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劉也青這次去的是上海,他七彎八繞地找了一個曾在瓦莊下放過的回城知青,竟然很順利地把梗片廠里的十噸梗片賣了出去。一噸六百,十噸六千,六千塊現錢厚墩墩地碼放在他隨身帶著的黑皮包里。當晚,他住在一家單位招待所里,房間是一晚十五元,超過了廠里準許報銷的上限——一晚八元。但劉也青想,這是上海嘛,哪有那么便宜的,再說,一下子為廠里掙了這么多錢,也該慰問一下自己,而且,也是為了安全嘛,怎么能睡大通鋪呢。所以他選了一個兩人間。
進了房間,劉也青看見另一張床上已經放了一件衣服,顯然是有人住了,但人并不在房間里,他就在旁邊一張床上躺了下來,連天的奔跑腿都跑酸了。“在大城市的馬路上走路竟然比在山里做農活還累。”劉也青想。他脫了皮鞋,又脫了襪子,一股臭味在房間里彌漫,他皺了皺眉,起身到衛生間里洗澡。城市里洗澡就是享受,龍頭一開,水就來了,要熱就熱,要涼就涼。劉也青在鏡子里看著自己,鼓了鼓胳膊,胳膊上的肉像一只小老鼠跑動著。劉也青很滿意自己的胳膊。
洗好了澡,劉也青上床躺下,開了電視。床是松軟的,靠墊是溫暖的,窗外的燈光紅紅綠綠,透過窗簾射進房間里來。劉也青看了看一旁的黑包,把它壓在枕頭底下,打了一個呵欠,不久就睡著了。
等劉也青醒來時,房間里燈滅了,電視也關了,只有一個紅點點在旁邊的床上一明一滅。劉也青嗖地坐起,徹底清醒過來,他看清了,是鄰床的那人在抽煙。見劉也青醒了,那人主動擰亮了床頭燈。“醒了?”那人友好地問。
劉也青點點頭,用手暗暗地在枕頭底下碰了碰,皮包還在,還是鼓鼓的,他舒了一口氣,答道:“哎,你才回來呀?”
那人皮膚黝黑,精精瘦瘦,下巴上長了一個痦子。他點點頭說:“從南京路上回來,其實‘南京路上好八連’看看也就那么回事,不如喝杯小酒舒服,是不,兄弟?”
劉也青去尿了一泡尿,準備又往床上躺,黑痦子叫住他說:“喝不喝?一個人喝實在沒意思。”
劉也青仔細一看,原來黑痦子早就將一瓶半斤裝的酒瓶打開了,拿出紙包的白斬雞、一袋花生米,又麻利地將喝茶的杯子倒上了酒,酒香立時在微暗中散開。劉也青猶豫了一下。黑痦子笑了:“你怕我是壞人是不?兄弟,到這里來住的都有登記的,想做壞事也做不了。”他這樣一說,劉也青也不好意思了,他想,這人說得也有道理,自己酒量不差,真要喝,這黑痦子還不定是他對手呢,怕個卵子!他就捋了袖子說:“哪里呢,我是不好意思白喝你的!”他說著,摸索著口袋,將一支香煙遞了過去。
“哎,天下煙酒不分家嘛。”黑痦子接了煙看了一眼就吸了起來,“渡江,不錯,這煙不錯,是W省的煙。兄弟,你是W省的?”
“對呀,大哥,你呢?”
“福建的。”
兩人邊吃邊喝邊聊,很快聊得火熱。黑痦子喝得有幾分醉意,劉也青問他:“大哥,你也是跑供銷的?”黑痦子醉眼惺忪地說:“兄弟,可以這么說吧,不過,我是為自己跑供銷。”
“為自己跑供銷?”
黑痦子有點神秘地看看房子四周,笑笑說:“兄弟,你掙的錢還要交到廠里,我掙的錢只交到我老婆手里。”他說著,脫下罩在外面的棉大衣,兩手往上一捋,只見兩邊胳膊上全都金光閃閃的,一圈圈的都是手表。
劉也青迷惑地張大了嘴。
黑痦子自得地說:“知道這多少錢一只嗎?這可都是名表,一只能賣到好幾百、好幾千。”
“為什么要戴在胳膊上?”
