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男兒國里的公主
- 譚談
- 2506字
- 2021-11-01 16:52:58
三
記憶的波濤,把我推到了那動亂的年代。
幾天陰雨,一夜秋風,我靠邊了,進了“牛棚”。
第三天,“牛棚”里又投進來一個人。是他——機電工程師康仁斌。這間靠廁所邊的、過去堆放煤灰的小黑房子里,鋪起了兩堆稻草,兩卷鋪蓋。他話語不多,每天從早到晚,伏在給我們寫檢查用的、斷了一只腿的破桌前,往一個小本本上寫著、劃著。我猜想他在寫著檢討,交代“罪行”什么的,沒有去“干擾”他。只是,他間或撂下筆來,沒頭沒尾和我說一句什么:“老岳,按我們的規(guī)劃,明年該是產量翻番了?!庇袝r,他長嘆一口氣,來一句:“這運輸系統(tǒng)不改造怎么得了呵,要拖翻番的后腿!”或者,撂下筆后,摘下老花鏡,撩起衣角抹著鏡片,若有所思的盯著地下,長久、長久地……
這天下午六時,門開了。幾個臂掛紅袖章,長得很標志的年輕人闖了進來。手里,拿著兩頂紙糊的、古裝戲曲中達官貴人戴的、十分別致的烏紗帽,給我和康仁斌一人一頂。然后宣讀了“勒令”,限我們幾點鐘到什么組織接受批判。我看了看這些“桂冠”,又有了翻新,“進步”多了,“藝術”多了。我的那頂上,標明“死不改悔的走資派”。康仁斌的那頂,則是寫的“美國特務”。我的是當時各級領導人統(tǒng)一的“商標”,沒有什么特色??等时蟮模瑒t頗有“特點”。自然,這“美國特務”的來由,是因為他曾經留學美國。他是一九五二年,懷著一腔愛國熱忱回國參加社會主義建設的。這些年來,他為我們礦山的建設,做出過重大的貢獻。
猛地,耳邊滾過一陣輕蔑的笑聲,使我從沉思中驚醒。抬起頭來,只見一個掛紅袖章的矮個子小伙,指著放在破木桌上的那對帽子,問老康:
“怎么樣?這帽子,滿意嗎?”
康仁斌沒有作聲,好象根本沒有聽到對方的話。在當時那特殊的年月里,沉默,是反抗的特殊手段。他看到康仁斌沒有吭聲,又把臉扭向我:“怎么樣?咹?”
我笑了:“滿意,挺漂亮!”
“混蛋!死不老實!”年輕人“唰”地沉下臉來,大聲斥責。
晚上十二時,我們才拖著兩條發(fā)麻的腿,回到黑屋子里的草鋪上。腰又酸又痛,腿又麻又辣,身子彎不下去了。康仁斌進屋以后,沒有往鋪上倒,而又伏到了那條破木桌上,借窗外水泥電桿上掛著的“小太陽燈”射進來的光亮,翻開了他的小本本。
“怎么,還要整理批判會上的‘罪行’記錄?”
他埋著頭,吃力地在看著什么,沒有回答我的話。剛才,在批判我們的會場上,他站在臺上,手里還捏著這個本本,畢恭畢敬地記錄著別人的批判發(fā)言。我想,這老頭子真是窮認真呵!如今,他又不顧在臺上站了多半宿的勞累,在翻看他的記錄了。
“躺下休息算了吧?”我又一次催他。
他還是沒有動。手,不時理理自己的鬢發(fā),深深地陷入了沉思。
我沒有再理他了,一頭鉆進了被窩,很快入睡了。突然,我被他搖了醒來。
“好了!好了!”
話語中,那驚喜之情,真是難以用語言表達。我睡得迷迷糊糊的,一時鬧不明白出了什么喜事,忙問:“什么呀?”
“那規(guī)劃?!?/p>
“規(guī)劃?”
