到齊了。隨著七嘴八舌的“干杯”聲,錢蕓、秋泓、子君、艾靈、林間、子蘭,一個個歡笑著互相碰杯,一飲而盡。這樣的聚會顯然不可能太多,在這個戰亂年代,欣賞青年女子的美麗也幾乎成了一種奢侈。
錢蕓:“開懷暢飲,我請客?!?/p>
秋泓:“你不請客誰請客?躲得這么久,把我們急死了,罰酒!”
子君:“算了吧,人家請客,就已經知罪了?!?/p>
林間:“今天我們聚在一起,不是為懲罰錢蕓,而是為她出版的新書慶賀?!?/p>
艾靈:“新書出版,錢蕓的名氣就更大了?!?/p>
秋泓:“是啊,錢蕓應該在上海找個男人,對對,干脆嫁到上海來,我們可以常常在一起玩了。”
子蘭:“女子無才便是德,像錢蕓這么大的名氣,有幾個男人吃得消?”
錢蕓:“別為我擔心,多操心你自己吧?!?/p>
秋泓感嘆地:“在座的年歲都不小啦,都該為自己操心起來了?!?/p>
子君:“急了?”
秋泓:“你不急?依我看,女人到了這個年紀都向往愛情,否則那情,那情,情何以堪?”
子君感嘆:“唉,這年頭,兵荒馬亂的,還愛情呢,還情何以堪……”
錢蕓突然沉默了,她的眼睛飄向了窗前的空位子。
窗簾,小花瓶,椅背上的光亮,甚至桌子的條形木面的紋路也清晰可鑒。
錢蕓已站在桌前,看了半晌。她坐到了空位子上。
其他五位美麗女子也都無聲地看過來,看無論是氣質還是相貌都略勝她們一籌的錢蕓,在這個座位上無語而坐。
她們可能都沒有明白過來,有一天她們會明白,那是以后的事了。
警報聲非常刺耳地襲來。
錢蕓神經質似的跳起。
8.撫順礦區
日本關東軍的鐵蹄掃了過來。
蝗蟲般的日寇幾乎漫溢了整座山脈。
連綿礦山前的滾滾塵煙……
9.沈陽錢公館客廳
錢儒成在接電話,氣急敗壞地:“混賬!什么戰時特別管制,明明是侵吞嘛,你讓他們……他們……那是我的礦井,我愿意廢了就廢了……什么!他們敢……”
氣接不上,竟一時失語。
錢儒成:“……不,不!”
他突然感到胸悶,直挺挺地倒向沙發。
進門的女傭見狀大叫:“??!不好了!快來人啊……”
三房姨太太和馬管家等下人很快就從各處跑了出來。
錢儒成倒在沙發上直喘粗氣,一只手拼命撕扯襯衫衣領。
眾人鬧哄哄圍過來:
“怎么啦?”
“老爺他怎么了?”
“剛才不是還好好的嗎?”
“快叫大夫……”
“等不及了,馬上送醫院?!?/p>
“快!快!”
“拍電報把大小姐叫回來。”
救護車鈴聲驟然響起……
10.沈陽醫院外
搖著銅鈴的救護車駛進醫院大門。
醫院前的人們紛紛四下散去。
原來是列隊行進的日軍在旁若無人般地行進。
冰冷的鐵蹄。
鐵蹄下的野蠻與沉重。
11.醫院手術室門外
一雙女性的腳跑上臺階。
一臉驚恐的錢蕓匆匆跑來:“爸怎么了?”
也就在這時,只見蒙著白布的錢儒成被護士從手術室推了出來。
候在門外的三房姨太太見狀,情知不妙,都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錢蕓撲上去:“爸!爸!你怎么了?你到底怎么了?”
二姨太突然惡狗似的吼叫起來:“你爸是被你氣死的!氣死的!”
三姨太和四姨太也跳起來,哭泣著齊聲攻擊:“都是你作的孽!你要賠人!賠……”
馬管家黃著臉:“別鬧,別別,老爺是有頭有臉的人,鬧了不好。”
“我不管!”二姨太喊著撲向手推車,“儒成啊……你怎么就扔下我們走了呢……”
馬管家:“大家還是商量商量,怎么去應付日本人吧。”
錢蕓被罵暈了,流著淚看著這一切,心都冷了。
12.錢公館客廳
這時的公館,情形如大鬧天宮。
三房姨太太正為一只百寶箱的歸屬而大打出手,彼此扭纏在一起,又扯頭發又蹬腿,難分難解地從東移到西,又從西移到東,誰也不肯放手。
馬管家在一旁干著急:“這、這、這……這又何必呢?何必呢?事情可以商量,可以商量嘛……”
四姨太:“礦山都給日本人占了,這些寶石該給我們分了……”
一臉木然的錢蕓拎著兩只皮箱走出來,后面跟著幾位幫她提行李的傭人,其中一位捧著那臺進口留聲機。
大家看著她,但她默默無言。
13.南下的火車車廂內
晚上。列車開得悄無聲息。車廂里黑燈瞎火。乘客都已入睡,只有錢蕓的眼睛睜著。她呆呆地坐了一會兒,忽然拉起窗戶,朝外面發泄似的喊唱一首聽不清的歌。
眾人都被她唱醒了,奇怪地看著她。
錢蕓:“終于擺脫這個家了,我高興!”