“呵呵,我這是從海關走私過來的,那邊過來一只頂多幾十塊錢。走私的能隨便擺出來?”
劉也青可大開了眼界。黑痦子喝得高興了,又告訴劉也青,他還兼著做電子表生意,現在電子表很好賣,在福建、廣東那邊都論斤稱,到這邊來,十塊錢一只好賣得很。只是管得緊,很難運到這邊來,只要一運到了,那就是等于撿錢了。黑痦子從床底下拉出一只大紙箱,打開一看,全是電子表。
劉也青看得心驚肉跳,他沒想到,還有這樣做生意的。他又問黑痦子:“你這一趟能賺多少錢啊?”
黑痦子喝了一口酒,嘿嘿笑著:“不多,不多,嘿嘿,也就幾千塊吧。我多了,睡吧,睡吧。”
黑痦子躺在床上很快打起了呼嚕,即便是睡著了,他也不肯把手臂上的手表取下,和衣睡著,呼嚕打得震山響。劉也青反而睡不著了。他又抽出了自己的胳膊,他覺得自己的胳膊太沒力氣了,人家兩條胳膊多值錢哪。他就這樣翻來覆去,直到天快亮時才睡著,等他再醒來時,黑痦子已經走了。
劉也青跳下床,看看黑痦子的床底下,大紙盒子已經不在了,只有茶幾上還剩下昨晚沒吃完的花生米。劉也青愣怔了一會兒,看看枕頭底下自己的黑皮包。一趟能賺個萬把呢,他把茶幾上的花生米撿起來,放在嘴里嚼著,同時,在心里狠狠地說,這錢我也賺得。
劉也青沒有帶著一皮包錢回到廠里,而是轉頭坐著火車到了南方,黑痦子說的那個城市。沒費什么勁,劉也青就找到了那個市場。在狹窄的街上,兩邊全是小小的店鋪,各式各樣的東西堆放在店里店外。一條條牌子各異的香煙壘成一個寶塔形,似乎一碰就要轟然倒塌,卻怎么也倒不下來;一盒盒磁帶成袋成袋地攤在地上的塑料布上,滿街響著一個女人嗲嗲甜甜的歌聲,后來劉也青才知道那個女人的名字叫鄧麗君。市場里人頭擁擠,像下大雨前的螞蟻搬家。
劉也青在人流中竄來竄去,他驚異這里竟然有那么多稀奇古怪的東西。他看中了一款雙卡錄音機,能放音、錄音,還能收音,他想起葉巧雨喜歡聽收音機里的廣播小說。那時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正在播《平凡的世界》,葉巧雨告訴他,她都聽得流淚了。
“多少錢?”他問一個矮胖子。
矮胖子抬了下眼皮說:“三百!”
“貴了,二百。”劉也青隨口還價。
“好,給你。”矮胖子熟練地把錄音機往劉也青懷里一塞,伸手說,“錢!”
劉也青看他答應得那么干脆利落,知道自己還價還少了,他又把錄音機推還過去說:“我看看再買。”
矮胖子勃然變色,嘴里罵著說:“你耍我啊,不買不行!”他說著,轉身從柜臺底下抽出一把刀指著劉也青,“買不買?”
