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劉燈紅上了初中后,才總算小雞啄米一般,東一粒西一粒地把母親張翠蘭的那些事搜集到自己年輕的嗉子里。也正和小雞雛一樣,沒有啄到時,時時刻刻都要想法啄上一口,可等嗉子滿了,又扭著脖子撐得難受無比了。母親的那些事在瓦莊人的嘴里嚼來嚼去,劉燈紅覺得自己一家等于被脫光了衣服,任由村里人上上下下掃描著。她忽然厭惡起母親,厭惡起父親,厭惡起瓦莊的人來。她不想和他們說一句話。她經(jīng)常憤怒得像一只小公雞,振翅對著空中狠命啄去,可是卻又啄不到任何實(shí)在的東西,只好又跌落下來,弄得一身灰塵。
這樣,劉燈紅就更加喜歡和趙曉星在一起了。從小學(xué)五年級到初一,她們一直同桌。燈紅發(fā)現(xiàn)趙曉星和她在一起時,對她是好的,經(jīng)常送她一根扎頭的彩色皮筋、一條新手帕或是一塊香噴噴的橡皮。但趙曉星的好又有著一種施舍的味道在那里,不太分明,卻藏也藏不住。不過,燈紅也并不太在意,她寧可看趙曉星的時不時露出來的高高在上的神情,也不愿看在家里沉悶的父母親。
劉燈紅學(xué)會了騎自行車。劉得貴打了半年的短工,給她買了一輛永久牌的大輕便自行車,讓她騎著上學(xué)。放學(xué)了,如果還早,她就和趙曉星相約著在學(xué)校后面的河灘上背書。其實(shí)背書是個借口,只是在一起說說話,在學(xué)校里就已經(jīng)天天在一起說話了,可她們不知道怎么就有那么多的話說不完。河灘上有一叢一叢的細(xì)柳樹,柳樹邊是大大小小的河卵石,被夏天的大水沖洗得很干凈。她們就坐在卵石上,瞇著眼看遠(yuǎn)處波光粼粼的河水,不時扔一塊扁平的石頭到河心去,聽河水發(fā)出的嗵嗵聲。趙曉星從書包里掏出一本筆記本,硬殼子綢緞面子的,里面的紙張潔白細(xì)膩,格子是淡綠色的。趙曉星把筆記本遞到劉燈紅的鼻子底下,說,你聞聞。
劉燈紅聞了聞,一股濃濃的好聞的香味沁入了鼻孔。這是她從來沒有聞過的香味,不是香橡皮的香,不是蘭花呀桂花呀那些花的香,這香,濃得很厚。劉燈紅半天才想出一個詞,是的,那香像是粉質(zhì)的,能灑落開來。“怎么這么香啊?”劉燈紅問。
趙曉星有點(diǎn)得意,但卻故作不在意的樣子說:“是香精紙。”她說著,打開筆記本,一張撲克牌大小的紙片斜躺在淡綠色的格子紙上,紙片是粉紅色的,奇特的香味更濃了,“你可以拿起來看看。”
劉燈紅小心翼翼地拿起香精紙,捏在兩個手指之間,指肚子上滑膩膩的、粉撲撲的,紙的另一面印著一張彩照。“趙雅芝。”劉燈紅輕聲地說。照片上的趙雅芝戴著一頂寬邊白帽子,帽檐上垂下一片紗巾,半遮住她的臉,她笑得很甜。讓劉燈紅心跳的是,趙雅芝穿的衣服半露著肩膀,胸部也露出了一半。她和趙曉星一起看著趙雅芝的胸部,又互相看了看對方的胸部。趙曉星先笑了起來,劉燈紅也笑了。劉燈紅一邊笑著,一邊覺得在那濃郁的香氣中,自己剛剛長大了一點(diǎn)的胸部脹脹的。
有天,燈紅放學(xué)后騎車回家。騎到半路,她忽然覺得身體下面猛地一熱,有一種東西沖了出來。她嚇了一跳,看看四周沒人,偷偷地用手摸了一下,摸出了一手血。她略略有些驚慌,但她已經(jīng)聽趙曉星說過這大概是怎么回事,便又繼續(xù)騎車回家。從學(xué)校回瓦莊,要上一個大嶺,燈紅每次都要推著車才能爬上嶺去。可是那天,嶺頭上卻聚集著一群瓦莊修路的人。燈紅想,如果自己下了車,他們肯定會看見自己被血染紅的褲子。燈紅就掉轉(zhuǎn)車頭,從另一條路往家里騎。那條路要繞行十幾里,燈紅不聲不響地騎著,好像聽到了血液洶涌呼嘯的聲音。當(dāng)她到家時,推開門,張翠蘭問她:“怎么這么晚才回?”劉得貴也關(guān)切地問:“是不是車子半路上跑鏈條了?”劉燈紅氣喘吁吁,頭發(fā)披散開來,沒有人注意到她在流血。她忽然覺得特別委屈,哇地一下哭出聲來,一頭鉆進(jìn)房間里,任憑張翠蘭怎么叫喊,她也不答一聲。