大家以為她發神經。
不遠處,胖胖的戴眼鏡的乘客莊先生目不轉睛地看著她。
14.沈陽錢公館外
晚上。燈光從西洋式樓房的落地窗里透出來,還有三個女人吵架的聲音也從里面傳出來。
突然砰的一聲,窗戶玻璃被砸了個大洞。
三個女人的影子撲到一起撕扯起來……
15.上海火車站月臺
經過長途跋涉的列車終于進站了。
此時顧客早已起身,取了行李往車門口走。
莊先生走在最后面,臨出門了還不忘回頭看一眼錢蕓。
錢蕓正從行李架上取下行李,放在座椅上,東西還真不少。
莊先生忽然一轉念,拉拉領帶,整整西裝,回頭來到錢蕓面前:“這……這位小姐,是否需要我幫忙?”
錢蕓:“要啊,麻煩你幫我叫幾個苦力來?!?/p>
莊先生:“苦力?不用,不用,我就是做苦力的,哦,那是以前的事。嘿嘿!沒見過一個人出門帶這么多行李的,不過用不著叫苦力,能省則省,對吧?我幫你拿就可以了,外面有黃包車?!?/p>
錢蕓:“那就多謝了!”
莊先生:“我到月臺上……不,不,你到月臺上,這樣你放心,我把東西從窗口遞給你。”
錢蕓:“為什么我去月臺?”
莊先生:“小姐這點還不懂?上海這種地方到處都是拆白黨。眼睛一眨,老母雞變鴨。我去月臺,你把東西遞給我,萬一我拿著東西跑了,小姐你怎么辦?”
錢蕓:“你不像那種人?!?/p>
莊先生心花怒放:“是嗎?不過人是看不大出的,小姐你還是小心一點好,小心總不大會錯?!?/p>
錢蕓淺淺一笑:“好吧,我去月臺?!?/p>
說完往車廂門走去。
莊先生癡癡地看著她的背影,直到她下了車,還在看……
錢蕓出現在窗外月臺上:“嗨,你在看什么?”
莊先生這才反應過來:“來了,來了?!?/p>
錢蕓:“把行李遞給我。”
莊先生抓起行李遞到窗外:“拿好,拿好?!?/p>
16.上?;疖囌就?/p>
華燈初上。人影憧憧。
路邊停著兩輛黃包車。前一輛裝著錢蕓的被褥包包、兩只大衣箱、留聲機、臉盆暖水瓶等物。后一輛上坐著錢蕓,莊先生把剩下的三個放雜物的竹箱子放上車。
莊先生抹去腦門上的汗:“好了,看看有沒有少東西?!?/p>
錢蕓:“不少,都在。這么麻煩你,實在不好意思?!?/p>
莊先生:“舉手之勞,應該的,應該的?!?/p>
錢蕓:“請問先生貴姓?”
莊先生:“免貴,姓莊,莊稼的莊。哦,我給你名片……”
說完急忙從身上摸出一張名片,遞給錢蕓。
錢蕓接過名片來看:“哦,莊先生原來是開公司的大老板?!?/p>
莊先生:“哪里,哪里,小公司,小老板,很小很小。請問小姐貴姓?家住哪里?”
錢蕓:“免貴,姓錢,金錢的錢。家嘛……現在還說不好,這兩天我會找房子。”
莊先生:“找房子?”
錢蕓:“對,我離家出走,從今往后要獨立生活了。”
莊先生大喜:“錢小姐要找房子對吧?那你碰上我真是再好不過了。我知道有一幢舊樓,也剛好有一間有大陽臺的房間要出租,錢小姐要是有興趣,可以來看看。”
錢蕓也開心起來:“好啊,房子怎么樣?租金貴不貴?”
莊先生:“老洋房,舊是舊了點,總比我們自己人造的房子結實、講究。樓上租金高一點,樓下便宜,總之不算貴。”
錢蕓:“那就不用看了,到時我搬來就是了?!?/p>
莊先生:“名片上有電話,有事只管吩咐?!?/p>
錢蕓:“好的,莊先生,謝了!再見?!?/p>
莊先生:“再見,再見。哦,等一下,請問錢小姐現在去哪里?”
錢蕓:“愛麗絲咖啡館,我朋友開的?!?/p>
莊先生:“講好多少錢?”
錢蕓:“兩輛車,四塊法幣?!?/p>
莊先生朝車夫瞪大了眼睛:“哇,欺生呀?這不是比坐汽車還貴嗎?到嘉定、青浦才多少錢?”
車夫:“路程遠,先生,已經很便宜了?!?/p>
莊先生還想說什么,想到錢小姐在旁,改了口:“好,好,就按你的價。我先付了,好生把這位小姐和行李拉到咖啡館?!?/p>
一邊已經掏出紙幣,遞給車夫。
錢蕓想阻止都來不及:“莊先生,這怎么可以呢……”
莊先生:“行了,行了,車夫等急了,走吧,走吧。”
車夫已等得不耐煩,聽了他的話,拉起車子就走。
錢蕓回過身來揮著手:“再見,莊先生!”
莊先生也揮手:“再見,再見!”
車走遠了,莊先生的手還舉著……
17.夜上海的街上
茫茫人海中,黃包車上的錢蕓畢竟自小在上海生活,沒有太多的陌生感,從她的眼睛里可以讀到解脫、興奮、飄忽,當然也有向往甚至還有些茫然的東西……
大街的燈火也忽明忽滅。
老年錢蕓顫巍巍的聲音:盡管我與父親的爭執自我懂事后從未停息,這一輩子疼愛我的人除了母親,其實還有我這位嚴厲得不近人情的父親。他離開這個世界以后,家里發生的一切當然已經全然不知了?,F在想起來父親在那個時候離世也不是壞事,后來這幾年即使活著也是受日本人的氣。父親堅決不與日本人合作是對的。我離開沈陽是夜晚,到上海時還是夜晚。沈陽的這個家已經不屬于我,它和上海一樣已經淪陷了。但我的靈魂,應該不會淪陷……
18.愛麗絲咖啡館
晚上。侍應生小王和錢蕓把行李堆放在地上。
子君走過來,一臉疑問:“沒想到你這么快就又來了。帶這么多行李做什么?”
