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楊瞎子辦喜事驚動了整個中南門。
所謂“驚動”,其實,就是所有的人,甚至包括劉嫂,都不會相信這是真的。那天,劉嫂聽到這個消息后,目瞪口呆,足足有兩寸香的時間說不出話來。最后,劉嫂這么說:“楊瞎子,倒還是個老實人。”舒大嫂聽說這個消息后,坐在灶門前好一陣沒說話,最后搖搖頭,“朱家媳婦,怎么看得上他啊?”魏不群等聽到此事,一聲長嘆:“他媽的,好一塊肥肉,居然讓只野狗叼走了!”趙大叔等人聽到這個消息,義憤填膺道:“扯卵談!當真野狗占家先了是不是!”總之,這突如其來的消息,就像寒冬臘月突然響起了一聲炸雷。這炸雷把整個中南門都炸亂套了。
是啊,盡管周小妹是個寡婦,是個專克男人的“狐貍精”,是個正常的男人雖然垂涎三尺卻不敢染指的女人,但她畢竟是個貌美如花、風騷人骨的女人啊!憑什么他楊瞎子就能夠獨占呢?
周小妹是屬于整個中南門的一道風景!
是的,她屬于中南門。她可以讓中南門的男人們每天都飽飽眼福。至少,人們可以在睡夢中,在精神上對她進行愛撫,占有,玩弄。可以在閑聊時把她作為發泄的對象,可以閉著眼盡情地去享受周小妹那每一寸肌膚和每一聲呻吟。可突然,這道風景被人悄悄地藏起來了,不見了,想想吧,這叫誰能夠忍受呢?
而更令人不得平衡的是,為什么獨占周小妹的偏偏是楊瞎子呢?是呀,為什么!
楊瞎子算什么?從根本上算起,他就不是正統的中南門人。正統的中南門人,論起家世來,誰家都可以數出三代的中南門居住史。可楊瞎子算什么?只不過是楊老漢撿來的野種啊!是中南門的人好心腸,才讓他在中南門得以立身。可是,他居然不知好歹,不知知恩圖報,反而忘恩負義,把周小妹給霸占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那幾天,在酒樓,在茶館,在巷道,在碼頭,總之,凡有人群圍攏的地方,談論的話題一定是這消息,談話的氣氛一定是憤憤不平的。
但咒罵,嫉妒,都是無濟于事的。能夠阻止他們力、喜事嗎?不能。
看看吧,楊瞎子居然穿上了一身新衣。頭上,戴了一頂瓜皮帽,身上,深藍色的衣衫從頭到腳。此刻,人們發現,楊瞎子換上新裝,也有模像樣的,有點男人味了。就好像突然變了一個人,人們有些懷疑:這是楊瞎子嗎?
楊瞎子的居所是絕對不能當新房的。新房自然就設在了周小妹的屋里。開始,周小妹不同意。如果這樣,那楊瞎子豈不成了人贅女婿了嗎?這對許多男人都是不能接受的。但楊瞎子說:“過日子,往好處走。”就這樣定了。
周小妹雖然是寡婦再嫁,但楊瞎子是頭道婚姻啊!所以,喜酒總是要擺的。
中南門的人雖然憤憤不平,雖然對楊瞎子義憤填膺,但酒席斷然是不能放過的。擺酒那天,幾乎沒有任何一人落下。也許是吃人家的嘴軟,也許是中南門的人向來善良,幾杯酒下肚以后,人們突然非常一致地把對楊瞎子的憤怒變成同情了。是啊!正常的人有誰愿意去娶周小妹呢?
“可憐啊!”趙大叔搖搖頭,差點要掉出眼淚了,“可憐楊瞎子,怎么偏偏讓他撞上了。哎,也好,嘗嘗女人的味道,也不枉然來這世上走一趟啊!”
這話,使在場的人突然驚醒。大家都在心里想到,楊瞎子值得我們這樣嫉妒,這么憤恨嗎?他這是在走向絕路啊!于是,從趙大叔開始,人們的同情,毫無吝嗇地全都捐獻了出來。仿佛不說幾句,就對不起這酒席似的。不知道的人,如果聽了這些話,看了這眾人的表情,定然以為這酒席一定是辦喪事的。
于是,人們肯定地認為,楊瞎子去時不遠了。人們似乎看見了楊瞎子吐血斗升、形容枯槁地離去。那酒席到后來就越吃越沉重了。
就在人們的這種同情,這種憐憫的氛圍中,楊瞎子成親轉眼三個月了。
三個月來,人們的同情和擔心依然頑固地存在著。人們隨時準備著繼續去吃楊瞎子的喪酒。但隨著時間一天天過去,人們的這種愿望好像越來越渺茫了。那楊瞎子,非但沒有吐血,沒有面露病容,好像活得越來越歡快,身體也越來越壯實了。
過去,人們見過楊瞎子的笑容么?沒有。但現在他有了。過去,人們聽過楊瞎子說過第二句話么?也沒有。但現在,他居然在晚飯后,去了城門邊,和那些乘涼的擺起了龍門陣。最令人想不通的是,楊瞎子已經不挑水了。現在,他每天挑起一副擔子,四下去鄉里,趕起了轉轉場。他開始學做生意了。
而周小妹的變化更令中南門吃驚。她一掃過去的那種膽怯,變得愛說話,有笑聲了。以前,她做女紅是在屋里,像老鼠一般,躲在那黑黑的房子里。但現在,她居然也拉條板凳,坐在了家門口。并不時揚起她那美麗的眉毛,和過路的人打著招呼。她似乎比過去更漂亮,更風騷了。每天,中南門的男人們都望著她,心里的癢癢越發難挨。周小妹,真正成了中南門男人們的心結啊!