劉也青嚇了一跳,他摸摸懷里的皮包,說:“買,買!”他一邊說,一邊猛地把手一揮,挑開矮胖子的刀尖,沒命地從人流里往前奔,跑了有十多分鐘,看看沒有人跟上來,他才松了一口氣。他想想,還是買電子表恰當些,一是電子表的行情基本清楚,二是這東西小巧好帶。于是,他專門找電子表攤點,以十元錢一斤的價格買了五千塊錢的貨,滿滿幾大紙箱。他把紙箱存在了火車站里的寄存處,轉身想辦法運走它們。
他先到火車站檢票室看了看,一大群人擠在火車進站口,見到火車來了,嗡地全上去了。而那些貨物,特別是大紙箱子裝的,除了安全檢查外,還有人用長長的一頭尖的鐵條子,對著紙箱子一陣猛扎,只聽得紙箱子里嘩嘩嘩的碎裂的聲音,紙箱子的主人們一個個臉色慘白。這行不通,劉也青想。怎么運走這些寶貝呢?劉也青蹲在那里,看著紙箱子,看著眼前來來往往的鞋子和褲腿。把腿蹲酸了,他也沒蹲出個主意來。按規定,上火車的人可以每人帶十塊手表,他先是想請在車上的人幫他帶出去,他一人給幾塊錢。可是上火車的人每人都帶了許多東西,他們嘲笑劉也青說:“我給你錢,你給我帶幾件東西吧。”
一定會有辦法運出去的,劉也青堅信這一點,只是他還沒有找到那條路子罷了,而只要他找,他就肯定會找到的,要不那個黑痦子能帶著他的手表飛出去嗎?一想到飛,劉也青猛然想到了一個辦法,因為他看到過有的信封上有“航空郵件”的字樣,可以試試走郵政局的路子啊。他抬腳就去找郵政局。
郵政局也擠滿了人,也是紙箱、紙盒成堆。劉也青在一邊看著,看了一會,他看出點門道。有的人紙箱子剛遞上去,就被要求重新打開檢查,然后就說違反規定不能郵寄,而有的則只是稍稍問了句,就順利地通過了。劉也青摸摸口袋里剩下的那一千元錢,心里暗暗慶幸自己沒有將這些錢全部用于買貨。他有了主意。他一直等,等到天黑了,郵政局停止營業了,人都散光了,那個負責郵寄包裹的人下了班,最后關了窗口,推出一輛摩托車,騎上它要走了,劉也青沖到那個穿著草綠色郵政服裝的人面前,塞給他一個練習本子。“我要寄東西。”劉也青直接對他說。那個人拿著本子,翻翻,一翻就翻到了那些十元十元的錢像連環畫一樣,一張張夾在本子里。“五百。”劉也青跟著又補了一句。
那人沒有說話,看著劉也青。
劉也青說:“我明天來寄,行不?”
那人忽然輕輕笑了,他點點頭,一踩摩托車,車后噴出一股煙,發出嗒嗒嗒的響聲,遠去了。
劉也青也笑了。
果然,第二天一去,劉也青的紙箱子就順利過關了。劉也青問:“多長時間可以到?”
“不會遲于一個月的。”那人說。
劉也青算算,一個月過后,正是臘月,趕集的人多,也是賣貨的旺季。他興奮得要飛起來。他用圓珠筆在紙箱子上把自己的地址描了一遍又一遍,又在一個箱子底寫著:臘月里見!
劉也青纏著兩胳膊的電子表單身一人先于紙箱子回到了廠里。“一個半月后,貨款匯來。”他嘴里叼著煙,兩只腳一抖一抖地對廠長說,隨后從口袋里掏出一個電子表給廠長,“給你家閨女的。”
那段時間,劉也青無心再去推銷了,他在等待著他那一批貨物的到來。他將兩只胳膊帶回來的電子表到處送人,將所有電子表調到鬧鈴,鬧鈴聲是公雞聲。于是,他的口袋里總是會響起一陣陣公雞打鳴的聲音,他本人也像一只精神十足的公雞,踱著方步在鎮街上轉來轉去。他看著街上的人,心里計算著:一只表賺十元錢,十只表賺一百,一百只賺一千,一千只賺一萬,五千只賺五萬。天哪,五萬塊錢扎成磚頭都要砸死人的!他送一只表給劉燈紅時,就這樣對燈紅算著賬。“我要發了,我要發了!”“你要發了的話,準備做什么?”劉燈紅問他。“我私人出一筆錢演出儺戲,讓大家樂和樂和,像那年通電那樣。”劉也青響亮地回答說。
到了臘月,劉也青的那批貨還沒到。他天天去郵政局問,有沒有我的包裹單?有沒有我的包裹單?問得郵政局的人都煩了,見到他老遠就喊,沒來,沒來!
劉也青很疑惑,以為是郵政局的人故意跟他開玩笑,他賠了笑臉說:“這可開不得玩笑,那批貨可是我的命根子,來了你們一定要告訴我。”
郵政局的郵遞員說:“切,誰跟你開玩笑?來了還不給你,我留著煨湯喝嗎?”