錢蕓:“現在我是無家可歸者,獨立門戶了,我來找你這位當年的同桌,我要遷居上海了。秋泓一會兒風一會兒雨的,怕辦不了這件事?!?/p>
子君:“你……離家出走了?”
錢蕓:“三房姨太太為爭奪財產每天大打出手,沈陽的公館都快要讓她們給拆了,這樣的家還能住嗎?”
子君:“這么說你真的永遠回上海了?”
錢蕓:“永遠。”
子君大喜:“秋泓她們知道一定要高興死了?!?/p>
錢蕓:“我也是悲喜交加?!?/p>
子君:“分到父親的遺產沒有?”
錢蕓:“總不能讓我也去打架吧?”
子君:“你真大方?!?/p>
錢蕓:“什么大方,只是不想和她們一般見識。”
子君:“搬出來住,生活有問題嗎?”
錢蕓:“我錢大小姐也不是空著手出來的,爸爸原來就給了我一大筆錢。再說了,我還可以靠譯書賺錢呀?!?/p>
子君:“那好,先住我那里,慢慢找房子?!?/p>
錢蕓:“已經找好了?!?/p>
子君:“找好了?”
錢蕓:“是,不過想征求一下你和林間姐的意見?!?/p>
19.子君家客廳
子君看著名片撥電話。錢蕓和林間站在旁邊。
電話通了,子君先開口:“喂,是興隆貿易公司莊先生家嗎?”
電話里的聲音聽起來像個老頭:“是呀,你問啥事體?”
林間高興地:“有管家接電話,看來莊先生派頭不小?!?/p>
子君:“我找莊經理,請幫我叫他聽電話。”
20.以后錢蕓住的舊洋房內客廳
接電話的是房東老頭:“莊先生大前天回來,今天一大早又出門了?!?/p>
電話里子君的聲音:“什么時候回來?”
房東老頭:“十天半月,最多一個月。你有什么事,方便的話告訴我,莊先生回來我轉告他?!?/p>
電話里子君的聲音:“是為租房的事……”
房東老頭:“哦,這事他交代我了,過來找我就行?!?/p>
21.子君家客廳
子君:“莊先生交代過了?那太好了!找你可以嗎?”
電話那頭房東老頭很肯定地回答:“對,找我。”
22.錢蕓新家外面
這是一幢老舊的三層西洋式樓房,處在大街彎進來的弄堂口。街口還有一個小廣場。房子前有一片空地,居中有個小花壇,周邊晾著衣服和被褥等物。
三輛黃包車從街上拐進來,穿過小廣場,拉到樓房前停下。走在最前面的一輛裝著錢蕓的大部分家當,錢蕓和子君、林間分別坐在后面。
下得車來的錢蕓和子君、林間看著面前的樓房。
子君:“房子不錯?!?/p>
錢蕓:“兩位大姐,馬馬虎虎吧?!?/p>
子君:“與你的錢公館當然不能比?!?/p>
錢蕓:“住大公館的日子,一去不復返了?!?/p>
子君:“那要看你找什么樣的男人?!?/p>
錢蕓:“算了吧,不想靠男人?!?/p>
23.錢蕓新家樓梯上
錢蕓、子君、林間和一位車夫搬著家當往樓上走。
樓梯口有一對夫妻低眉側影又一臉討好地候在樓梯口,很想和新房客打招呼并幫上一把,但見錢蕓只顧搬著東西往上走,并不看他們,終究沒有搭上腔,也沒有插上手。
子君提醒走在前面的車夫:“當心,別把留聲機碰壞了?!?/p>
錢蕓:“師傅抱緊呀,這可是我最寶貝的東西哦?!?/p>
子君:“秋泓這死丫頭,用到她的時候,人影都不見了。”
24.錢蕓新家房間
行李堆了一地板。
錢蕓和子君環顧房間,隨著兩人的視線看去,四四方方的房間,有很不小的兩扇窗戶,還有通往陽臺的落地門。西式床、梳妝臺、床頭柜、大衣櫥、方桌、椅子等家具一應俱全。
子君:“很不錯的房子,家具也有,安下心來,住到出嫁為止。”
錢蕓:“不出嫁,在這里做尼姑?!?/p>
子君:“算了吧,也許用不了多久就有了。”
林間:“錢蕓怎么才會有,我們倒不敢妄加推斷了?!?/p>
錢蕓:“不說這個吧,我還不想往情網里鉆呢?!?/p>
子君:“女人生來就注定了將來是情網中人,你也逃不了?!?/p>
錢蕓:“好一個‘情網中人’,到底看誰是?!?/p>
子君:“看吧。我們還有事,先走了。你慢慢整理?!?/p>
林間:“還可以經常上我家,我們老張也說你是才女?!?/p>
錢蕓笑笑:“有空過來?!?/p>
子君、林間笑著走出門去。
錢蕓走過去打開門走上陽臺,望著遠方,深深地吸了口氣。
這時房東老頭來了,眉開眼笑地:“喲,錢小姐這么快就搬來啦?恭喜!恭喜!”
錢蕓回身:“搬來了,以后還望大伯多關照?!?/p>
房東老頭:“錢小姐不用客氣,要我做什么事,只管開口?!?/p>
錢蕓:“搬來這里住,以后免不了要麻煩大伯。”
“應該的,應該的?!狈繓|老頭看著滿地書籍和稿件,“喲,這么多書呀?看來錢小姐還是個才女呢,不簡單啊!”