“一九六四年,你帶領我們響應毛主席的號召,制訂的全礦學大慶的規(guī)劃。”
睡意全消了。我醒了,真正地醒了。這老兄,在這樣惡劣的環(huán)境中,心里裝的是什么?是全礦學大慶的規(guī)劃。不用問了,這些天,他在寫著畫著什么?批判會上,他“記錄”的又是什么?我激動地坐了起來,要過了他的小本本。借窗外射來的一束路燈光,我把本本翻了開來。
他湊到了我的身前。心里興奮,話也多了:
“規(guī)劃中,明年我們將實現(xiàn)礦井產量翻番,產量要翻番,運輸系統(tǒng)非改革不可!你看,這是我設計的自動化運輸線的初步方案,還很不完善……國家要很快富強起來才好。沒有經濟實力,受人欺負呵……”
我強烈地感覺到,一顆心在我前面那個瘦小個子的胸膛里興奮地跳著。這是一顆正直的心,一顆愛國的心!懸掛在水泥電桿上的路燈的光,從窗口斜射進來,投在黑色墻壁上,照亮了那頂“美國特務”的帽子。頃刻間,我的心,刀絞似地痛。
黎明時分,一個“父子戰(zhàn)斗隊”趕在那“老造反”黃大邦領頭的、威震全礦的“紅色風暴”之前,把我們帶出去“批判”了。這“父”,就是老悶頭,這“子”,就是小海。全戰(zhàn)斗隊只有他們父子兩個成員。繞過一道山梁,他們把我們帶進了一間小茅棚里。進屋后,父子倆變戲法似地把一大瓷缽熱騰騰的雞肉,端放在我們面前。誘人的香氣,裝滿了整個茅房。
這是我們經歷的另一種“批判”……動亂的歲月,多事之秋,多么特殊而又有趣的生活呵!
兩年,我和康仁斌同宿一舍,形影不離,還有什么別的環(huán)境比這使我們相互更為深切的了解?七百多個日日夜夜,使我看清了一個正直的知識分子的心!他為了祖國早日強大,在這樣險惡的環(huán)境里,心里裝的是什么?個人的安危?不是!是祖國的前途!那些日子里,他想的,做的,一件件,一點點,深深埋在我的心里。我默默地想:將來如果自己重跨戰(zhàn)馬,一定要盡全力幫助他去實現(xiàn)自己的愿望。
就在礦革命委員會誕生不久,我們分手了。我進了五七干校。他,懷著滿腔熱血,向礦革委交出了自己在“牛棚”里弄出來的“自動化運輸線”的設計,誰知這事竟惹來了彌天大禍。說他為“舊黨委”翻案,為舊黨委制訂的規(guī)劃招魂!搞自動化,是腐蝕工人階級,是促使人們怕苦、變修,是要自動化,不要革命化。大轟大鬧地批判了一通之后,把他下放到運輸隊,交群眾監(jiān)督勞動。前些日子,一位老革命家受黨和毛主席的委托,出來主持黨中央的日常工作,全國各條戰(zhàn)線開始“活”起來了,他受到鼓舞,再一次向礦黨委提交了經過他補充的“自動化運輸線”的設計,哪知,又一大棒當頭打來,說他鬧翻案。全礦集中火力對他進行批判。一顆正直的心,再一次遭受野蠻的蹂躪……
分別六年了。六年,二千多個日日夜夜,默默地在我們的身邊過去了。老康呵,這六年你是怎么過來的?經受了多少風雨?忍受了多少痛苦?今天,我回來了,我們在這樣的場合下會見,真叫人揪心抓肺般地痛呵!
什么時候,雨停了,風也住了。我高一腳,低一腳奔走在公路上。有時踩在水凼里,有時踏在爛泥上。一顆心,還浸泡在難忘的往事之中。
“老岳。”
小海喊我。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我們已經來到了礦部。小海明亮的眼睛,望了望我,問:“是不是先去辦公樓?”
我還沒有開口,身后又傳來兩聲“嗯,嗯”。我敏感地轉過身來,看著老悶頭。老悶頭嘴皮子動了動,不緊不慢地說:“我要接班去了。你也跟我到鍋爐房瞧瞧去吧?!?/p>
“好呵!”
我一口應承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