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光明行作者名: 余同友本章字數: 3681字更新時間: 2021-10-29 14:53:28
第十章
劉也青雖然是跑走了,但由于他家還清了貨款,加上廠長怕擔用人不察的罪名,因為有好幾個人都在虎視眈眈地盯著廠長這個位置,正愁找不到把柄呢。所以廠長也就沒有深究劉也青,甚至還刻意幫他隱瞞,對外只是說他還在外面搞供銷。這樣,劉也青的單身宿舍也就保留下來,并沒有攆劉燈紅走。
中考臨近了,劉燈紅和趙曉星、章向陽還和往常一樣,在一起做作業,只是摸底考了幾次,他們仨的成績都不突出。趙曉星和章向陽倒并不擔心,因為他們是城鎮戶口,可以考技校,那些學校的錄取分數要低得多,基本都能考上。可劉燈紅就不行了,考不上中專就等于斷了前途念想。劉燈紅再一次看出了她和趙曉星的差距,可是這時也沒有什么好的辦法。她努力了幾次,成績總是在中游徘徊,而整個鄉中學一年最多有三個人考上中專就了不得了,她的成績是一點指望也沒有的。劉燈紅看清了這一點,索性也不天天起早貪黑地做卷子、背課文了,她只想拿到初中畢業文憑就行了,未來怎樣,那是未來的事。這是劉燈紅自己說給自己聽的,在這表面的理由之外,其實,她是想在這段時間更多地和章向陽在一起。她隱隱覺得,章向陽很快就會離開自己了。
這樣一來,他們仨就更多地待在一起了,不像一般迎接中考的學生那樣緊張,他們優哉游哉的。章向陽像往常一樣,照舊天天在黃昏時去操場上打籃球。劉燈紅和趙曉星一道坐在操場邊上看著章向陽運球、上籃、投籃,晚霞照在他的身上,看不清他的臉,他就像披上了一層霞光,劉燈紅看得心里一跳一跳的。章向陽打了一會,有些出汗了,就脫下一件衣服扔給她們。劉燈紅要是接到了,就把他的衣服抱在手上,小心翼翼地捧著,覺得有股好聞的味道,從衣服纖維里傳到她的手上,然后,攀爬著,爬上了她的手臂以至全身,最后,到了她心里最柔軟的地方。有天,趙曉星忽然悄悄對她說:“你想過接吻的滋味嗎?”劉燈紅紅著臉搖搖頭。“吻”這個字可從沒有從她嘴里說出過,她只是從瓊瑤的小說里讀到過關于吻的一些描寫,她覺得這個字說都不該說出來的。趙曉星笑笑說:“要不,我吻你一下看看?”她沒等劉燈紅答應,就扳過劉燈紅的臉,把嘴唇湊到了劉燈紅的額頭上,在額頭正中吻了一下。劉燈紅只覺得一陣冰涼,并沒有什么特別的感覺。她忽然有點生趙曉星的氣,好像自己珍藏的一個東西被別人輕易地拿走了。她攥緊了章向陽的衣服。那一晚她都悶悶不樂,沒跟趙曉星說一句話。
到了五月,畢業考先考完了。校園里的桐花開了,拍畢業照的時間也到了,鎮街上的照相館里的師傅專門把機子扛到了學校。中午的時候,集體照照完了,照相師準備離開。章向陽忽然提議說:“我們仨也照張相?合影留念?”劉燈紅覺得章向陽說這話時,明顯是對著她說的,趙曉星卻跳起來叫道:“好啊!”于是,他們一起站在木鎮中學的大泡桐樹下。桐花開了,大朵大朵地往下落,他們的臉都掩映在桐花叢中。劉燈紅站在頂右邊,她期盼著章向陽能站在中間,靠著她站著,可是趙曉星卻搶先站在了她身邊,趙曉星的身邊再站著章向陽。這時,一朵桐花落下來了,打在劉燈紅的頭上。她仰頭向上看著,趙曉星看著她,章向陽伸出手,踮起一只腳,想要跳起來捏住那朵大桐花。他們在那一剎那都笑了,笑得桐花一樣熱烈,照相師啪地抓拍了這個鏡頭。
三個人拍好后,他們又分別以桐花樹為背景各照了一張單人照。桐花的氣味是那樣濃烈,這使他們都有點恍恍惚惚的,他們都覺得,事情并沒有結束,有另一件事在等著他們去做。章向陽忽然提議說:“要不,我們下午野炊去?”