錢蕓:“哪里是才女,只會翻譯小說罷了。”
房東老頭:“那不成了女翻譯家嗎?更不得了了。我就喜歡像錢小姐這樣的房客,不像這里的其他……”
話說到一半,突然看見房門口站著幾位鄰居,那位瘦瘦的房客在那里盯著他看,后面的話馬上咽了回去。
房東老頭話鋒一轉,不客氣地:“哎,都站在門口做什么?這是新來的錢小姐,女翻譯家,大家對她可要放尊重點?!?/p>
大家微笑著點頭稱是。
錢蕓朝大家笑笑。
房東老頭:“錢小姐做文章的時候,你們可要安靜些,別像以前那樣吵吵鬧鬧?!?/p>
大家齊聲應和:“那是當然,當然……”
房東老頭:“應得倒快,干先生,這幢樓里就數你們這對夫妻會鬧?!?/p>
被叫著干先生的瘦男人尷尬地笑笑。
錢蕓忍著笑。
房東老頭忽然嗅了嗅:“什么氣味?”
干先生一驚:“喲,誰家的飯燒煳了?”
女人突然想起來:“壞了,就是我家,死鬼你來看什么……”
女人的眉毛對著干先生馬上橫了起來:“你燒飯怎么可以來看熱鬧?啊?你這人怎么這樣不長記性?”
干先生來氣了:“燒飯是你的事,怎么怪到我頭上?”
女人:“???我的事?怎么是我的事?你不吃飯呀?你吃豬食是不是?”
房東老頭:“我說你們會吵吧?說著說著就來了。還不趕快回去把飯從爐子上端下來?”
錢蕓忍不住吃吃地笑。
房東老頭:“這對夫妻的戲,以后你有得看。”
錢蕓:“夫妻嘛,總有吵架的時候?!?/p>
房東老頭:“這對夫妻可不一樣,吵架是他們的家常便飯?!?/p>
錢蕓笑笑:“莊先生呢?他還沒回來?”
房東老頭:“沒回來,不過也快了。他住在和這里隔了三條馬路的石庫門?!?/p>
錢蕓:“他太太和孩子……”
房東老頭:“這些都沒有。光棍。一個人吃飽了,全家不餓?!?/p>
錢蕓又笑了。
房東老頭:“你忙吧,我也住二樓,我是莊先生老家來的,他讓我過過房東的癮。嘿嘿,他走之前特意關照我,如果你來了,一定要特別客氣。今天見到你,我覺得莊先生的眼力不錯,你是貴人,你是好人。”
錢蕓:“不客氣。麻煩大伯了,這房錢?”
房東老頭:“再說再說。”
他說完就朝走廊盡頭走去。
錢蕓關上房門。
25.一樓干先生房間
干先生的女人已經抱起哭嚷著的孩子搖著,嘴里在嘟囔:“我看每次來了女房客,你的眼睛就吊起來了。”
干先生忙著把門關上,朝自己的女人瞪一眼,用手指點點樓上,不做聲。然后坐在桌邊疊錫箔。
顯然,這是做點小手工度日子的小戶人家。
26.街上
深夜。遠處傳來砰砰兩聲槍響。
正在路邊吃小餛飩的秋泓朝槍響的地方看去。
但見遠處跑來幾個人,其中有抗日分子呂梁。從后面飛來的子彈追著他們,或打進墻里,或鉆到地里,發出刺耳的尖叫。
坐在秋泓旁邊的吃客被流彈擊倒。
秋泓這才如夢初醒,扔下碗飛快地跑起來。
被追趕的人一邊還擊,一邊奪路而逃。
追上來的是一群便衣,火力十分兇猛。
秋泓在前面跑,呂梁一伙在中間逃,便衣們在后面追……
27.里弄內
深夜。路燈昏黃。遠處槍聲不斷。
驚慌失措的秋泓拼著命向里弄深處跑來,她飛快地跑進一個小門洞,靠在門上直喘粗氣,還不停地咳嗽,咳了一會兒才摸出鑰匙來開門。
就在這時,一條黑影撲到她身上,秋泓大叫起來……
黑影一手拿槍,一手捂住她的嘴:“別出聲!快開門!”
門一開,黑影就挾持秋泓進到屋子里,很快將門關上。
幾個便衣從門外刮風般地跑過……
28.墨書家
挽著籃子的水蓮阿妹出現在門口,人看上去比以前靚麗多了,面帶笑容:“墨書大哥,在家呀?”
看書的墨書抬起頭,喜出望外:“水蓮阿妹來啦?快進來?!?/p>
水蓮阿妹走進來:“沒出去呀?”
墨書:“今天休息,在家看看書?!?/p>
水蓮阿妹反應極快:“休息?到外面做事啦?怪不得把胡須也刮得干干凈凈?!?/p>
一邊放下籃子。
墨書:“謀了個小差事,混口飯吃。”
水蓮阿妹:“有事做就好,薪水多嗎?”
墨書:“還不錯,足夠用了?!?/p>
水蓮阿妹放心地:“這樣我的心就放下了?!?/p>
墨書:“鄉下還好吧?”
水蓮阿妹:“鄉下就是這個樣子,不大會變的。”
邊說,邊順手取過幾件臟衣服。
水蓮阿妹:“把你那些要洗的衣服呀、被子呀,都拿出來。”
墨書:“不,不,你難得來,怎么可以每次都讓你洗衣服?”
水蓮阿妹卷起衣袖:“你以為我來做什么?做客人呀?我就是為你做事來的。快把臟東西拿來?!?/p>
墨書顯出為難的樣子:“總是這樣……怎么好意思呢?”
水蓮阿妹佯裝嗔怒地:“你看你,這是見外呀,還是我連為你洗衣服的資格都沒有?”
