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程蔚東劇作選10:孤島
- 程蔚東
- 15643字
- 2021-11-01 16:55:07
第四集
1.上海興亞會
香竹宮的隨從反剪雙手站成一排。
臉色鐵青、目光陰冷,卻又五官端正的香竹宮在向吉田下達命令:“集中到上海的財寶必須經過嚴密處理,稀有金屬進行分等,其他的首飾被熔化后,重新澆鑄為統一尺寸的金錠,珍貴藏書放入防水的箱子里,然后,然后再運回日本。”
吉田垂手而立:“嗨!”
村樹戰戰兢兢地站在一旁。
香竹宮:“三天內你要找三千名中國勞工,為物品打包。”
吉田:“嗨!”
香竹宮:“中國的財寶太多了,搜集工作需要增加人力,抓緊時間,而且要做得非常徹底,即便是尸體嘴里的金牙,也要敲下來。”
吉田:“嗨!”
香竹宮:“中國有句話,叫‘又要做婊子,又要立牌坊’。話說得難聽,策略是對的。你的興亞會除了配合東方史館執行‘金百合’行動,還要想辦法成立一個保護中國文化的組織,這樣才能彰顯我大日本帝國的‘大東亞新秩序’。請注意,這是天皇的特別交代。”
吉田:“吉田明白!”
香竹宮:“而且我們還有更為極致的收獲。”
言畢,香竹宮站起來就往門口走。
隨從們跟著他離去。
2.沈陽錢公館
黑鐵大門內,紅頂洋房掩映在綠樹叢中。
呂梁尋尋覓覓地找到這里,按著門鈴。
門房出來:“請問這位先生找誰?”
呂梁:“我找錢小姐。”
門房:“小姐不在。”
呂梁:“不在是什么意思?”
門房:“小姐不住家,去了撫順就沒回來。”
呂梁:“撫順錢公館的管家告訴我,錢小姐不在撫順,來沈陽了,應該在公館。”
門房:“小姐不在公館,你走吧。”
說時,錢儒成的汽車開來,停了下來。
呂梁馬上湊近汽車,往車窗里張望。
錢儒成開門下車,看到他后大為不悅:“你怎么還來?”
呂梁:“我來是想見錢蕓一面。”
錢儒成:“怎么?她沒和你在一起?”
呂梁也糊涂了:“她怎么……怎么會和我在一起?”
錢儒成:“不瞞你說,就是為了這件事,錢蕓離家走了,我還想是不是你小子有本事,把她騙到哪里去了。你看,真不知跑哪去了。我正派人四處打聽,想把她找回來呢。”
呂梁開始相信起來:“她真的走了?”
錢儒成:“走了就是走了,還能騙你?”
呂梁:“她去什么地方了?”
錢儒成:“我要是知道就好了。”
呂梁:“會不會去上海?”
“上海?”錢儒成煞有介事地想了想,“有可能吧,她小時候在上海,這會翻譯了什么又在上海出版,據說還有她在北大時的好同學,除了上海,我看她沒別的地方好去。”
呂梁:“我到上海找她。”
錢儒成:“隨你的便。不過呂梁,話雖這么說,我和你父親也意見一致,也想把你們的事辦了,可是小女一條心橫到底,恐怕也是難事啊。”
呂梁轉身離去。
3.錢公館客廳
錢儒成直往里面走:“哼,呂家的小子也追得太緊,從撫順找到沈陽,還要去上海。小姐來沈陽后還好嗎?”
馬管家跟隨在旁,接過東家的皮衣:“老爺放心。”
錢儒成:“我出門這段時間,小姐的情緒怎么樣?”
馬管家:“好多了。向我要了不少筆和紙,好像又寫起書來了。”
錢儒成:“寫書就好。她要吃什么穿什么,只管滿足她。”
馬管家:“我會的。”
錢儒成停了下來,輕聲問:“日本人那里?”
馬管家搖搖頭。
4.錢公館內小姐樓
獨立磚房,小巧、精致、漂亮,北方別墅的風格。
周圍的點綴也精致漂亮。
5.小姐樓內
留聲機在旋轉。波浪起伏的華爾茲。
拿著鋼筆的錢蕓隨著音樂翩翩起舞,動作很有點夸張。
房間里有全套紅木西式家具。方桌上擺著各色時新水果。寫字桌上堆著亂七八糟的書和亂七八糟的稿紙。
錢蕓跳著跳著,像是突然來了靈感,飛快地撲到桌子前,翹著個屁股,刷刷地寫起來。
她寫了一會兒,又放下筆跳起舞來,從寫字桌一直跳到方桌邊,抓起一個蘋果大啃大嚼,一邊吃一邊還哼著曲子,看上去多多少少有點瘋瘋癲癲的樣子。
突然,錢蕓身后的房門咔嚓一響。
錢蕓跳舞的動作僵在那里,倏地轉過身來。
是錢儒成開門走了進來。他拉過一把椅子,剛想坐下,轉念走到留聲機前,把唱臂從唱片上移到臂架上,再走回來坐下,點燃一根雪茄抽起來。
錢蕓很積極地找來一只煙缸,放到他手邊。
這把錢儒成給搞糊涂了,陌生地看著女兒。
錢蕓又給他端來一杯水,放在桌子上。
錢儒成越發有點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了。
錢蕓伸出手去要蘋果:“拿來,我給你削。”
錢儒成怔怔地看著她:“哦,好,好……”
蘋果在錢蕓手中熟練地轉動,削落的皮長長地掛下來。
錢儒成目不轉睛地看著她,滿臉狐疑:“你……沒有不舒服吧?”