楊瞎子不挑水賣了,這可打亂了中南門人們生活的平衡。過去,中南門的男人們誰去挑水啊?楊瞎子全包了。尤其令人接受的是,楊瞎子挑水的工錢一直沒有漲,完全繼承了楊老漢當初的標準,非常低,低得難以讓人相信。可現在,他不去挑水了。這就意味著,中南門的男人們要自己去挑水了。你說,這難道不可恨么?
是可恨。凡事總得有規矩啊。自從有了楊老漢以來,多少年了,中南門的男人什么時候挑過水?而中南門的人收留楊瞎子,不就是為了他能夠繼承楊老漢的挑水事業么?不然,人們憑什么要收留他呢?可現在,他居然要去做生意了。這生意是你楊瞎子做的么?你識字么?你會算賬么?你原本只是挑水的命,憑什么你要去做生意?
人們好像上了當,好像突然識破了一個大陰謀,恍然大悟起來。于是,便有各種傳言悄悄在中南門流開了。
“知道朱家貴是怎么死的嗎?”
“怎么死的啊?難道,會有什么蹊蹺?”
“是被楊瞎子掐死的。”
“不會吧?那朱家貴可是吐血死的啊!”
“你曉得個屁!那楊瞎子早就和周小妹勾搭上了。是趁他挑水進屋時掐死的。”
“怕不會哦?那,周家媳婦又咋個看上楊瞎子呢?”
“這哪個曉得。要不然,他兩個怎么會好到一堆去?”
……
但這些傳言只是在背地里說著,沒有任何人敢當面對楊瞎子夫婦說半個字。楊瞎子依舊每天忙著去趕他的轉轉場。
楊瞎子趕轉轉場,是周小妹提議的。
那天晚上,兩人在一陣急風驟雨之后,幸福并且滿足地靠在一起,說著悄悄話。
楊瞎子:“你真好。”
周小妹:“和你在一起,我才會好。”
楊瞎子:“我不會離開你。”
周小妹:“我這一輩子都是你的。”
楊瞎子把她抱得更緊。
周小妹:“楊大哥,你不要去挑水了。”
楊瞎子:“吃什么?”
周小妹:“我想過了,你干脆去趕轉轉場。”
楊瞎子:“沒本錢。”
周小妹:“我有。”說完這話,周小妹跳下床,從床底下取出一個瓦罐,抱上床去,從里面摸出來六塊大洋。
楊瞎子驚得兩眼要掉了出來,“你?哪來這多錢?”
周小妹笑道:“是我的私房。楊大哥,我早就想好了。你就先從我的娘家六龍山趕起,就專門賣點針線啊,洋火啊,洋堿之類的,一場下來,總比你挑水賺些。”
楊瞎子道:“聽你的。”
幾天后,楊瞎子就挑著雜貨擔子去了六龍山。
六龍山是銅仁境內的一個鄉場,離銅仁城約四十里地。因山高路陡,樹深草密,再加之一路上不時有強人出沒,尋常很難有商販進來。
周小妹的父親周至剛,是六龍山有名的一個獵戶,膝下有四男一女。女兒就是周小妹,從小就聰明伶俐,嫁去了銅仁。而四個兒子,個個長得虎背熊腰,力大氣足。因此,他家在六龍山也算是一方豪杰。
周至剛是非常喜愛他女兒的。女兒能夠嫁進城去,原本是他的驕傲,但他沒想到,女兒嫁過去才一年多,親家家里就連連遭受禍事。后來,有各種流言傳來,說這一切都是他女兒帶去的。周至剛雖說不太相信,但他是鄉下人,也不敢輕易去城里問個究竟,只是在心里暗暗為女兒難受。他很擔心,女兒會因此寡居一輩子。
可幾個月前,女兒又重新嫁人的消息傳來后,周至剛心里好受多了。新姑爺是何等人物,周至剛不清楚,但他很佩服新姑爺的膽量。當楊瞎子挑著雜貨擔子來到六龍山找到他家里后,周至剛表現出的熱情自然是非常的。
周至剛的四個兒子聽說新妹夫來了,急忙往家里跑。親戚朋友們也都趕來湊熱鬧。
周至剛的四個兒子,按照字輩的排列分別叫玉榮,玉華,玉富,玉貴。那玉榮,玉華名字起得秀氣,但和他們的父親一樣,是五大三粗的山野漢子。而玉富和玉貴則是一對孿生弟兄。
“妹夫,”周玉榮一開口,就顯示出中氣十足,“我那妹子,現在可好?”