墨書:“不,不,不是這個意思?!?/p>
水蓮阿妹:“不是這個意思就好。你要過意不去,我們可以一起動手,去幫我弄點水來?!?/p>
墨書:“好,我去。”
一雙手在搓衣板上使勁地推揉。
一小撮頭發從水蓮阿妹的額前耷拉下來,隨著她揉衣服的節奏在眼前不停地晃動。她騰出手來將頭發捋上去,頭發又很快耷拉下來,垂在鼻尖處一晃一晃……
坐在矮凳上的水蓮阿妹的臀部看上去顯得特別圓大,腰際還露出雪白的肉來,很有點刺眼。
坐在藤椅里翻著書的墨書,此時的目光被水蓮阿妹滾圓的臀部和腰際的白肉吸引過去。
水蓮阿妹騰出手來把衣擺又塞進褲腰帶里去。腰臀之間自然又生動了一些。
墨書被吸引過去的眼神又閃一下。
水蓮阿妹:“墨書大哥,你在嗎?”
墨書猛地收回目光:“哦,我……在……”
水蓮阿妹回過身來看他:“在看書呀?”
墨書有點驚慌:“噯,看書?!?/p>
說時,臉突然像刷了一道紅漆。
水蓮阿妹看在眼里,笑笑,回過頭去,尋思著揉搓衣服,像是意識到了什么,騰出手來又拉了拉后面的衣擺,自己的臉也紅了。
29.街上藥店
秋泓匆匆來到柜臺前:“買藥?!?/p>
伙計:“請問小姐想買什么藥?”
秋泓:“退高燒的藥,還有……”
伙計:“還要什么?”
秋泓:“治傷的藥。”
伙計:“傷有許多種,小姐要治什么樣的傷?”
秋泓猶豫起來,往四下里看看:“槍傷。”
伙計一怔:“哦,明白了。請小姐稍等,這就拿給你?!?/p>
秋泓手中的錢包下意識地敲擊著柜臺,一雙不安的眼睛往四下里胡亂掃視。
忽然來了位聲氣大的顧客:“老板!”
這一叫把秋泓嚇一大跳,臉都白了。
30.愛麗絲咖啡館
墨書又坐在窗前的位子上喝咖啡。
子君走過來:“好久不見你。”
墨書:“出了趟差,才回來?!?/p>
子君坐下來:“那位女翻譯家來過了。”
墨書:“噢,她來上海了?”
子君:“已經租房子住下了,恐怕不會離開上海了。”
墨書神情一振:“太好了!”
子君為墨書的興奮感到稍有詫異:“先生好像挺關心這一位女翻譯家呀?”
墨書感覺到了,語氣明顯轉緩:“哦,我是想在上海從事翻譯工作總比在東北好?!?/p>
子君也不再讓這位在她看來修養不錯的中年男子難堪了:“那倒也是,她的第二本書與第一本比起來怎么樣?”
墨書:“當然是《獨步人生》更好,但在主要人物的情感上,帶有明顯的硬傷,不知原作如此,還是翻譯的問題?!?/p>
子君:“你很在行,這樣的讀后感應該和譯者好好交流?!?/p>
墨書一笑:“有必要嗎?”
子君:“讀者與作者、譯者交流,可以對作品有更深的理解;作者或譯者傾聽讀者的寶貴意見,水平會有更快的提高?!?/p>
墨書:“我來這里有過幾次了,都沒有遇見她?!?/p>
子君笑笑,那眼光仿佛在說,她早已看明白了墨書來這里的用意。她從桌上取過紙和筆,飛快地寫下幾個字,把一片小紙推到他面前:“這是她的地址。叫錢蕓,喲,好傻,書皮上有她的名字?!?/p>
墨書笑了:“謝謝!”
尹鴻蓀從外面走進,目光在大堂掃視。
墨書站起來:“再見!”
子君:“再見!”
尹鴻蓀來到子君身邊,看著墨書的背影:“這是誰?”
子君:“一位老顧客?!?/p>
尹鴻蓀:“做什么的?”
子君:“不知道,也不便多問?!?/p>
尹鴻蓀:“好像有點面熟?!?/p>
子君:“你認識的人很多。”
尹鴻蓀:“是啊,想不起來了?!?/p>
子君:“看上去像是文化人?!?/p>
尹鴻蓀:“怎么見得?”
子君:“錢蕓的讀者,很有見地?!?/p>
尹鴻蓀用玩笑的口吻:“你不會看上他吧?”
子君白了他一眼:“看上他又怎么樣?”
尹鴻蓀:“那我就沒有希望了。”
子君:“不看上他,你就肯定有希望了?”
尹鴻蓀湊近她,輕輕地:“競爭者總是越少越好?!?/p>
子君一笑:“你是馬上要走,還是坐下來喝咖啡?”
尹鴻蓀:“想喝咖啡,和你一起?!?/p>
子君:“好吧,我陪你。”
兩人剛坐下,侍應生走過來,附在子君耳邊說了些什么。
子君不動聲色地站起來:“不好意思,有點事,我要出去一下。你一個人慢慢喝吧,下次再陪你。”
說完轉身離去。
尹鴻蓀:“哎……”
他眼看后面的話來不及說,只好吞回去,一臉遺憾地目送子君,看著她走進一個不常開的側門。
門迅速關上。
31.林間家
錢蕓在客廳溜達,東看看,西摸摸:“老張呢?”
林間端茶來放到茶幾上:“抱孩子到外面玩去了?!?/p>
林間:“真的就這樣離開家了?”