劉燈紅更加不愿意回家了。初二下學(xué)期,有天劉也青告訴她,他在鎮(zhèn)辦企業(yè)梗片廠搞電工,重新穿起了勞動服,背起了電工包。他經(jīng)常陪著燈紅一起騎車回瓦莊。劉燈紅不解地問他:“不販東西賣了啊?那多賺錢啊。”劉也青笑笑說:“‘小販子’這名字總不好聽嘛,人哪,還得講究個身份,要讓人看得起。”他的話,劉燈紅聽得不太懂,不過,她也沒問,她覺得能常和劉也青一起走走也挺好的。
劉也青當(dāng)了幾個月的電工,忽然又變了一身打扮。他穿著后面開衩的西裝,腳蹬擦拭得黑亮的皮鞋,頭發(fā)也朝后梳得光溜溜的。他興高采烈地對劉燈紅說:“我不當(dāng)電工了。”
劉燈紅詫異地說:“又怎么了?不當(dāng)電工還高興?”
劉也青哈哈大笑:“我當(dāng)供銷員了,曉得不?供銷員!”劉也青興奮得像要跳起來,“除了廠長,廠里就數(shù)供銷員能!我要去南京就去南京,要去北京就去北京!”
“那你做什么呢?”
劉也青笑著說:“做什么?做生意啊!把廠里的梗片賣出去,賣到南京、北京、天津、上海,想賣到哪就賣到哪里,說不定還能賣到美國、英國、法國、德國,因為那些外國人也要吃冰棒,吃冰棒就要冰棒棍子串著,那就要用我們廠生產(chǎn)的梗片了!”劉也青兩眼熠熠閃光,他摸出了一把鑰匙,“這是我廠里的單身宿舍,給你,你到那里去住,省得早晚跑,對學(xué)習(xí)有好處。”
“那你住到哪里呢?”
劉也青大手一揮:“我以后住得就少了,我回來了可以回家住或者在別人那里擠一擠,我要長年在外面跑供銷了。跑供銷,跑供銷,搞供銷的就是要跑。”
劉也青果然就在外面“跑”了。劉燈紅想象不出他是怎么樣在外面跑的,但他顯得很忙,隔一段時間回到廠里也是來去匆匆。他回到宿舍看燈紅,嘴里叼著過濾嘴香煙,點(diǎn)煙的不是火柴,是氣體打火機(jī)。他啪啪地?fù)逯蚧饳C(jī),半天沒打著,便掏出包里的一支氣罐子,哧哧哧地對著打火機(jī)屁股充氣,又啪啪地?fù)逯鹈绯鰜砹恕K槔匚艘豢冢鲁鲆还蔁煟謴陌锾统鲆恢т摴P說:“給你,這是好鋼筆。”隨后就推出燈紅的自行車說,“我騎到沙莊去。”劉燈紅知道他是去見葉巧雨。自從劉也青當(dāng)上了供銷員,并成功地為葉巧雨家弄到好幾包難買到的尿素肥料,葉巧雨的父親葉大正又對他睜只眼閉只眼,而且好像也答應(yīng)了他和葉巧雨的婚事了。
劉燈紅住在劉也青的宿舍里,更少回家了。劉也青基本不住在自己名義上的這間宿舍里,就等于是她一個人一間房。趙曉星也常常去和她一起做作業(yè),畢竟,這里比趙曉星家里更自由。兩個人有時做一會兒作業(yè)后,就躺在床上說話。單身宿舍的房子是用過去的廠房改裝的,頂上是人字梁,房與房之間只用小開磚隔了一堵薄薄的墻,也只隔了兩米多高,所以房間很不隔音。她們倆盡量小聲地說著,但說著說著聲音就又大了起來。這時隔壁就傳來用手指敲墻壁的聲音,嘟嘟嘟,敲三下。趙曉星和劉燈紅對視一眼,吐了吐舌頭,趙曉星就也對著墻壁敲三下,嘟嘟嘟。墻那邊停了片刻,不一會兒,又敲了三下,不過,這次不是敲墻,而是敲門了。
趙曉星和劉燈紅你推我我推你,幾乎是相互擁抱著到門邊打開門,章向陽站在門口對她們笑。