錢蕓:“沒有啊!爸是不是覺得我有點不對頭?你讓我來沈陽,我不也來了嗎?我不會死的。”
錢儒成急忙否認:“不,不,不是這個意思。”
錢蕓把削了皮的蘋果遞給他:“吃吧。”
錢儒成應聲接過蘋果,看看,咬了一大口。
錢蕓:“我好像很久沒給爸削蘋果了。”
錢儒成:“上次你是什么時候削的,我記不得了。”
錢蕓:“以后我要經常給爸削蘋果。”
錢儒成疑惑。
錢蕓:“爸又去礦上了吧,我知道日本人在那里制造麻煩,爸不痛快,吃吧。”
錢儒成接過蘋果卻沒有吃,感慨地:“唉,當初躊躇滿志到東北來搞礦業,沒想到時運不佳,碰上這么個世道。”
錢蕓套近乎:“爸,你太忙了,我的事你就不用管了嘛。”
這一下錢儒成聽出名堂來了,把蘋果往桌上一放:“你有什么事,痛痛快快說出來,別像耍猴子那樣耍我。”
錢蕓:“明明對你好,偏說我耍你,那你到底要我怎么樣?”
錢儒成:“坦率地說,你不開心,我也不逼你,當爹的逼女兒做不開心的事,想想也不忍心。可你不能不考慮自己的終身大事吧,你不小了,你要冷靜下來,好好想想。”
錢蕓:“我的熱情現在不在這上面,再說了,我喜歡的人,還沒有出現。我夠冷靜的了。”
錢儒成:“你不要偷換概念,你也太冷了一點。”
錢蕓:“快刀斬亂麻,我本來就不是黏黏糊糊的人。不見呂梁就不見。他再追,我也不見。”
錢儒成嘆一聲:“你真想好了?”
錢蕓:“真的。”
錢儒成再嘆一聲,站起來:“我坦白告訴你,那呂家的小子又找上門來了。你剛才的意思,是不是可以寫下來,讓我交給他?”
錢蕓:“好。”
錢儒成離開了,錢蕓坐到了桌前,她剛拿起筆,眼光被什么吸引了。
桌上放著她的譯著《云間迷夢》。
錢蕓取過,用手掌撫摸著。看得出,一定是有什么東西觸動了她的情思。
錢蕓的眼睛又飄向窗外。
6.沉悶的天空
這是云層厚厚的上海的陰天。
天空下的彎成弓形的外灘。
7.上海愛麗絲咖啡館
墨書坐在他經常坐的位子上,悠閑地看書,喝著咖啡。
子君走過來坐在他面前:“還沒有看完?”
墨書抬起頭來笑笑:“還剩最后幾頁。”
子君:“女翻譯家遠在東北,否則真想介紹你們認識。”
墨書:“沒關系,我只是喜歡在這樣的環境里看書。”
子君:“不覺得嘈雜嗎?”
墨書:“這里環境幽雅,充滿情調。自動選曲的電唱機,節奏緩慢,旋律優美,放送的音量受到恰到好處的限制。這里有飲品和西點。這里匯集了世界各國的顧客,能聽到各種語言,聞到各種煙草點燃后發出的氣味,淡淡的弗吉尼亞煙草、濃烈的土耳其卷煙、古巴和馬尼拉的雪茄,還有英國和德國出的煙斗絲。我不會抽煙,但我喜歡煙草的香味兒。”
子君:“你好像并不太忙,對嗎?”
墨書:“吃閑飯的人,無所事事。”
子君:“你是體面人,我看得出來。”
墨書凄然一笑:“沒事做的人,何來體面!”
子君也笑笑:“我看你像教書的。”
墨書:“讀過書,沒教過。”
子君:“一定是學文的出身。”
墨書:“差不多吧。”
子君:“哪天等女翻譯家來了,一定告訴她,或許你們談得來。”
墨書:“看機會吧。”
子君站起來:“不打攪了。”
墨書笑笑,復又看書,又抬頭看看子君背影,淺淺一笑。
在咖啡館的另一面,坐著看報的尹鴻蓀。
子君坐到他對面:“什么時候來的?怎么不叫我?”
尹鴻蓀:“見你和顧客聊天,沒敢打攪。”
子君:“老顧客,打個招呼而已。”
尹鴻蓀:“但愿在你眼里,我不僅僅是顧客。”
子君:“你是顧客,也是朋友。”
尹鴻蓀放下報紙:“有件事,想請你幫忙。”
子君:“我能幫你什么?”
尹鴻蓀:“這個忙你幫最合適,就怕你不愿意。”
子君:“只要我方便,一定盡力而為。”
尹鴻蓀:“有個很不錯的酒會,邀請我偕夫人參加。我哪來的什么夫人?不過我又不想一個人去,不知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去。”
子君笑了:“可我不是你的夫人。”
尹鴻蓀:“攜朋友參加一樣可以。”
子君:“以前你怎么應付這樣的邀請?”
尹鴻蓀:“也曾邀請女性朋友和我一起去,但現在,除了你,我沒有其他女性朋友,別說像你這樣漂亮的。”
子君:“你總是恭維我。”
尹鴻蓀:“我情不自禁。”
子君:“是不是有漂亮女人在身邊,男人會感到有面子?”
尹鴻蓀:“請你和我一起出席酒會,不僅僅為面子。答應我,和我一起去。”
子君:“我答應。”
尹鴻蓀高興地:“謝謝你!”
8.林間家
老張又在看書,看的大概還是那本《月上柳梢頭》。
林間在整理著幾塊尿布,桌子邊上能看見幾段咬剩下的玉米,實在是一對不會操持家務的知識分子夫婦。
秋泓進來一屁股坐下:“我又打電話到沈陽,錢公館的下人說,他們大小姐不在沈陽,在撫順,撫順的公館沒有電話。死丫頭,是不是躲在撫順又在翻譯什么英格里斯了?”
林間:“可能吧,撫順那邊的公館人少,安靜,坐得住。老張,你別坐著不動呀,給秋泓泡茶。”
老張沒有聽清他的太太在說什么:“啊?”
秋泓自己站起來動手:“我自己來。老張,看你的。”
老張:“好,好,把這里當自己的家,別客氣。”
秋泓:“老張,你那本《月上柳梢頭》怎么還沒看完?”
老張:“這是下冊,長著呢,寫得不錯。哦,你們慢慢聊。”
他哼著西皮二黃之類進了里間。
秋泓端著茶杯坐下:“林間,剛才你怎么說?”
林間:“我說撫順安靜,坐得住,寫得出來。”
秋泓:“依我看事情沒這么簡單,否則不會連信都沒有。”
林間:“錢蕓能有什么事?”