錢蕓臉上顯出擺脫家庭的愉快:“這還有假?你見過我租的房子,有多好,賴在家里待幾天也沒有人管,很好呀。”
林間坐在一旁:“沒人管的另一種說法就是無依無靠?!?/p>
錢蕓:“本來就沒什么依靠,靠自己?!?/p>
林間:“不過也沒什么,等你找了男人,依靠就有了?!?/p>
錢蕓:“不是每個男人都靠得住的。”
林間:“這就要靠你的眼力和運氣了?!?/p>
錢蕓:“我的男人還在天上飛呢?!?/p>
林間:“保不準什么時候從天上掉下來,掉在你面前?!?/p>
錢蕓:“那樣我的運氣是不是就來了?”
林間:“要看掉下來的是什么樣的人?!?/p>
錢蕓:“有標準嗎?怎么衡量?”
林間:“當然有標準,不大好把握,怎么衡量更是因人而異?!?/p>
錢蕓:“不管什么標準、怎么衡量,既然是愛,就應該刻骨銘心?!?/p>
林間:“刻骨銘心的愛,往往與婚姻無緣。”
錢蕓:“聽起來怎么像是詛咒?”
林間:“本來就是這樣?!?/p>
錢蕓:“平淡無奇有什么好?”
林間:“那樣可能更真實吧。”
錢蕓:“為了真實,就不該有夢想嗎?”
林間:“夢想是靠不住的?!?/p>
錢蕓:“做人不能沒有夢。你跟了一位大藝術家,沒有夢?”
林間:“夢過,不過夢已經醒了,夢和夢以后要有過渡的。以后過日子的時候你會明白的?!?/p>
錢蕓:“你是過來人,經驗之談嘛?!?/p>
林間還來勁了:“女人找男人,是第二次投胎,可得投準了?!?/p>
錢蕓不再感興趣了,不過看看四周,盡是尿布,還有倒翻的碗盞,仍然疑惑地笑笑。那意思仿佛在說,這就是第二次投胎?
林間理解了錢蕓的這一層意思,自嘲地撇撇嘴,轉移了話題。
林間:“哎,你的第三部開始譯了嗎?”
錢蕓:“正在準備?!?/p>
林間:“什么時候也關心一下中國的戲曲。”
錢蕓:“哦?!?/p>
32.街口小廣場
會玩雜耍的關大龍和關夫人正在表演頂缸和翻碗。有一些人在圍觀。似乎有面熟的人,不過一晃又隱入人群,再見到這張面孔的時候,可以看清了,他是高隊長,臉上閃著夕陽的光芒。
頂著大缸的關大龍好像看見了什么,稍一走神,連忙用手扶住大缸。
圍觀者哄然而笑。
關夫人已收起了碗盞,走進一旁臨時搭建的小帳篷,抱出來一塊長長的木牌。
小廣場的街邊,在一輛停下的黑色小車里,走下了許墨書,他的打扮和走路的姿影都有別于這邊圍觀的市民。他沒有去注意四周,徑自走向廣場街口側深處的舊洋樓,那里就是錢蕓的家。
33.舊樓門口
精瘦精瘦的干先生迎著許墨書。
墨書:“請問,有一位從事翻譯的錢小姐住這里二樓嗎?”
干先生:“是啊,你是找她?哦,我看見她下午出去了?!?/p>
墨書:“那她家里的人呢?”
干先生:“錢小姐剛搬來,就她一個人?!?/p>
墨書從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只信封,想了想又放了回去:“哦,謝謝,我改日再來?!?/p>
墨書轉身離去。
干先生一臉精瘦精瘦的笑容,輕聲地學著許墨書慢節奏的口吻:“改、日、再、來。”
他的身后冒出了自己的女人。她抱著小孩:“咳咳,找錢小姐的男人,還要改日再來,聽到啦?”
女人瞟了一眼自己干瘦干瘦的丈夫,眼光里的內容不用明說了,干先生嗤了一聲,轉身向里走去。
34.街口小廣場
夕陽的余暉里,關大龍、關夫人還在表演雜耍。
關大龍念念有詞:“夫人,我有這飛刀的絕技,你何愁來呢,看刀!”
關大龍的飛刀刀刀都中了中間豎著的木牌。
突然,關大龍拉過了圍觀人群中的高隊長,讓他站到了木牌前。然后又將兩把飛刀不偏不倚正中高隊長左右肩上方的木牌。
人群中叫好不迭,紛紛扔錢在地上的扁筐里。
高隊長沒有半點驚慌,倒是直直地盯著關大龍。
透過這邊的人群,能看見許墨書步過小廣場,跳上停在路邊的黑色小車,小車很快離去。
街盡頭的夕陽更濃重了。
35.愛麗絲咖啡館
艾靈和孔先生又坐到了一起。
孔先生下棋還是那樣專心致志,一言不發。
艾靈下得很輕松,落子并不多想,結果輸了這局棋。
孔先生面有不悅:“你下得不夠認真?!?/p>
艾靈:“我以為可以贏你?!?/p>
孔先生:“你以為?你是小看我?!?/p>
艾靈:“不是小看,是輕敵?!?/p>
孔先生:“輕敵是致命的錯誤?!?/p>
說完放下鈔票,站起來離去。
艾靈:“今天我輸,應該我付錢。”
孔先生頭也不回:“謝謝你陪我下棋。”
艾靈呆呆地看著他走出門。
36.錢蕓房間
房間拉著窗簾,黑漆漆的。
外面有人敲門,隔了一會兒又敲。
裹在被窩里的錢蕓總算探出頭來:“誰?。俊?/p>
門外不應聲,只是敲敲,停停,又敲。
錢蕓翻身起床,抱著枕頭去開門。
門開處,秋泓裝神弄鬼地發出尖叫:“呀——”
錢蕓也叫:“呀——”
一邊嚇得把枕頭朝秋泓扔過去,轉身就逃。
秋泓張開雙臂,像老鷹捕小雞似的追逐錢蕓:“呀——”
逃遁著的錢蕓尖叫著繞過桌子,又繞過沙發,與秋泓周旋。
房東老頭推開門,把頭探進來張望。
錢蕓看到房東老頭像見著了救兵:“瘋子啊——”
秋泓:“救命啊——”
隔著沙發,錢蕓突然停下來:“哼,是你!”
