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前面亂哄哄的,喊聲叫聲一片。我抬頭一看,只見一大群人朝公路邊奔跑著,截住了一輛草綠色的北京吉普車。怎么回事?出了車禍?心頭閃過一串問號。我們不禁加快腳步,急奔過去。
漸漸地近了,前面的“畫面”清晰起來。只見閃閃雨幕里,被人群截住的吉普車,車門一側的玻璃推開了,露出一張瘦瘦的、透出幾分精明的雀斑臉龐。我自然認識他。他叫黃大邦。我到職后,他就是我的助手,礦黨委副書記。此刻,透過那朦朧的雨簾,我看見他寬大的嘴巴,正長長地往外噴著煙霧,看來剛剛吸過一口煙。一對瞇細的眼睛,望著呼涌前來的工人,臉皮子閃了閃,輕浮地笑著,和圍上前來的工人說了些什么,然后拉下了車門玻璃,車子又隆隆起動了。
人越圍越多,就是不給小車讓道。這時,前面煤倉的電機車道上,抬過來一個人,走得急匆匆的。我們離那里還有數十步遠,雨霧又大,風聲又猛,聽不清他們說些什么,看樣子好象在爭吵。
“向醫院搖個電話要輛救護車吧?!?/p>
我們漸漸走近些了,只見車上我那位助手老黃,冷冷地說。
“什么!等醫院來車要拖延多少時間!”有人火了,大聲質問。
“這車,有緊急任務。”
“什么任務?比救人還緊急?”一位姑娘瞪著眼睛沖上前去。
“我的鐵英姑娘,這是岳書記親自來電話要的車,限上午十時趕到干校接他來礦上任。”
“老岳?他回來了?”
“這是真的?”
“那太好了!”
風雨中,傳來工人們七嘴八舌的叫嚷聲。
“是呀!岳書記恢復原職,重新回礦擔任一把手啦!我們要維護一個老干部的威信,不能拿他的話不當數呀!再說,康仁斌的政治情況大家是清楚的。全礦正在集中火力批判他。他這次負傷,有沒有政治原因?為什么偏偏選在岳書記到職的時候?是不是向岳書記示威?我們得多問自己一個為什么呀!”
這一席話,就象在這群青年人面前噴出一股煙霧,使大伙眼前一時云霧騰騰。有人躊躇了。轟轟嚷嚷的人群一時寂靜下來。老黃朝司機揮揮手,司機一腳踩響了油門。
“嘀!嘀!”
小車要開動了。
“慢!”突然,剛才那位攔車的鐵英姑娘又揮出手來,再次攔住已經發動的小車。
“又怎么啦?”老黃那顯透出精明、銳氣的、略有雀斑的臉皮貼近了車窗玻璃。
“送傷員進醫院?!惫媚飻蒯斀罔F地說。
我們一步一步朝車邊奔去。只見老黃從車窗探出頭來,用手搔了搔前額,強壓住心頭的火氣,頗有領導者的忍耐風度地對鐵英說:“我的鐵英同志,康仁斌的政治情況你應該了解?!?/p>
“我了解!”
“那……一個共青團員的立場?”
“現在我們是面對一個傷員,應該先講講人道主義!”
“不去接黨委書記上任,卻去送一個畏罪自殺未成的‘里通外國’的特務分子、反動技術權威上醫院,這……”
“胡來!”抬著康仁斌的那個中年大漢,滿腔怒火地接過話頭?!皠e的我不了解。這畏罪自殺的帽子,硬是瞎扣!現在什么規章制度全‘革’掉了。他的腿就是這砸爛管、卡、壓搞掉的!”
“大謝!你怎么知道他不是畏罪自殺?為什么偏偏在全礦集中火力批判他的時候,他的腿被礦車壓傷?為什么這事故不前不后,又偏偏發生在岳書記復職的時候?咹?”
康仁斌躺在那大漢的懷里,輕輕地、痛苦地嘆息著,呻吟著。雨,沒完沒了,瓢潑似地往下灑。
小車又一次發動了。這時,工人們越聚越多,里三層,外三層,把車子團團圍住。我們好不容易趕到了車前。斷斷續續聽到的那些話,使我對眼前的事情知道了個大概。年近六十的康仁斌,鮮血染紅了大半截褲腿,仍躺在大謝寬闊的懷里,在嘩嘩的暴雨中淋著,進不了小車的門。我的心如同鋼刀絞動。正要說點什么,老黃又一次探出頭來了,攤開雙手,為難地說:“岳書記在電話里親自交代,限小車十點鐘前趕到。我是造反派,和他打過一段別扭的交道,如今成為他的助手,對他上任時的第一次招呼,我……作難呀!何況眼前負傷的人,又是一個復雜人物。弄不好,別人會……”
雨,箭頭般地在眼前閃動。頭頂上的油布傘,梆梆直響。我聽著這些話,有如亂箭穿心。這是什么話?煽的什么風?我什么時候搖過電話?他這樣做是為了什么?一串串火辣辣的問號直沖腦際。此時此刻,我強忍著一切痛苦,強壓住一切惱怒,氣色平平靜靜地、聲音不高不低地說道:“老黃,我已經來了。請用小車送老康去醫院?!?/p>
“轟——!”
天宇間閃過一道光鞭,一聲沉雷劈頭而下,大地顫抖起來。隆隆的雷聲中,閃閃的雨幕里,我看到了朝我射過來的一雙雙親切的目光。人群間,很快讓出一條路來,我匆匆來到了康仁斌面前,高高舉起自己的大油布傘,為大謝、為老康,遮住劈頭蓋腦壓下來的風雨。
“老書記。”
老黃十分利索地跳下車,熱情地向我伸出手來。
“唔,唔?!蔽椅樟宋账氖帧@^而又側轉身子,掀開蓋在康仁斌頭上的膠布雨衣帽,輕輕地喊:
“老康!老康!”
康仁斌臉色蒼白,嘴唇烏黑,雙目緊閉。下巴上稀稀疏疏的幾根胡子,好久好久沒有刮了,長長地刺了出來。銀白色的頭發,全被雨水打濕了。額角上,劃破了一道血口,鮮血伴著雨水,順著耳根流淌下來。嗓子眼里,痛苦地輕微地呻吟著。好一陣,他才有氣無力地睜開了眼睛,看了看我。那發黃的一對眼球動了動,眼皮很快又閉合了。臉色寡白、清淡、毫無表情??诶铮^續冷冷地、痛苦地哼著。
“快送醫院。”
我一把將小車車門拉開。大謝把瘦小身子的康仁斌送到了車上。四周的人,誰也沒有說話,氣氛十分肅穆。一股股火辣辣的感情,在每個人的心窩子里涌動。一雙雙眼神,嚴肅而又莊重。精明的老黃,靈機一變,彎身鉆進了小車,朝我笑笑說:“我送老康去醫院。你先去招待所休息休息吧,我馬上回來。”說完,一把關合了車門。這時,雨點兒,小了些,還是不停不息地往人們的身上飄落。
小車開動了。速度越來越快。我望著漸漸消失在茫茫雨幕中的小車,心頭翻波滾浪,飛濺出一叢叢不平的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