秋泓:“八成是有男人了。”
林間:“有男人也正常。”
秋泓:“別看她會寫書,其實一點社會經驗都沒有,容易上男人的當。”
林間:“錢蕓這么聰明的人,只怕男人上她的當。”
秋泓:“你把她看得水平也高了點。”
林間:“不是她水平高,是她的不確定性,我的直覺是她這個人會心血來潮,我行我素,想到哪里做到哪里,不考慮后果。”
秋泓:“你對她倒是蠻了解的。”
林間:“從她選擇翻譯的《云間迷夢》里的人物可以看出來。”
秋泓:“那是故事。”
林間:“文如其人。”
秋泓:“到底是大藝術家的太太,看書能看出門道來。”
林間:“否則怎么叫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
秋泓喝了口茶:“去過愛麗絲嗎?”
林間:“盡忙著丈夫、孩子和家務,又忙不好,哪像你這么有時間。”
秋泓:“不是批評我吧?”
林間:“不是批評,是羨慕。趁你還是單身,好好玩。”
秋泓:“玩夠了。”
林間:“那就成家。”
秋泓:“與鬼成家。”
9.日式酒店
晚上。歌伎的吟唱從隔壁傳來。
井上倒酒:“來,我們邊喝邊聊。”
墨書端起盅子:“好。”
兩人碰了一下盅子,一飲而盡。
墨書:“老師一個人在上海,一定感到寂寞吧?”
井上:“所以老是找你陪我。”
墨書:“可惜我請你喝酒的錢都沒有。”
井上:“你請我請都一樣。”
墨書:“只要老師不以為我小氣就行了。”
井上:“為人大方,口袋里沒有錢可不行。說實話,像墨書君這樣碌碌無為,也不是個辦法呀。”
墨書:“看了一些報紙上的廣告,實在沒有我做的事。”
井上往嘴里倒下一盅酒:“想找事做,還用看廣告嗎?”
墨書:“除了政府的差事,老師可有別的辦法?”
井上放下酒盅:“今天約你,正為此事。”
許墨書拿盅子的手放了下來:“是嗎?”
井上:“你知道,我熱愛中國文化,可嘆日中兩國的戰事對貴國的文化掠奪和古跡損毀極其嚴重。對此,國際上對我日本國的指責與日俱增,使得我國政府及軍方不得不有所關注和表示。趁此機會,我進言日中兩國政府和駐華軍方,獲準成立華東文物保護委員會,由我物色人選……”
墨書打斷他的話:“別說了,老師。這和你上次說的到政府做事沒什么兩樣。”
井上:“看似一樣,其實不然。第一,華東文物保護委員會雖然有我剛才說的背景,但畢竟不是官方機構,是民間組織。第二,日中兩國政府和我駐華軍方雖然各有目的,但他們并不想真的保護貴國的文物。而我們,則可借此機會做我們想做的事,真正擔當起保護文物的職責。墨書君這還不明白嗎?”
墨書:“明白。但是這個‘文保會’的上頭,畢竟還是現在的南京政府,所需經費恐怕也只能由政府撥款。所以,‘文保會’名為民間組織,實為官方機構。是這樣吧?”
井上退了一步:“最多只能算是半官方半民間吧。不管怎么說,你現在是民間的人,其他人也會從民間來,官方的人我一個都不要。另外,我向外界公布這個‘文保會’的時候,完全可以把它說成是民間性質的機構。這樣,墨書君還有什么可顧慮的?”
墨書:“公布是一回事,實質是不能改變的。”
井上:“墨書君既然在乎實質,那好,我問你,搶救和保護被戰火損壞的文物和古跡,難道不是最重要的實質嗎?難道不是一件十分有益的工作嗎?這樣的工作,像你這樣有才華又有責任感的人不做,又該由誰去做?你當時在中央研究院的工作,學術界有口皆碑,你要是出山再合適不過了,難道你還指望政府里那些爭權奪利的無能之輩去做嗎?”
井上說到后來,激動得臉都紅了。
墨書不說話,默思良久,端起酒盅一飲而盡。
窗外電光一閃,炸開一個響雷。
聽得出外面下雨了。
10.蘇州河邊
暴雨如瀑。
喝了酒的墨書裹著風雨衣,步履不穩地走來,走了幾步,坐在河邊的木頭靠背椅上。
雨點砸在河中央,彈起霧狀的水花。
雨中的墨書一動不動,靜靜地坐著,霧一樣的心情也在波瀾起伏……
11.墨書家樓梯上
淋了雨的墨書搖搖晃晃走上樓。
不想肖秘書等在門口:“許所長。”
墨書抬頭看去:“肖秘書?你怎么……來了?”
肖秘書走下幾級樓梯扶他:“喝酒了?”
墨書:“沒……事兒……哈哈哈……”
12.上海的雨
仍然如一把撒潑的亂麻,揮舞不止。
雨澆閃電。
13.墨書家
墨書換了衣服,懶散地坐在沙發上。
肖秘書為他絞了塊熱毛巾,遞上:“你說的井上,是個中國通,表面親善,實為日本的文化特務。我在東北與偽滿打交道時,就聽說了這個人。”
墨書笑了,大手一揮:“別胡扯,他是特務,全世界都是特務了。”
肖秘書:“信不信由你。不過,他要你去半官方的華東文物保護委員會,倒是可以考慮。”
墨書訝異地望著他:“哦,為什么?”
肖秘書坐到他旁邊:“許所長可能還不知道,日本人為掠奪中國文物寶貝,精心設置了名為建立東方史館的行動,已經有許多人潛入中國。最近,又發生了一件很重大的事情。據說已列為東方史館頭號行動。也不排除英美和德國、意大利的介入。”
墨書不以為然地:“什么事?”
肖秘書:“‘北京人’骨化石不知去向。”
墨書猛地站立起來,像是醉了又像是醒了,吼一般的聲音:“別開玩笑。”
肖秘書一臉認真:“不是玩笑。”
墨書這才開始相信起來:“不在日本人手里?”
肖秘書:“日本軍方表示沒有發現‘北京人’骨化石,也沒有人看見誰拿走了這些化石。此事馬上會公之于世。”
這一下墨書的酒徹底醒了:“怎么會這樣?”