秋泓也停下來,調皮地:“我是誰呀?”
錢蕓一字一頓地:“情、網、中、人!”
啊的一聲,兩人隔著沙發撲到一起,滾落在沙發上。
房東老頭想了想,帶著一臉不解狀,關上房門離去。
錢蕓:“你上哪去了?這么長時間不露面?!?/p>
秋泓:“忙啊……”
錢蕓:“肯定又是瞎忙乎。”
秋泓:“這次……不見得?!?/p>
錢蕓:“說來聽聽?!?/p>
秋泓跳起來:“先讓我看看你的新家,搞什么鬼啊,黑成這樣?!?/p>
錢蕓:“睡覺嘛,誰知道你會來??!”
說著,走過去拉開窗簾,陽光頃刻照進來。
秋泓一看,人整個兒呆在那里。
隨著她的視線看去,但見房間里亂得簡直不可收拾,幾乎所有的東西都不在它們應有的位置上:衣服扔在沙發上,幾只碗和杯子東倒西歪在地板上,書和稿紙散了一床,油畫和相片鏡框靠在墻上……
錢蕓得意地:“怎么樣?不錯吧?”
秋泓:“媽呀!這哪是人住的房間?分明是亂雞窩嘛?!?/p>
錢蕓:“什么呀,沒見我剛起床嗎?你幫我理一下,我去盥洗室洗一洗?!?/p>
說完走進一側的盥洗室。
秋泓無奈地整理起房間。
錢蕓從盥洗室出來,看著井然有序的房間,眼睛禁不住亮了一下,射出陌生的光來。
秋泓:“怎么樣,以為走錯房間了吧?”
錢蕓:“以后我請你每周來一次,給報酬,怎么樣?”
秋泓:“把我當丫鬟呀?才不?!?/p>
錢蕓拉起她的手:“不愿意拉倒。來,到這邊看。”
兩人來到窗前。
錢蕓推開窗戶:“每天都有很燦爛很燦爛的陽光照進來?!?/p>
秋泓:“真的很燦爛很燦爛?!?/p>
錢蕓走過去推開落地門:“這里還有一個陽臺,每天都可以站在這里看外面很漂亮很漂亮的風景。”
秋泓:“真的很漂亮很漂亮。”
錢蕓:“以前我從來沒有覺得上海有這么美,真的呀,秋泓。”
秋泓:“真的嗎?”
錢蕓:“生活好像變了個樣子。”
秋泓忽然變了臉,鼻孔里哼了一聲,手指戳到她腦門上:“國破家亡山河碎,還美呢,美你個鬼呀!生活都變成這樣了,你都變成了孤兒、亡國奴。”
錢蕓:“擺脫富有冷酷的家庭,對我是一種解放?!?/p>
秋泓:“這是小解放,應該追求更大的解放。”
錢蕓直起眼睛:“最近你和誰一起混,怎么有點抗日的味道?”
秋泓:“有嗎?”
錢蕓:“有點?!?/p>
秋泓:“不好嗎?”
錢蕓:“很好?!?/p>
秋泓忽然換了個話題:“哎,以后你一個人,可以無憂無慮、無法無天過日子了。”
錢蕓:“無憂無慮倒是,無法無天怎么做?”
秋泓:“你不是說有男人在追你嗎,他人呢?現在沒人管你了,想不想去把他找回來?”
錢蕓:“那是他在追,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早忘到九霄云外了?!?/p>
秋泓:“你倒是不在乎人家?!?/p>
錢蕓:“人家的事在乎得了嗎?”
秋泓:“無情無義。”
錢蕓:“哎,你呢,找了沒有?”
秋泓:“差不多吧,有點眉目?!?/p>
錢蕓:“也不把他帶來看看?!?/p>
秋泓:“八字才一撇,冒冒失失帶來,急了點吧?!?/p>
錢蕓:“做哪行的?人怎么樣?”
秋泓:“不瞞你說,對他我還不了解,外表嘛,還看得過去?!?/p>
錢蕓突然摸她的胳肢窩:“真是情網中人!不了解就糊里糊涂喜歡上人家啦?”
秋泓躲閃著,忍不住咯咯地笑:“喜歡就是糊里糊涂……糊里糊涂才好談戀愛,我……”
錢蕓:“哪是情網中人,我看你是愛情瞎子……”
秋泓轉身逃了出去:“你才是……”
錢蕓:“你是,你是,就是,就是……”
37.錢蕓房間陽臺外
秋泓在樓下,朝樓上大聲地:“我們都是‘情網中人’,對嗎?”
錢蕓站在陽臺上:“你是,我不是。”
秋泓:“女人都是?!?/p>
錢蕓:“好好做你的‘情網中人’,去吧?!?/p>
秋泓:“你也早點做。要不然,這情這情,情何以堪?”