臘八過了,十八也過了,二十八也過了,臘月都過了,劉也青的貨還是沒到,他都不敢去郵政局去了。而到年關了,他欠廠里的那筆款子還一點著落都沒有,廠長開始逮著他追問。他再也不敢在廠長面前抖動雙腿了,見到廠長遠遠就躲開。
正月了,劉也青還是天天去郵政局,可是那單子始終不到。他明顯地消瘦下去,連到沙莊葉巧雨那里也提不起精神了,雖然葉大正已經答應了,只要劉也青家托個媒人過來,他就同意了這門婚事。
終于,到了正月尾的一天,郵遞員踩著自行車打著響鈴喊:“劉也青,劉也青,你的包裹到了!”
劉也青正躺在床上,聽到這叫聲,來不及穿鞋,嗖地沖了出去,一路跑到了郵政局,看到他的幾個大紙盒排列在那里,那上面的字正是他寫的。雖然遲了一點,但只要到了,還是能賣的,無非多費些功夫。他又挺直了胸膛,借了一輛板車把寶貝拉到了梗片廠宿舍里。
一到宿舍,他就打開了紙箱,一打開紙箱,一股霉味迎面撲來。他的心一沉,趕緊拿起一圈圈套好的手表,只見手表長滿了細毛樣的霉菌,像一只只死了的河蟹。他扯起衣袖擦拭,霉斑擦掉了,電子表卻是死的,怎么調也沒有一點動靜。他把手上的一只扔掉,又換一只,仍舊是死蟹,他又換一只,還是死的。一股冷汗瞬間爬上了他的后背。他又撕開另一只紙箱子,結果卻都是一樣的。只有少數的幾只還能閃著時間,其他的電子屏上都是烏黑一片。這些箱子想必是在外逗留時間太長了,不知道怎么進了水,電路全都銹壞了,成了一堆垃圾。
看著房間一地的黑色電子表,劉也青臉色慘白。
劉也青一下子癱坐在地上,腦子里空蕩蕩的一片,他看看房間,廠子里因為是正月停產,一個人也沒有。風嗚嗚地吹著,有一絲絲風從窗玻璃的細縫里鉆進來,發出嘯叫聲,叫得人心里格外發冷。廠長在年前給劉也青的最后期限是農歷二月初,二月初再不交款的話,廠長說他也沒有辦法了。劉也青沮喪地聽著風聲,慢慢坐到椅子上,掏出筆,趴在桌子上給葉巧雨寫了封信。
天黑些的時候,劉也青回到了瓦莊。他找到了劉燈紅,塞給劉燈紅那封信說:“你回頭把這個交給葉巧雨,你對她說,我會回來的。”
劉燈紅不解地問他:“你又要走?不是還沒有賣掉電子表嗎?”
劉也青長嘆了一口氣說:“人算不如天算,你不要告訴別人我走了。”他看著劉燈紅,摸了摸劉燈紅的頭發說,“我們家的燈紅長大了。燈紅,你以后一定要找個喜歡你的男人,你要好好地戀愛一回,不要像瓦莊里的那些女孩子,一生白白地就過了。”
他說著,又返身往鎮街上走了。劉燈紅望著他走進了越來越黑的黑夜里去。不時有小孩子在燃放過年存下的碎鞭炮,砰!砰!砰!像是為劉也青送行似的。
劉也青跑得沒蹤影了,可是劉得林跑不掉。梗片廠廠長找到了劉得林,說交不出貨款的話就去報案,劉也青可能就會被抓住坐牢。劉得林嘴上很硬:“狗日的把我害慘了,他要坐牢就讓他坐牢,我不出錢。”可是仍然把倉里的稻谷、欄里的水牛、豬圈里的豬崽一起賣了,賣了錢抵了劉也青欠梗片廠的債。
劉燈紅偷偷地找到了葉巧雨,把劉也青的信和話帶給了她。葉巧雨滿臉憂傷,卻只是淡淡地笑笑。過不了一陣子,劉燈紅聽說,葉巧雨定了婆家了,男方是個退伍軍人。
劉也青再也沒有給劉燈紅來過信。劉燈紅常常在天將黑時望著天邊想,他到了哪里去了呢?但她堅信,劉也青肯定會回來的,像他說的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