肖秘書:“上次和你見面后,我想辦法潛入集中營,見到了托運人威廉·弗利。他說他被日軍逮捕后打開箱子,驚異地發現幾個箱子里的頭骨和一尊佛像已經不翼而飛。”
墨書盯了肖秘書一眼,在房里來回走:“‘北京人’骨化石不會化為烏有,不在美國人手里,就在日本人手里,還會落到誰的手里呢?總有一天會浮出水面的。”
肖秘書也站起來:“盜賊不會把偷來的東西物歸原主。”
墨書:“那怎么辦,這件事你我現在完全無能為力。”
肖秘書:“我有一些還可能獲得一點消息的通道,‘北京人’骨化石尤其是頭蓋骨很有可能秘密運抵上海,井上先生很可能會知道秘密,華東文物保護委員會這個組織可以‘近水樓臺先得月’,弄到這方面的情報。何況日本人想從中國拿走的,不僅僅是‘北京人’骨化石,他們想要的東西要比這多得多。”
墨書站到他面前:“你要我參加華東文物保護委員會?”
肖秘書:“這對保護文物,對國家和民族有好處。特別是,請許所長聽清楚了,特別是對‘北京人’頭蓋骨……”
墨書打斷:“那么,對我呢?”
肖秘書沉默了。
墨書的臉上出現了從來沒有見過的沉重,還有些緊張或者叫做驚駭的東西,他突然抓住肖秘書的衣襟,咬牙切齒地:“一旦參加華東文物保護委員會,我會成為什么樣的人你知道嗎?你大老遠地跑到上海,就是為了讓我進偽政府,以漢奸的身份保護文物嗎?”
肖秘書喃喃地:“主意你自己拿。我只是相信,許所長是有責任心的人,是把我中華文物看得比生命都重要的人。我和你一起工作時我能夠感覺到,你二上東北力保我們的文物我更加感覺到了,正因為如此,我一直敬重你。如果你拿定主意了,我愿意跟你一起干。你想想,像我們在東北這樣,老是在外圍晃悠,恐怕到時候要坐失良機。”
墨書刻意地看著他。
肖秘書:“裕仁天皇讓其叔父朝香宮鳩彥擔任東方史館總監事,并且派到中國搶劫財寶,取代號為‘金百合’行動,具體由天皇的弟弟香竹宮負責,執行者為分布在中國各地的日本憲兵隊、特務組織和黑社會。華東文物保護委員會有可能是其掛羊頭賣狗肉的外圍組織。所以,這個‘文保會’大有文章可做,完全可以利用,就看誰去掌管了。”
墨書盯著他看,很久,喃喃地:“……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
肖秘書也盯著他看,說得特別清晰:“請注意,是井上選中了你。”
墨書苦澀地一笑,倏地站起,指著他,中氣十足:“好,你跟著我干,跟著我背罵名,我們一起豁出去!”
14.上海的深夜
靜寂。雨已經停了,遠處有霓虹燈,看起來像忽閃忽閃的鬼火。
外灘上的夜半鐘聲。
15.深夜街口
肖秘書收回了望著墨書家晾臺的目光,定了定神走向路邊。
他跳上停在那里的一輛黑色小車。
這輛車子的開車人,總是見不到他的顏面,不知道為什么。
往往在肖秘書跳上車關上門的剎那間,車也急速駛去。
16.墨書家晾臺
墨書佇立在那里。
他顯然陷入了深思。他身后的窗內書桌上,疊著厚厚的書稿。臺燈的光暈在靜夜里柔和渾黃。
17.早晨的街道
交通堵塞,喇叭齊鳴。
仿佛是為墨書奏響的聽不清楚主旋律的樂曲……
18.井上辦公室
墨書站在辦公桌前:“我想好了,愿意去‘文保會’工作。”
井上大喜,從椅子里站起:“好,太好了,這樣才對。”
一邊走到墨書面前。
井上:“要知道,我不是讓你去當普通委員,是讓你擔任文物保護委員會的會長。”
墨書:“會長我擔當不起。”
井上:“憑能力,憑才學,你都是當會長的料。讓別的人當,我還不放心。”
墨書:“我只要能做點事,做成點事就行。”
井上欲擒故縱地:“你要么當會長,要么別干。”
墨書:“隨老師的意,老師以為行,我就試試。”
井上高興地:“會長一職非你莫屬,可以說,我這個華東文物保護委員會,就是專門為你成立的。”
墨書感動起來:“那我……真該好好謝謝老師了。”
他說完,向井上深深地鞠了一躬。
“謝就不必了。”井上搭著墨書的肩,往通向陽臺的門走,“我說墨書君,你要知道,我不是看著你生活沒有著落,才想出這個文物保護委員會來讓你干的,而是中國的文化,實在需要你這樣的棟梁之才來擔當責任。”
墨書:“學生明白。”
井上:“還有,這不是一件好差使,因為你面對的,你所要打交道的,不是某一個人,而是政府部門,或者是某個財團,可能還包括我日本國的派遣大軍。”
墨書:“我不明白。”
井上:“因為搞破壞的,掠奪財物的,往往是這些政府部門和駐華軍隊。譬如,政府部門辦公把學校占了,軍隊為方便打仗要把寺院炸了,外國軍隊或某個財團從中國拿走了寶藏等等。正因為這樣,委員會才必須要有一定的官方背景,這種背景你沒有必要拒絕,沒有這把尚方寶劍,你的工作就寸步難行。你說,這能是一份輕松的活嗎?”
墨書感到沉重起來:“老師這一說,學生感到任重道遠。”
井上:“所以,這看上去像是一份閑差,其實不然。墨書君,你這個會長的擔子可不輕哪,干好了,可謂彪炳千秋、福蔭后代的豐功偉業呀。”
這時的墨書真正地覺出了肩上的千斤重擔,面色也凝重起來:“請老師放心,學生一定好好干,不辜負老師的栽培和器重。”
井上面露滿意之色:“墨書君這么說,我就放心了。”
墨書:“什么時候開始工作?”