錢蕓抿著嘴笑,朝她揮了揮手。
秋泓給她一個飛吻,轉身離去。
38.一條很靜的街
兩排遮天蔽日的梧桐樹。
雨從梧桐葉中灑下來,淅淅瀝瀝。
開過一輛黑色小轎車,帶起幾片濕漉漉的梧桐葉。
39.錢蕓房間
外面雨水不斷。
錢蕓坐在窗前,看外面的雨水在窗玻璃上往下流淌,像在發呆,又像在想著什么。
屋子里很靜,靜得能夠聽到掛鐘的滴答聲。
錢蕓又翻開英文原著:《公主》。
40.街口小廣場
雨?;氐搅爽F實中的雨。
上海的雨,下在小汽車頂上,濺起霧狀的水花。
汽車開到路邊,停了。跟司機老裴坐在一起的墨書欲開門下車。
司機老裴從座位下摸出一把手槍:“會長,這個,帶著?!?/p>
墨書:“不必?!?/p>
司機老裴:“帶著安全?!?/p>
墨書:“不會有危險?!?/p>
傘下的墨書,一步步沉穩地穿過小廣場,走向錢蕓住著的小樓。那個步子,不疾不徐,仍然有著十足的中年男子的魅力。
車中,司機老裴靜靜地坐著,看墨書朝門口走。
大概是下雨的關系,玩雜耍的關大龍、關夫人躲在臨時搭起的帳篷里,也望著這個很有氣質的男人走過去。
41.舊樓門口
干先生捧著小茶壺走來,一看見許墨書好似看見了老熟人,立即反應到來人是樓上錢小姐的客人,便朝樓上喊:“錢小姐,這里有一位先生來看你?!?/p>
干先生的女人從門里出來,盯著許墨書看。
墨書朝夫妻倆微微一笑,自收了傘,大方地往樓梯邊一擱,踏上了第一級樓梯。
夫妻倆附在樓下扶梯邊,看著墨書往上走。干先生的女人橫了一眼,撲哧一樂。
干先生也白一眼,不理睬自己的女人。
42.錢蕓房間
外面雨下個不停。
錢蕓作哲人思索狀,在房中來回走,口中念念有詞:“……養尊處優的蝴蝶公主失去了家園,失去了親人,失去了以前所有的美好,被占領軍從城堡里趕出來,成為流離失所的流浪女子。她窮困潦倒的模樣,已經讓人認不出她就是國人皆知的高貴的公主,一位曾經讓異國的王子們有過浪漫暢想的蝴蝶公主……啊——你是誰?”
她突然看到門口站著一個人。
顯然因為不想打斷她,墨書已經在半掩的門口站了一會兒,他的臉在陰影里。
錢蕓一臉疑惑地看著房門口的中年男子,一時竟沒有認出他來。
墨書面含微笑,這種迷人的微笑在他的臉上不經常出現。他輕輕地:“沒想到吧……錢小姐,我們又見面了。”
錢蕓好似進入了一種幻境,眼睛像被催眠了似的閉了閉:“你是……”
墨書:“忘啦?在火車上,在東北?!?/p>
錢蕓又認真地看了一眼:“哦,請你……對,我想起來了,請許先生到樓下的客廳等我。”
說完砰的一聲關上門。
43.樓下房東老頭的客廳
干先生很討好地引墨書走進來:“客廳的派頭大一點,誰家有客人來要借用,房東老頭總是沒有話說的,先生就在這里等吧?!?/p>
墨書:“謝謝!”
干先生退出去。
44.錢蕓房間
梳妝臺鏡子里跑進錢蕓的上半身,她對著鏡子弄了弄頭發,找眉筆卻怎么也找不到。急中生智,從寫字桌上抓過硯臺上的一段墨,放在嘴邊舔舔濕,用墨角畫了眉毛。
她自己也不明白,這個男人的到訪,為什么讓自己有一種莫名其妙的興奮。
45.樓梯上
跑下樓的一雙腳,顯然是錢蕓的,把樓梯踏步踩得咚咚響。
這過程中,她不時地用手對自己的頭發傳遞點什么。
46.房東老頭客廳
墨書背著門,雙手放在風衣口袋中。
聽到聲音的墨書轉過身來。
錢蕓含笑的臉上,透著一絲內心的喜悅:“許先生?!?/p>
墨書:“貿、然、打、擾?!?/p>
兩人都笑了。
墨書的笑容里,竟有一點兒羞澀。
錢蕓:“許先生請坐。”
兩人分別在單人沙發里坐下,彼此不敢直視對方。
錢蕓想抬眼,不知怎么地,又閃開。
墨書沒有脫風衣,有點不自在:“沒想到女翻譯家又拿出一部作品來,很不容易啊。我想我們見過面,還打過交道,不過總覺得一南一北,怕不會再有機會見面了,沒想到你又來到了上海,就想著能夠看到你。”
錢蕓故意地:“我們見過,交道就沒有吧?”
墨書:“東北的火車上,我為你關窗,你罵我;沈陽去撫順的火車上,我看你的書,你就坐在我對面;還有一次是來你府上……”
錢蕓:“啊,真是啊。在愛麗絲咖啡館也見過你,你沒注意到我。那時的你……有胡子……滿臉都是,穿得也……看上去比現在老很多。要是不說明白,一下子還真的認不出你?!?/p>
墨書難為情地:“多怪我把胡子刮了。”
錢蕓:“現在的你,看上去和以前不一樣。”
墨書:“怎么會呢?”
錢蕓:“可能是留胡子的原因,以前看不大清臉上的笑容,以前你給我的印象有點兇。以前在火車上,以前在撫順家里……”
墨書笑笑:“你把礦井口炸了,你不怕兇的,文物界都在謝你們錢家。”
錢蕓:“謝什么,抗日救亡是大家的事嘛。好像你說過?”
兩人都笑,一時不知說什么好。
老年錢蕓的敘述富含了感情:這是我和墨書在上海的第一次見面和對話。先前見過的胡子拉碴的墨書,今天竟然這樣紳士這樣得體,這樣溫文爾雅這樣文質彬彬,一個中年男子的全部魅力頃刻間讓一個渴望浪漫情愛的女子感到了窒息。想起那天的我,真是好慘,連說話都是語無倫次,詞不達意。
47.街口
煙雨中的汽車、僻靜的大街、街的盡頭有飄渺的雨霧……
定格。
〔第五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