章向陽和她們是一個班的,他是從鄰鄉(xiāng)轉(zhuǎn)學(xué)過來的,他的爸爸也是供銷社的營業(yè)員,叔叔就在這家鎮(zhèn)辦企業(yè)上班。因為木鎮(zhèn)中學(xué)的教學(xué)成績好,他爸爸就把他轉(zhuǎn)到這邊來了,他就住在叔叔的房間里。巧的是,他的房間就在劉燈紅的隔壁。章向陽個子高高的,喜歡打籃球,經(jīng)常穿著球衣球褲在籃球場上來回奔跑,最擅長的是三步上籃,拿球,奔跑,一、二、三,魚躍,上籃板,球應(yīng)聲落進(jìn)籃筐。整個動作連貫、優(yōu)美,常常博得圍觀人的一片掌聲。劉燈紅和趙曉星也常常站在那些鼓掌的人中。章向陽還會寫詩,在班級黑板報上,他經(jīng)常發(fā)表詩歌,像什么《三月,放飛綠色的心情》就被語文老師極力稱贊,在課堂上大加表揚(yáng):“心情用上‘放飛’多么形象,還加上‘綠色的心情’,多么有想象力啊!”語文老師把章向陽的詩讀了又讀,頻頻點(diǎn)頭。大家把目光朝章向陽投去,章向陽臉有點(diǎn)紅,但也不無得意,他裝出一副不卑不亢的樣子,眼睛直視著黑板上的字。但章向陽的數(shù)理化很差,一上數(shù)理化,他的眼睛和心思都真正放飛了,飛到半空去了。
章向陽看著她們倆,說:“你們在討論作業(yè)啊,我也來參加一個好不好?”
劉燈紅看看趙曉星,趙曉星眼里放出光來:“好啊,大詩人!”
他們便常在一起做作業(yè),作業(yè)做好了,章向陽就給她們讀詩,有的是他自己寫的,有的是別人寫的。他喜歡朗讀一個叫周濤的詩人寫的《我是個武器愛好者》:
我是這樣一個愛武器的詩人
我懂得,晶瑩的眼淚并不能制止罪惡
我也不相信上帝仁慈的告誡
不會被打了右臉,再把左臉伸過
我只記得被壓迫者的一句格言
——對壓迫者和壓迫,以血還血
……
他讀得嘹亮高亢,喉頭上剛剛冒出的喉結(jié)一上一下地滑動。劉燈紅聽著聽著,覺得好像有一種東西在自己心里面往外生長,也好像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氣味縈繞在自己周圍。她在燈下細(xì)細(xì)地思索著,忽然想起來,那天,她和趙曉星一起看著趙雅芝的照片時,那張香精紙散發(fā)出的濃烈的香氣,那黃昏時隱秘的氛圍,就和現(xiàn)在一樣。她癡癡地看著章向陽,她看見章向陽也不時看她一眼。
趙曉星一般在劉燈紅的房間里待到天黑盡時才穿過鎮(zhèn)上的街道回家,但有時,她吃過了晚飯,卻又借口有道題不會做,再次來到劉燈紅的小房間里來。她來了不一會兒,就會敲敲隔壁的墻,于是,章向陽就會過來。這樣,到了夜再深點(diǎn),趙曉星一個人回家有點(diǎn)害怕,章向陽就和劉燈紅一起送她回去。
送走了趙曉星,他們轉(zhuǎn)身往回走。三個人在一起時,劉燈紅覺得挺自然的,現(xiàn)在單獨(dú)和章向陽走夜路,她心里像藏著一只大肚皮的青蛙,撲撲直跳。路燈把她和章向陽的影子拉得忽長忽短。她覺得章向陽也有點(diǎn)緊張,他的步子甚至沒有走穩(wěn),有一下差點(diǎn)一個趔趄栽倒在她身邊。“怎么了?”她顫抖著問。“哦,沒什么,一塊磚頭。”她聽得出來,章向陽的聲音也顫巍巍的。好像為了證明似的,章向陽說了這句話后,忽然拔腿跑了起來:“跑吧,快跑!”
劉燈紅愣了一下,也跟著章向陽奔跑了起來。街道上響著他們雙腳踏在磚路上的嗒嗒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