劉燈紅看見章向陽雖然臉是對著趙曉星,但分明是用兩眼的余光斜看著她,眼光灼灼的,像是等她說話。劉燈紅心里莫明其妙地像打鼓一樣,咚咚直響,她連忙說:“好啊,去啊。”
章向陽高興地用腳尖在草地上踏著,踏得草皮濺出一陣陣青草的氣味。趙曉星也響應說:“那好,章向陽你騎自行車帶劉燈紅,我回家偷偷拿鍋碗油米去,我們在河灘上集合。”
章向陽躬著腰踩著車,帶著劉燈紅往河灘走。學校邊是一條河,往下走,是一片大大的河灘,河灘上有密密的柳林,多是老柳樹,柳條子披下來,濃蔭蓋地。河邊的小路高低不平,把自行車彈得一起一伏,章向陽全身聚了勁。劉燈紅感覺到章向陽在前面呼出的氣息,像一條條小爬蟲爬在她的面龐上,癢癢的,卻又撩得人心里甜蜜蜜的。她想說句什么,卻沒法說出一句話,喉嚨里哽得滿滿的。章向陽也不說話。微風中,只能聽到他們的呼吸聲。呼哧,呼哧,是他;咝咝,咝咝,是她。劉燈紅覺得他們像在演出一場甜蜜的啞劇。
到達河灘時,抄近路趕來的趙曉星已經先在那里了,她舉著手中的一條腌魚說:“可讓我找到了,烤著吃那味道沒話說的!”
他們分頭行動,章向陽用河卵石壘鍋灶,趙曉星去撿河灘上的爛樹枝做柴火,劉燈紅在河邊清洗著鍋碗。他們三人在一起時,就又恢復了聲音。趙曉星大聲唱著歌:“小小竹排江中游,巍巍青山兩岸走,哆咪啦咪嗦,啦嗦啦咪嗦……”她邊唱著邊往柳林里走。陽光照在河面上,河水成了一條掛滿魚鱗的大魚,遠處,一只瓦莊人稱為“老等”的水鳥,正勾起一只腿,一動不動地盯著河水,像等待著什么。劉燈紅斜過頭看河邊的章向陽,他的身上也披滿了陽光,對著河水,形成了一個好看的剪影。她忽然抑制不住,嗓子癢癢的。唱個什么呢?她想了半天,輕聲地唱起還是她小學時學的歌來:“年輕的朋友們,今天來相會,蕩起小船兒,暖風輕輕吹……”
劉燈紅沉浸在自己的歌聲里。等她洗好鍋碗后,發現章向陽已不在河邊,壘好的鍋灶孤單地立在那里。也許,他是撿柴去了吧。劉燈紅想去參加一個,可又想,說不定這家伙是到林子里方便去了吧。她就又停下了腳步,坐在河邊等著他。
劉燈紅側臥在河卵石上,對著頭頂的天空繼續哼唱:“年輕的朋友們,今天來相會,蕩起小船兒,暖風輕輕吹……”等了很長時間,她才聽見柳林子里傳來腳步聲。
章向陽和趙曉星各自抱著一小捆老柳枝,劉燈紅站起來說:“你們可真會撿,撿半天只撿到這么一點啊,燒給螞蟻吃還差不多。”
章向陽有些不自然地笑了,臉紅紅的。
他們在河邊烤了魚,煮起了米粥,米湯開花,魚的香氣也擴散開來。三人一人盛了一碗米湯,把它當成酒。“來,干一杯!”趙曉星說。
三碗米湯碰在一起,叮的一聲。
章向陽喝了一口,濃濃的,釅釅的,香香的。“真沒喝過這么香的米湯。”他說。
天快黑的時候,他們離開了河灘,往回走。趙曉星讓章向陽騎著車先回去了,路上只有趙曉星和劉燈紅兩個人。走著走著,趙曉星忽然哧哧地笑了起來,臉上帶著一股神秘的表情。
劉燈紅說:“你吃了老鼠藥啦!”
