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楊公望的兒子取名楊仲。時間過得飛快,好像才眨眼間,楊仲就滿月了。
照云秀的意思,楊仲滿月時,要大擺滿月酒宴,將所有朋友、街坊鄰居、四鄉親戚全部請到,著著實實地熱鬧一番。但楊公望不同意,他說,經廖江這么一鬧,銅仁城的人都對他們家有一點兒戒意。如果再這么張揚,恐怕不好。因此,云秀不高興了好幾天。
楊公望還繼續在達德小學任校長。達德小學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有將近兩百名學生,十來個教員。廖江搶劫事件發生后,楊公望明顯感到,他和教師們之間那種和諧的關系不在了,教師們都對他敬而遠之。有好幾次,教師們圍坐一起談興正濃時,一見他進門,談話戛然而止。為此,楊公望很不是滋味。
那天他去給學生們上課,全班學生都心不在焉,三三兩兩的在下面交頭接耳,惹得楊公望很生氣。下課后,一位女生怯生生地找到他,對他說:“楊老師,同學們在后面說你的壞話。”
“他們說什么?”
“他們說……他們說師母是狐貍精,要給銅仁城帶來災難。”
楊公望心頭一怔,便有了一股凄涼孤獨的感覺。好久,他才深嘆一口氣,幽幽地對那位女生說:“謝謝你。”
沒有幾天,學校就放假了。進入臘月,銅仁城就熱鬧起來,家家戶戶忙著置辦年貨,春節快要到了。
銅仁城過新年,很有幾分獨特的韻味。糍粑定是要打的。大戶人家要打幾百斤,一般的窮人家也要準備幾十斤。再就是做炒米,燙綠豆粉,炕臘肉,灌香腸,家家忙得不亦樂乎。
臘月的主要娛樂活動,就是唱儺戲。儺公、儺母、開山、丁甲一起登場,那鑼鼓敲得很有點子,嗩吶也吹得人心馳神往。最令人叫絕的是上刀山、下火海、釘鐵釘、吞竹筷等絕技。單說那吞竹筷,師傅將竹筷砍成寸許長短,用一碗水化一化,便大把大把吞下肚去,看得人目瞪口呆。
這天晚上,賬房劉先生找到楊公望,說道:“新年要到了,今天晚上,是不是去給馬縣長拜年?”
“拜年?”楊公望有些詫異,拜年都是在正月初一之后,現在才進臘月,未免太早了些吧。
劉先生放低了聲音,神情顯得很神秘,“我們的商號獨家經營鹽巴,每年都必須向縣長拜年,這已經是多年的習慣了。馬縣長適才派人帶話來,明天要去貴陽公干。這意思很明顯,今晚我們就必須去打點。”
原來如此,楊公望點點頭。問道:“拜年需要多少銀圓?”
“至少一千塊。”劉先生道。他指指身上的包袱,“這不,我已經準備好了。”
楊公望見此,也無話說,便隨同劉先生一起去了縣衙。
果然,馬縣長什么地方都沒去,在家靜候他二人。一進客廳,劉先生便很自覺地把錢袋遞給馬縣長。
馬縣長掂掂重量,說聲“客氣”,就命人收進里屋去。
劉先生很小心地站在楊公望身后,賓主雙方互相寒暄了一陣后。馬縣長望望劉先生,劉先生馬上道:“少爺,你陪馬縣長說說話,我得回去整整賬冊。”還未等楊公望說話,他便小心告退了。
馬縣長道:“你這位賬房先生,很知事啊。”
楊公望道:“他很老實,并且忠誠。”
“忠誠?”馬縣長意味深長地笑笑,“楊兄,我們都是讀書人,有些時候,切不可書生氣太重啊。”
楊公望心中涌起一股莫名其妙的恐懼,他被連日來的煩惱搞得心神不寧,覺得自從娶了云秀之后,日子就有些渾濁不清了。
馬縣長嘆一口氣,看得出來,嘆這口氣做作的成分很濃。
“楊兄,今天馬某請你來,是有一事相求。”
“馬縣長客氣了,但凡用得著公望出力的地方,馬縣長盡管指派。”
“這件事不太好開口啊!”馬縣長端起茶喝了一口,沉吟道:“春節馬上就要到了,上峰傳下命令,要讓黎民百姓過一個安生年。為此,我很發愁啊!”
楊公望不解地望著馬縣長,小心問道:“這件事我能幫忙嗎?”