井上:“明天就可以。”
19.豪宅大客廳
燈光下。很難說面前的場面究竟是酒會還是舞會。
中外賓客,釵光鬢影;觥籌交錯,低語淺笑;男擁女抱,輕歌曼舞。在這里,似乎找不著半點壓抑的氣氛。
大廳中央。子君和尹鴻蓀默契地踏著舞步。
尹鴻蓀:“今天是我最幸福的一天。”
子君:“我也很久沒有這么輕松過了。”
尹鴻蓀:“很多朋友把你當成我的夫人,沒讓你生氣吧?”
子君:“善意的誤解,談不上生氣。”
尹鴻蓀:“我為這樣的誤解感到幸福。”
子君:“誤解只是誤解。”
尹鴻蓀:“我在想,我們能否把這樣的誤解變為現實?”
子君輕輕一笑:“這算向我求婚嗎?”
尹鴻蓀:“不知道可以不可以。”
子君:“當然可以,但我很難給出答案。”
尹鴻蓀:“我并不急于得到答案,但我會等待,在等待中追求。”
子君:“在你看來,我是那種值得你追求的女人嗎?”
尹鴻蓀:“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值得,至少,我還沒有遇見比你更值得我追求的女人。”
子君:“等到你真正了解我,可能就不會這么說了。”
尹鴻蓀:“我不覺得你有多復雜,看店、回家,第二天再看店、再回家,日復一日,兩樣內容成了你生活的全部,簡單得有點單調。”
子君:“我也有朋友,有比看店、回家更多的內容。”
尹鴻蓀:“是嗎?”
子君:“想要看透一個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尹鴻蓀:“我知道需要時間,我愿意把時間花在你身上。”
子君:“不鼓勵,也不想潑你的冷水,順其自然吧。”
尹鴻蓀:“有你這句話就夠了。”
20.豪宅外面街上
晚上。黃包車夫拉著秋泓一路跑來。
子君和尹鴻蓀從豪宅出來,準備上車。
坐在車上的秋泓看見他們后,先是一愣,隨即叫起來:“哎,哎,停下,快停下。”
黃包車夫停下來。
車上的秋泓看著他們,那眼神,那表情,像是哥倫布發現美洲新大陸。
21.愛麗絲咖啡館
深夜。已經打烊。店內空無一人。
秋泓:“坐下,我有話要問你。”
子君:“什么話非要深更半夜問?”
兩人坐下來。
秋泓單刀直入:“那個男的是誰?”
子君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哪個男的?”
秋泓顯出不滿來:“裝蒜呀?我都看見了,和你一起從一幢大房子里出來的那位。”
子君:“哦,他呀,一位朋友。”
秋泓:“別這么輕描淡寫好不好?從實招來,是什么樣的朋友?”
子君笑了:“當然是普通朋友。”
秋泓:“我警告你,不許騙我。”
子君:“一點都不騙你。”
秋泓:“他姓什么?叫什么?做哪個行當的?”
子君:“他叫尹鴻蓀,在滬上開了一家古玩公司,來這里喝過幾次咖啡,就認識了。”
秋泓:“有老婆嗎?”
子君:“沒有。”
秋泓:“結過婚嗎?”
子君:“大概沒有。”
秋泓:“約會好幾次了吧?”
子君:“先前吃過一次飯。”
秋泓:“雙方都有什么想法?”
子君:“審問呀?別刨根問底行不行?什么想法都沒有。”
秋泓:“不會吧?哎,總有一點……小意思吧?”
子君:“什么呀?別胡思亂想。”
秋泓:“我看那個男的對你很殷勤,你也是很受用的樣子。”
子君:“行了吧?別總是盯著一個話題不放。”
秋泓:“哎,老實告訴我,是不是想和他談戀愛?”
子君:“我還不知道戀愛是什么樣子。”
秋泓:“就是喜歡一個人,天天想見他,有沒有這種感覺?”
子君:“好像還沒有。”
秋泓幾乎要跳起來:“你這人怎么一點激情都沒有啊?”
子君:“你有激情,怎么沒見你談戀愛?”
秋泓:“我還沒有碰到戀愛對象。”
子君:“尹鴻蓀呢,你覺得他適合我嗎?”
秋泓:“我看他蠻好的。”
子君:“你看誰都說好。”
秋泓:“什么意思?”
子君:“就是這個意思。”
秋泓:“壞蛋,壞蛋!”
一邊撲向子君,要打她。
22.墨書房間
早晨。墨書對著鏡子刮胡須,洗凈臉。
衣架上的西裝被取下來,又抽出領帶。
墨書對著鏡子穿上西裝,系好領帶,自我欣賞一番。就外表而言,這是一個全新的許墨書,與以前的許墨書判若兩人,這很重要。
23.墨書住房外
早晨。墨書拎著公文皮包走出門來。
路邊停著一輛黑色小汽車,墨書沒有在意。
司機老裴迎上來:“許會長?”
墨書停下來,陌生地看著他。
司機:“是許會長吧?在下姓裴,從今天起,做會長的司機,送會長上下班。”
墨書:“我的司機?”
司機:“對,司機兼保鏢。這是會長的車。”
一邊走到車邊,拉開車門。
司機:“請會長上車。”
墨書看看車,又看看司機,坐進車內。
汽車發動了離去。
24.車上
后排座位上的墨書看著窗外。
街景從墨書的眼中徐徐閃過。
25.上海市政府大門和小汽車內
墨書乘坐的黑色小汽車從街上駛向大門。
車內。墨書低頭望著窗外,但見“上海市政府”的牌子映入他眼簾。
剎那間,一種緊張和不安的神情寫在墨書臉上。
墨書又回過頭去看了一眼大門。
汽車不疾不徐地駛進市政府大院。
墨書總覺得有一種什么東西,從此被永遠地留在了身后的大門之外……
26.華東文物保護委員會會長辦公室
墨書拎著公文包,站在辦公室中央環顧著。
辦公桌、書櫥、酒柜、沙發、墻上的油畫,用具應有盡有,看上去很氣派。
但他的心,顯然有點忐忑不安。
井上走進來:“墨書君來啦?”