趙曉星拉住劉燈紅說:“你才吃了老鼠藥了!我問你,你覺得章向陽怎么樣?”
“怎么樣?什么怎么樣?”劉燈紅不知道她為什么好好地問起章向陽。
“就是……”趙曉星說,“唉,說了你也不懂。我問你,你知道初吻的味道嗎?”
劉燈紅說:“好人,你別提那初吻的味道了,上次吻得我全身起雞皮疙瘩呢。”
趙曉星兩眼放光地說:“要是和你好的人吻你,你就感覺不一樣了,你不懂。”
在木鎮中學學生的詞匯里,“好了”就是男女同學談戀愛了。劉燈紅意識到了點什么,她全身一震說:“什么?你說什么呢?”
“哎,告訴你吧,我跟章向陽好了!”趙曉星湊在她耳邊說,“你沒看出來啊,章向陽對我好。我在柳林子里撿柴時,他也去了,我們接吻了。”
趙曉星還想讓劉燈紅分享一下接吻的滋味,她正要說著,卻看見劉燈紅臉唰地變得蒼白,一臉愕然。
趙曉星奇怪地問:“怎么了,燈紅?你不舒服?”
劉燈紅搖搖頭,也不說話,她突然起身加快了步子往梗片廠職工宿舍走去。
趙曉星跟在后面追:“哎,燈紅,劉燈紅,你是不是那個來了?”趙曉星知道劉燈紅每次來例假時都有點不舒服。
劉燈紅越走越快,她低了聲對趙曉星說:“是有點不舒服,我想躺一會子。”
回到宿舍,天全黑了。關了門,她也不開燈,任淚水一行行在她的臉上滾落著。劉燈紅對自己說:“你是個傻瓜,一開始你就該想到的,他是應該喜歡她的,她是吃城市商品糧的,而你將來是要回到瓦莊的。”
她聽到隔壁章向陽的房門開了,有踢踏踢踏的聲音響起來,啪的一聲燈光也亮了,燈光越過屋頂上的橫梁將部分光的觸角伸到了這邊。看著燈光,劉燈紅猛然覺得她在這里再也住不下去了。她抹干眼淚,動手收拾床上的被子,把課本、復習資料撿的撿、扔的扔,又把衣服、鞋子等分別捆扎好,裝在一個從家里帶來的小木箱子里。宿舍里很快只剩下了一個空殼,像一個被掏空了的螺螄。劉燈紅馱起箱子,放到門外的自行車后架上。
她再一次回頭看看自己住了幾個學期的宿舍,和隔壁亮著燈的章向陽的房間,一邊是暗的,一邊透著亮光,劉燈紅就站在亮與暗的中間。她看了一會,跺跺腳,打開自行車的撐架,沒命地往瓦莊騎去。
劉燈紅一直騎到瓦莊的村口才抬起頭,村莊里大部分人家都上床睡了,少數人家在看電視,電視機里傳出費翔的歌聲:“你就像那一把火,熊熊火焰溫暖了我,你就像那一把火……”劉燈紅的心里冰涼冰涼的,她咬咬嘴唇,一頭撞進自己家的院門。
屋子里竟然還亮著燈,劉得貴正在燈下磨鐮刀。他驚訝地問:“怎么這么晚還回來了?”劉燈紅悶聲不響地把木箱子抱到屋里。劉得貴看到她的臉色,就不再問了,對著里屋喊:“燈紅她媽,燈紅回來了。”接著他又埋頭磨他的鐮刀。
張翠蘭打開房間門,看著劉燈紅,她看了會,并沒有多話,只是嘆息了一聲說:“自己鋪床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