馬縣長笑了,他搖搖頭,用手指點點楊公望,說道:“楊兄啊,我說你是書呆子,這話沒錯吧?好吧,我也不轉彎了,直話直說吧。讓百姓過一安生年,最大的擔心就是害怕土匪進城,而在我們銅仁,就怕廖江這股土匪進城,所以,馬某請楊兄來……”馬縣長微微一笑,剎住話題。
楊公望恍然大悟,一瞬間,他很想罵人,很想大哭。他抑制住內心激動,聲音有些顫抖,“縣長的意思,讓我們走?”
“對,離開銅仁,遠走高飛。”
楊公望一下癱坐在椅子上,久久不語。故園之大,竟沒有立錐之地,這能怪誰?他一下子站起,仿佛蒼老了許多。“好……我們走!”
馬縣長歉疚地說道:“楊兄,我絕沒有其他意思,完全是為你好,你是有文化之人,到什么地方不能發達呢?何苦蝸居在這蠻荒之地。”
楊公望苦笑一聲道:“不用說了,我回去和內人相商,盡早離開就是。”說完,他便要告辭。
“等等。”馬縣長從腰中掏出支手槍,“把這個帶上,路上也好防身。”
“不用了。”
“帶上,不怕一萬,只怕萬一嘛。”
楊公望接過手槍,出門后大步朝家走去。
楊公望一進屋,還未坐下,云秀就“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楊公望急問:“怎么了?”
云秀指指外面,“你去看看墻上。”
楊公望一出門,便見墻上刷寫著一排大字:狐貍精滾出銅仁城!不準危害銅仁百姓!
云秀啼哭不止,訴說道:“今天我上街去,碰到的人都不理我,在背后恨我,罵我,我……”
楊公望氣得渾身發抖,他緊緊抱著云秀說:“我們明天就走,離開這個鬼地方。”
第二天清早,楊公望就把劉先生叫來,說道:“我們準備離開銅仁,去湖南過年。”
劉先生似乎并不驚訝,也沒有多問。
楊公望決定,他們一家三口先走,尋個安身處扎下根后,再帶信來。劉先生把商號的生意了結,前來尋他們。
劉先生一口答應。
次日清早,楊公望便和云秀抱著楊仲,攜帶一部分細軟,去西門碼頭上了船,順水去湖南。
冬日的錦江河面上,風很大,也很冷。但楊公望并沒有躲進船艙里,他無限深情地望著銅仁,望著他的故鄉。以前,他雖然多次外出離開銅仁,但都沒有此行這般凄涼,這般傷感。楊家在銅仁已經居住了數十年,從未得罪過鄉親鄰里,但卻被迫離開,在新年前夕,背井離鄉,遠走他鄉。寒風中,他不由潸然淚下。上蒼啊,為何如此不公?
天才麻麻亮,街上無任何行人,只有幾家做生意的小店起來點火。街上冷冷清清的,兩名挑水的腳夫下得碼頭來,遠遠地見著他們的行船,便悄聲地議論著。沒有人送行,也沒有人觀望。楊公望一咬牙,揮手讓船夫開船。
風大,船行就快,進人大江之后,船速越來越快。東山寺,漁梁灘,水晶閣,蘆家洞……這些熟識的故鄉景色,一一退去,一一離開。楊公望貪婪地望著這一切,他并不知道前程禍福,不知漂泊何處,不知今后還會不會回來。任憑云秀怎么勸他,他都不進船艙,站在船頭和故鄉作依依惜別。
過了蘆家洞后,船速有些減慢,船老板說:“楊先生,外面風大,小心著涼。你還是進艙去好了。”
楊公望對他笑笑,依舊站在船頭。船很快到了馬腳巖,再有三十里水路,便進了湖南麻陽地段。突然,岸邊的林子里鉆出幾十人,手持刀槍,大聲喝道:“那條船,停下來!”
船老板驚叫一聲:“不好,有土匪。”
岸上的人又喊道:“快靠岸,不然就開槍了!”說著,他“砰砰”幾槍對空射去。
云秀嚇得渾身發抖,她緊緊抱住楊仲,楊仲也被這槍聲驚醒,哇哇大哭。
船老板無可奈何,只有將船慢慢靠攏。
林子里又鉆出一人,身披黑呢衣,頭戴呢帽,懷中斜插著兩把手槍。
“廖江!”云秀一見他,渾身抖得更歷害。
楊公望對天長嘆,是禍躲不過,他的命為何這船苦呢?廖江在岸邊對他們抱抱拳,大笑道:“云秀,我可是在這里恭候一早上了,請下船吧。”
云秀緊緊抱著楊仲,大叫:“我不去!”
廖江嘿嘿一笑,“云秀,兩條路任你選擇,要么,你跟我上山,保證你享不盡的榮華富貴;要么,嘿嘿,你就替你的男人和兒子收尸!”