墨書:“來了……”
井上:“你就在這里辦公,看看還缺什么。”
墨書:“該有的好像都有了。”
井上:“目下你只有兩名屬下,你的舊部肖秘書,我看這小伙子不錯。一位司機兼保鏢,很有經驗。人手不夠以后可以慢慢增加,需要什么可以讓屬下到管理科要。”
墨書:“沒想到委員會設在市政府。”
井上:“地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做的事情和這里的其他人不一樣。”
墨書:“這種地方,心里總感到……有點不安。”
井上:“既來之,則安之。你要是不喜歡在市政府大院上班,以后可以搬到外面去。我讓他們找房子,上海有的是好房子。”
墨書:“能搬出去最好。”
井上:“先工作起來,別的事以后再說。”
墨書:“只能這樣了。”
井上:“我在另一幢樓里,你可以隨時來,或者打電話給我。”
墨書:“好……”
井上笑了笑走出門。
墨書坐到辦公桌后的靠背椅里,神情有些恍惚。
肖秘書走進來:“許所長……哦,不,會長。我的辦公室在隔壁。現在有吩咐嗎?”
墨書心情沉重,答非所問:“‘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說起來容易,真正跨進地獄的大門,好像不是那么回事,我們恐怕要經受難以想象的遭遇。”
肖秘書:“會長的意思……”
墨書:“我已經有一種身不由己的無奈了。”
肖秘書不語。
墨書端坐不動。
他的手有些微微顫抖。
老年錢蕓的聲音顯得特別沉重,也因沉重更顯蒼涼:墨書的這一天,像釘錘一樣從此經常在擊打他,給他帶來痛苦,也給他帶來無以言說的悲哀。我那時根本看不清墨書的矛盾,也不曉得墨書內心的秘密,更沒有能力清醒地評估井上的文化安排正是全力配合日本的政治和軍事侵略,以至于后來我的所有的愛憐覆蓋了他全部的折磨和掙扎。
27.沈陽錢公館大門口
呂梁按了一下門鈴。
馬管家來到門口:“什么事?”
呂梁:“找你們家大小姐。”
馬管家:“不是告訴你了嗎?小姐不住在公館。”
呂梁:“我不信。”
馬管家:“不信拉倒。”
隔著鐵門,呂梁把幾張鈔票塞到馬管家手里:“快告訴我,你們家錢蕓藏在哪里了?”
馬管家推開鈔票:“大小姐真的不在公館。”
錢儒成出現在鐵門內:“你不是去上海找了嗎?怎么還來?”
呂梁:“我一定要知道錢蕓的下落。”
錢儒成:“你一定要知道,那我告訴你。呂梁啊,只怕告訴了你,你也不相信。”
呂梁:“我要知道事實。”
錢儒成:“事實是錢蕓已經打算出國,用時間和距離來讓你忘了她。”
呂梁:“這不可能。”
錢儒成遞給他一封信:“剛才一段話,我說不出來,是錢蕓一字一句告訴我的。這里還有錢蕓留給你的信,自己看吧。”
呂梁一把搶過信,抽出信箋一目三行地看起來,看畢失聲狂號:“我不相信,永遠不會相信!”
錢儒成顯出無奈的樣子:“我說你不會相信吧?這是她的親筆信,錯不了。”
呂梁:“她去哪個國家?”
錢儒成:“英國。她在那里留學過。”
呂梁:“英國?怎么去?”
錢儒成:“當然是坐船去英國,到上海坐船。年輕人,想開點吧,世上好女人多得是,何必非在一棵樹上吊死!”
呂梁:“哼,錢蕓,沒良心的東西!我馬上追到上海狠狠扇她幾個耳光!”
說完狠狠地撕信,將紙片扔向大門,揚長而去。
錢儒成看著他的背影,嘆息著搖了搖頭。
28.上海愛麗絲咖啡館
艾靈和孔先生的圍棋已經下到最后。
今天孔先生的棋下得猶猶豫豫,明擺著處在了下風。
當艾靈又落下一子后,孔先生認輸了,摸出鈔票放在桌上。
艾靈:“今天我整整贏了你二十個子,好像有點不應該。”
孔先生:“這并不奇怪。”
艾靈:“盡管你輸了,我還是覺得你是高手,甚至有可能是天才。”
孔先生:“你諷刺我?”
艾靈:“不,你真的是天才,因為從我們第一次交手,我就發現你的布局古怪復雜。這樣的棋法,一定是從哪本秘藏的棋譜中學來的,這樣的秘藏棋譜,不是大多數棋手能看到的。而且,據我所知,就是看到了,也不一定掌握得了。”
孔先生站起來:“你錯了,我沒有秘密武器。”
艾靈:“但你有絕技,只是沒有發揮好。”
孔先生沒有多說,走了。
子君目送他出門,然后來到艾靈處坐下:“這位孔先生的話,好像比以前多了幾句。”
艾靈:“和他下了四五次棋,加起來的話還不到十句。”
子君:“一個沉默寡言的怪人,不知他除了下棋,還做什么。”
艾靈:“管他做什么,能贏他的錢就好。”
子君:“這里的顧客很復雜,你要多留點神。”
艾靈:“誰會和一個下棋賭錢的女子過不去?”
子君:“我總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
艾靈一笑:“行啦,別神經過敏了。”
艾靈站了起來,畢竟有一半歐洲血統,她聳聳肩,抖抖胸,一臉的無所謂,一個轉身又沒了蹤影。
29.林間家
老張在看報:“……許墨書,哎,他怎么當起會長來了?”
坐在他對面的林間在整理著唱本:“哪個許墨書?”
老張:“老同學嘛,戰爭爆發前做過中央研究院的脊椎動物和古人類研究所所長,他的風度有風塵感,他的學問有學術度,我還蠻欣賞他的。當初我和他一起讀的圣約翰的初中部,我是梨園世家子弟,走的路爹媽早給安排停當,拜了師傅出道出臺,他倒是洋學堂一級級讀上去,后來還留學日本,專門喜歡上了考古的行當。”
林間:“現在怎么了?”
老張:“現在出任華東文物保護委員會會長,說是民間組織,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有官方背景。”
林間:“那不是為日本人和漢奸政府做事嗎?”
老張:“差不多吧。唉,可惜了……”
林間:“這種人才可不能糟蹋了,你不去勸勸他?”