云秀大哭起來,楊公望緊緊把她抱住,什么也沒說。他知道,此刻說什么都沒有用。
廖江似乎等得不耐煩了,揮手對手下道:“去,把夫人請下船。”
馬上躍上來幾名土匪,又拉又扯,把云秀拖到岸上。
楊公望一手抱著楊仲,追上岸去,被廖江一腳踢翻在地。廖江用手點點他,“你這小子,不要不識好歹,我搶了你的婆娘,也成全你個明白。你知道我們怎么曉得你的行蹤嗎?告訴你,是你的賬房先生當賣客。嘿嘿,他還出二千大洋,買你的命,好獨吞你的財產。我廖江也不是無情無義的人,放你一條命,回家去找你的賬房先生算賬吧!”
“不,不!”楊公望絕望地叫道,“劉先生絕不會這樣,他是我父親養大的。”
“嘿嘿,你這小子,正因為他是你父親養大的,他才會出賣你。你以為你是誰?你是外地的雜種。不信,回去問問桑大夫,他什么都知道。”說完,他一揮手,命土匪抬著云秀而去。
一聽廖江的話,楊公望直覺五雷轟頂,頓時萬念俱灰。突然,他想起馬縣長給他的手槍,便不顧一切拔出槍來,大喝一聲:“廖江!”
然而,他槍聲未響,廖江即飛快閃開,甩手就是一槍打來,楊公望仰面翻倒,楊仲滾至一旁。
廖江吹吹槍口,“這小子,給你命你不要。”說罷,他揚長而去。
土匪一走,躲在船艙里的船老板和幾名伙計急忙出來,扶起楊公望一看,他左胸中彈,鮮血已經浸透棉衣,命在旦夕,便急忙將他抬上船,把楊仲放在他身旁。船老板大聲對伙計們說:“快,掉頭回銅仁,救楊先生要緊。”
逆水行舟,船速慢了許多。到銅仁時,已是下午時分,船老板和伙計們急忙抬著楊公望,抱著楊仲,急匆匆朝清浪街桑大夫家奔去。
桑大夫一見到楊公望如此模樣,急忙施救。又是扎針,又是灌藥,一陣忙亂后,楊公望醒了過來。
他艱難地睜開眼,對桑大夫道:“去……去叫劉先生來。”
桑大夫急命他兒子去找劉先生。才一袋煙的工夫,他兒子就回來了,說道:“楊先生,劉先生今天中午走了,你們家的店鋪,已經賣給劉胖子了。”
一聽此言,楊公望相信了廖江的話。他閉上眼,淚珠大滴大滴地滾落出來。屋內靜悄悄的,只有他急促但卻微弱的喘息聲。
好久,他才睜開眼,一把抓住桑大夫,乞求道:“桑大夫,我知道我不行了。古人說,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我求求你,告訴我,我是誰的兒子,我的娘是怎么死的,我求求你……”
桑大夫長嘆一口氣,搖搖頭,老淚縱橫。他使勁揩揩眼睛,說道:“既然你非要知道,我就告訴你吧,”他揮手讓其他人出去,慢慢敘述了二十多年前的那件往事。
那天晚上,桑大夫正準備睡覺時,劉先生來了,要請他去一趟,說楊老板有急事。桑大夫就去了。
一進里屋,桑大夫大吃一驚。楊昆齋坐在椅子上,神色慌亂。他的婆娘渾身是血,倒在床上。桑大夫上前一摸,她渾身冰涼,已經死了。
楊昆齋說,他已六神無主,請桑大夫來幫助想想辦法。桑大夫問他是何原因,楊昆齋說,人是他殺死的。桑大夫又問為何殺她,楊昆齋便細細說起緣由。
原來,楊昆齋從小玩槍,不小心將自己下身打傷,成了廢人一個。去年,為了遮人耳目,他便借口進貨,去湖南長沙,找他的商界朋友想辦法。
楊昆齋打的主意是,娶一個會生崽的婆娘后,再讓這個婆娘去跟其他人睡覺,懷上孩子后,便帶這位婆娘回銅仁,生下孩子,再打發婆娘離開。
但這事好生為難,朋友們幫他找了好幾家姑娘。起初一聽楊昆齋的家景,都一口應允。但一聽后面的條件,都大罵是禽獸之行。為此,楊昆齋很是為難。