老張:“他應該明事理啊,他還很贊賞我的不上戲臺的決定,把這個叫做‘蓄須明志’,這個許墨書啊……”
林間看看自己的丈夫,也扯過這張報紙看了起來。
30.沈陽錢公館內小洋房
夜深人靜。錢蕓伏案寫作,偶爾停下來沉思,隨后又奮筆疾書。
隨著鑰匙攪門的聲音,錢儒成開進門來:“什么時候了,還寫?”
錢蕓寫著:“除了寫,我還能做什么?”
錢儒成:“你每天寫到深更半夜,有必要這么辛苦嗎?”
錢蕓:“寫作我才快樂呢!”
錢儒成:“我是關心你,才對你這么說。我們家不愁吃、不愁穿,賺這幾個稿費毫無意義。”
錢蕓:“我喜歡翻譯。”
錢儒成:“喜歡也不能拼命啊。”
錢蕓:“我文思泉涌,停不下來。”
錢儒成:“不管你寫作,我要和你說件事。”
錢蕓不回頭,也不停筆。
錢儒成:“自你媽去世后,我們家還沒有喜事臨門。下個禮拜天是你二十五歲生日,我想在家里擺幾桌酒,請些客人來熱鬧熱鬧,也好給你解解悶,出去活動活動。”
錢蕓:“我不悶,也不想活動,這樣習慣了。萬一他們呂家人又來了呢?”
錢儒成:“那不辦生日了?”
錢蕓:“不辦,沒興趣。”
錢儒成:“你說話怎么像和我吵架似的?”
錢蕓:“我也沒興趣吵架。”
錢儒成:“那你總該有興趣到樓外走走吧?”
錢蕓搶白:“我不想走出這幢小樓。”
錢儒成直起了眼睛:“為什么?”
錢蕓:“我喜歡一個人,我要寫作。爸爸,這是真的,我很用心地在這里寫作,你不要聽那幾個碎嘴皮子,她們恨我。”
錢儒成急起來:“可你真的不小了,蕓兒。”
錢蕓:“爸,我寫完這一本,一定考慮。”
錢儒成心中生氣,又不便發作,在原地轉了幾個圈:“說到底是你自己的事。你該認真一點。”
說完走出房間。
錢蕓起身走到窗前,窗前的茶幾上有《云間迷夢》,她看了一會,又拿起書貼在胸前,猛地推開窗戶,對著黑漆漆的夜空,好像在仰望什么。
似乎有許墨書的聲音:……孤獨,是人在猝不及防時的最后領地。
31.錢公館小洋樓門口
深夜。錢儒成跨出門,又抬起頭來朝上面看看,搖搖頭離去。
老年錢蕓的聲音平靜地道來:我可以肯定地說,我沒有和呂梁走到一起,完全與墨書沒有關系。可我心中的最脆弱的部分,卻被墨書的聲音擊中了。我父親那時候完全不懂我們這一代人。他所有的愿望因為我的原因而不能實現。呂梁卻因為這跑去了上海,打算在那里實現他的浪漫。他還真的走進了我們“七仙女”中,走進了抗日的洪流,幾乎創造了一個奇跡。
32.上海街上
深夜。呂梁拎著行李袋踽踽獨行。
路邊的餐館櫥窗里掛著琳瑯滿目的香腸、白斬雞和紅燒醬肉。
呂梁來到櫥窗前看著里面的可口熟食,喉結滾動了幾下。
隨著一陣由遠而近的哨子聲,但見幾條黑影從弄堂里竄出來,拼著命地跑來。
呂梁看著突如其來的這一切,不知發生了什么事,怔怔地眼看著這幾個人飛快地跑來。
日軍巡邏隊從弄堂里沖出來,對著逃跑的人開槍。
跑過來的人拉了呂梁一把:“快跑!”
呂梁還沒反應過來,身后的櫥窗玻璃就已經被擊破了,大大小小的玻璃碎片嘩啦啦掉落在地。
又是一槍打在呂梁身邊,他這才感覺到了危險,拔腿跟著這幾個人一起跑了起來。
逃命的幾個人一邊跑一邊向后面還擊。
日軍巡邏隊追過來時,呂梁和這幾個人已經跑過街角,消失在黑夜中。
33.一間不大的房間
深夜。呂梁和逃命的幾個人擁進房間,走在最后的人把門關上。
為首的三十歲的高隊長走過去拉上窗簾:“好了,安全了。別開燈,點油燈。”
隊員也即咖啡館的侍者小王,此時劃亮火柴,點亮美孚煤油燈。
在燈光的映照下,驚魂未定的呂梁看清房間里總共有四個人,除了首領模樣的人穿著體面的西裝,其余都是清一色的學生裝。
高隊長奇怪地看著呂梁:“你跟來做什么?”
呂梁被問得愣住了,指著小王:“是……他拉我來的。”
小王:“我看他危險,拉了他一把,他就跟著我們來了。”
高隊長:“干什么的?”
呂梁:“我……流浪……”
高隊長:“戴著眼鏡流浪?”
呂梁:“以前是中學教員。”
高隊長:“叫什么?”
呂梁:“呂梁。”
高隊長:“怎么成了流浪漢?”
呂梁:“到……到上海找工作,也找我的女朋友……”
高隊長:“工作沒找到,女朋友也沒有找到吧?”
呂梁點點頭:“是……”
高隊長:“以后有什么打算?”
呂梁:“不知道,想不好。”
高隊長:“有膽抗日嗎?”
呂梁:“我已經三天沒吃飯,睡在人家屋檐下。”
高隊長:“只要你參加抗日,吃住都不是問題。”
呂梁:“我能做什么?”
高隊長:“你不是中學教員嗎?寫寫文章,寫寫標語,也是抗日。”
呂梁:“就這么簡單?”
小王:“還要殺人放火,當然是殺日本人和漢奸。”
呂梁恐懼地:“殺人放火……這個我不會……”
高隊長:“沒有生下來就會的。只要你心中懷有民族大義,殺日本人和漢奸,不是什么困難的事。東北流浪青年在這里抗日的很多。”
呂梁:“如果我不想參加呢?”
高隊長:“隨你的便,抗日是自愿的,不會強迫你。”
小王:“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流浪不如抗日,難道你不認為這是一件很有意義的事嗎?”
呂梁有點心動:“你們是什么組織?”
高隊長:“當然是抗日的組織。”
呂梁:“重慶方面,還是延安方面?”
高隊長:“國共兩黨現在是統一戰線,面和心不和。這些在你沒有參加之前,不能告訴你。”
小王:“你想參加哪方面?”
呂梁:“既然都是抗日,隨便哪方面都行。”
高隊長:“如果你拿定主意參加,馬上寫一份自傳,我們留下你,要不馬上走人,只當沒有遇見我們。”
呂梁想了想:“我愿意參加。”
高隊長:“把你的抗日意愿寫在自傳后面,還要寫上‘寧死不屈、堅守秘密、否則甘愿受罰’這幾句話。”
小王把紙筆放在桌子上。
呂梁稍作猶豫,拿起似有千斤之重的鋼筆。
高隊長吩咐小王:“到外面去買些吃的來。”
小王:“是。”
34.愛麗絲咖啡館
秋泓、子君、艾靈、子蘭和林間坐在一起吃西餐。
林間:“這里的西餐不錯啊,好久沒吃了。”
子君:“師傅是歐洲的高級廚師教出來的,當然不錯。”
秋泓用鋼叉敲盆子:“別討論西餐了好不好?今天聚餐的目的,是讓大家討論錢蕓的問題。”
子蘭:“錢蕓怎么了?”
艾靈:“好像失蹤了。”
秋泓:“半年沒有音訊,不正常。”
子君:“秋泓怕她出事。”
秋泓:“死丫頭連封信也沒有。”
艾靈:“不是說在撫順嗎?”
子蘭:“撫順她待不住吧?”
林間:“不在撫順就在沈陽。”
秋泓:“她不是耐得住寂寞的人,不可能這么長時間不露面的。”
子君:“托熟人到錢公館問問,總會有消息的。”
秋泓:“打過好幾次電話了,都說她在撫順,我不信。”
林間:“多半是在翻譯她的第二部長篇小說。這種事也要上癮的。”
秋泓:“肯定有問題,我要去沈陽,看看她到底搞什么鬼。”
林間:“算了吧,讓她安安靜靜寫作,早點把書翻譯出來。我看寫書比唱戲好啊。”
35.沈陽錢公館小洋房內
錢蕓把疊得很高的稿紙包起來。
馬管家走進來:“大小姐有事找我?”
錢蕓:“馬管家,我問你,到底有沒有電話找我?”
馬管家猶豫著:“這……”
錢蕓:“說實話。”
馬管家吞吞吐吐地:“有電話,但……老爺吩咐,凡是找你的電話,都說你不在公館,怕他們呂家的人還要打聽你。”
錢蕓倒有點感動了,眼睛一紅:“唉,爸也是太操心了。”
馬管家顯得膽怯又尷尬。
錢蕓命令的口氣:“現在你幫我做件事。”
馬管家:“大小姐吩咐就是了。”
錢蕓:“這是我的譯稿,還有地址,麻煩你把它寄到上海的譯文出版社。如果有出版社的編輯來電話,就說最后兩章還在修改,很快就會改完的,讓他們把這些先看起來。”
馬管家:“記住了。來,我來。”
他搶過紙包和細繩,扎起來。
錢蕓:“小心別丟了,這可是我幾個月不出門的收獲。”
馬管家:“大小姐只管放心,保證一張紙都不會丟失。”
錢蕓點點頭。
36.上海林間家
林間翻著一本新書:“我說吧,錢蕓是躲起來寫書了。”
老張取過書:“《獨步人生》,很不錯的書名。”
林間:“知道我為什么喜歡錢蕓的譯作嗎?”
老張:“當然是她的文筆好,又不失原作的本意。”
林間:“我喜歡錢蕓所選的題材,原作中所蘊涵的復雜情緒,她好像特別有體驗,讓人很難辨別這到底是原作者還是譯者獨特的情感流露。”
老張:“這才叫好作品嘛。”
林間:“我在‘七仙女’中說過,翻譯比演戲好,老張,你看呢?”
老張:“那是兩回事,你的意思我明白,這種戰亂年頭出一些優秀翻譯作品倒不失為一種生活辦法,像我這樣要去為占領者唱戲那是萬萬不行的。人可以沒有生命,但不可以沒有脊梁。唉,各行有各行的苦惱,錢蕓的出書倒是提醒了我,我也可以寫下一點東西來。”
林間跳起來:“老張,太好了。肯定比看《月上柳梢頭》強。”
老張站起來,竟然做了個京戲人物花木蘭的亮相動作。
站桶里的寶貝兒子,也有了一張燦爛的笑臉。
37.愛麗絲咖啡館
子君坐下來:“想知道女翻譯家的消息嗎?”
墨書放下手中的報紙,笑笑:“當然。”
子君:“過去的一年她躲在沈陽家中埋頭寫作,我們都很難聯系上她,沒想到出了她的第二部長篇翻譯小說《獨步人生》。”
墨書:“出手真快。你怎么那么了解她?”
子君:“哦,初中的同學,那時候就是小才女了,后來讀過北大,又留學英國,你看兩部翻譯小說都是英國18世紀女作家的。怎么樣,大才女吧?”
墨書:“我看也是。”
子君:“不好意思,老顧客了,還不知怎么稱呼你,在哪里高就。”
墨書一笑,說得很慢,也說得很清楚:“不要問我是誰,也不要問我從哪里來。”
墨書起身走向門外。
子君望著他的背影,許久,嘴角挑起一絲淺笑。
老年錢蕓的聲音多少陷入了一種復雜的回憶:子君后來和我提起過她和墨書的這次對話,他說的不要問我從哪里來,實際上是他對生活對前途對自己的迷茫,一直沒有也不想走出仿佛人總是擺脫不了的悲觀和宿命。我問過他,你所做的一切,而且有一些是非常堅定地做著,都有著你的有道理的標準,何必總是感覺無奈呢?墨書只是笑笑,好像總是無法說清楚。
定格。
〔第四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