恰巧此時,長沙城出了一件怪事,長沙有名的妓院“迎春坊”有一妓女,名叫香妹,風騷入骨風情萬種,很會勾引男人。被武漢來的一名紈绔子弟看上。那子弟便出錢包了她幾個月,天天在一起吃酒玩耍。因那紈绔子弟說日后要贖她從良,所以,香妹后來和他睡覺時,也就沒有喝妓女們喝的藥水。不久,她就懷孕了。懷孕一個月后,那紈绔子弟便說回武漢去拿錢來贖她。香妹便在長沙等待。誰知左等右等,將近兩月過去,那人還不回來。而此時香妹身孕也有三月,要打胎也不容易。不久,便有熟人告知,那青年回武漢取得錢,來湖南的路上,被土匪搶走了錢,人被殺死了。
一聽這話,楊昆齋馬上動心,他出錢贖下了香妹,并和香妹說好,等生下娃娃后,楊昆齋付給她一千塊銀圓。以后兩不相干。
楊昆齋便帶著香妹回到銅仁,舉行了婚禮。果然,半年后,香妹生了一個男孩,等到滿月后,楊昆齋便按照事先約定的,拿出一千塊銀圓,讓香妹回湖南。
誰知香妹雖是妓女,但半年多來規規矩矩守在楊家,已把過去的許多惡習改掉。再加之她一看到自己的娃娃玉雪可愛,頓生母子之情,便說什么也不愿丟下孩子獨走。
她給楊昆齋兩種選擇,要么她留下來,老老實實做他的婆娘,幫他治家理財;要么她抱著孩子回湖南,銀圓一塊也不要。
兩種選擇楊昆齋都不答應,留她下來做婆娘,楊昆齋知道很危險。他是廢人一個,不能房事,時間短還好說,但日子一長,香妹又是妓女出身,再加之年輕漂亮,如何能守得住?萬一日后弄出些風流事,楊昆齋還有臉面嗎?而讓她抱孩子走,楊昆齋更不答應。他前后花這么多銀圓,就是為了找一個香火啊!于是,倆人就在房子里爭吵起來。
吵著吵著,香妹就耍起性子,露出了妓女的本性。她說:“好吧,我這就走。不過,我走之前,要在整個清浪街去傳揚,說這娃娃不是你的,說你是個死卵,說你一輩子都從未沾過女人,說你根本不能搞女人……”
她越說聲音越大,楊昆齋越聽越冒火,急火攻心之下,提起桌上的尖刀,便向香妹捅去,香妹頓時血濺繡床,紅顏歸西。
聽完楊昆齋的訴說,桑大夫大驚。按照刑律,楊昆齋已經犯下大罪。但他和楊昆齋是多年摯友,便出主意,對外面說香妹是暴病身亡,以此遮掩過去……
靜靜地聽完桑大夫的細說,楊公望好久都沒吱聲。他欲哭無淚,命息已經很微弱,輕輕道:“人生如夢,世事險惡,不如歸去。”
桑大夫急忙勸慰道:“楊先生莫要悲哀,你會好起來的。”
楊公望的呼吸越來越微弱,像是自語般,“怨不得劉先生會棄我而去……”
桑大夫一聽此說,頓時來氣,“這劉先生,知人知面不知心啊!你們楊家對他這么好,想不到他會出賣主子。我有一事始終懷疑,按你父親的身體,他不會這么早就死。我察看他的病情,像是中了什么毒。但是什么毒,我也搞不清……”
“世事險惡啊!”楊公望大叫一聲,噴出一口鮮血,將頭一歪,猝然死去。
“楊公子,楊公子啊!”桑大夫失聲大叫。他兒子,連同船老板和那些伙計們,一下沖進來。見楊公望憤然死去,眾人皆無比傷懷。
像是知道父親死去,楊仲突然大哭起來,桑大夫疼愛地抱著他,口中喃喃念道:“這娃娃,這娃娃……”
那船老板一見此情,便上前對桑大夫道:“桑大夫,我有一事相求,望你老人家答應。”
“何事?”
“我水上行船一輩子,原先有個婆娘,也生了一個妹崽,后來都餓死了。如果桑大夫答應,我想把楊先生的兒子抱去,左右我也姓楊,就當成自己的兒子。養他成人,日后我老了,也好有個送終的。”
桑大夫緊緊盯著船老板,最后點點頭,“也行。不過,你需依我三件事。”
“你說。”
“第一,不準帶這個娃娃離開銅仁,銅仁有他的公,他的爹。第二,不準為他改名,他就叫楊仲。第三,他發蒙時你必須送他讀書,如果你拿不出盤纏,就來找我。”
船老板一口答應,“我楊大山雖沒有讀過書,卻也知道古人的仗義,你放心,我一定按你老的意思辦,保證把他養大成人。”說完,他跪在地上,對天發誓。
桑大夫依依不舍地把楊仲交給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