楊瞎子急忙點頭,“好,好。”
周玉榮并不在意楊瞎子說些什么,只是顧著自己的話題。“我那妹子,是多么好的女子。哼,偏偏朱家那小子無福消受,這倒也罷了,卻說我妹子是什么災星禍害。說到這里,當初,要不是爹爹阻攔,我定要去城里將我妹子接回家來。放著家里的好日子不過,要去城里聽些閑話么?”
“大哥此話有理。”玉富接上話題,“妹子出嫁那些日子,我等弟兄都好像丟失了寶貝似的。可憐我那妹子,在家里時何曾受過那些苦?現在好了。妹夫啊,只要你善待我那妹子,今后家里缺少些什么,盡管開口就是。我們這六龍山,其他的沒有,但要說什么山雞野豬之類的,要多少我們送多少。”
周至剛哈哈一笑,“你這娃娃,城里什么沒有,稀奇你那些野物?莫要惹人笑話。”
周玉華急忙道:“爹爹說的有理。三弟,你也太小看城里了。”
一家人有說有笑時,那酒席就擺好了。但見滿桌子的山筍蘑菇,飛禽走獸,熱騰騰地冒著香氣。玉貴早抱來了一壇米酒,只是朝那大碗中篩去。“姑爺,請。”周至剛大手一揮,一家人就歡歡樂樂地吃開了。
“姑爺。”周至剛一大碗酒喝下去后,問起了他們最關心的話題,“你們,你們現在,靠什么營生啊?”
楊瞎子用手指指那雜貨擔子道:“做點小生意。趕轉轉場。”
“這就好。這就好。”周至剛道:“話又說回來,這趕轉轉場實在是辛苦啊。再說,恐怕這也不是長久之計吧?”
楊瞎子道:“誰說不是。但現在我們的家底不寬厚,也只能這樣。待得日后手頭有了些,再想法子開個店鋪就是了。”
周至剛哈哈一笑,“好。只要有算計,那日子肯定是會過好的。”
就這樣,這一家人笑笑哈哈的,這個勸了楊瞎子,那個又勸。剛開始,楊瞎子還記得自己的營生,拿捏著分寸,不敢放開。到后來幾碗米酒喝下去以后,什么趕場,什么生意,早已是拋在腦后去了。只吃了個昏天黑地,那酒席方才散去。
楊瞎子就在岳丈家中,一覺睡到了通天亮。醒來后暗自叫了一聲。“糟糕,我怎么把趕場的事忘記了?”
楊瞎子急忙起身,到了堂屋一看,岳丈正在那坐著抽著旱煙。見楊瞎子出來,笑道:“姑爺,睡得還踏實吧?”
楊瞎子道:“慚愧,幾碗酒下去,把生意都忘記了。”
周至剛哈哈笑道:“這個就請姑爺放心了。你那些貨物,我全幫你賣完了。只是,鄉下人手里少有現錢,大多數是拿這些山貨換的。姑爺你看怎么樣?”
周至剛說完,指指那墻角的雜貨擔子。
楊瞎子看去,擔子上堆滿了蘑菇、藥材和獸皮之類的山貨。那價值,大大超過了他的貨物。他紅著臉道:“岳丈替小婿操心,小婿謝過了。”
周至剛道:“只要你滿意就好。這樣吧,如果你要急著回去,我叫你阿哥送你下山吧。”
楊瞎子道:“謝謝岳丈。”
當天,楊瞎子回到城里,將那些山貨拿去店鋪出賣,收獲頗豐。回去后,小兩口自是興奮異常。從此,那楊瞎子趕轉轉場的勁頭更足了。
楊瞎子趕轉轉場嘗到甜頭,雖說辛苦,但比起過去挑水賣,自然是強過百倍。尤其是他經常從六龍山收購山貨,賺頭就更大。所以,那六龍山就成了他常去的地方。誰知,樂極生悲,一場禍事就降臨到了他的頭上。
原來,周小妹還未出閣時,在六龍山就很有名氣。周小妹長相俊俏,再加之心靈手巧,又有四個哥哥疼愛,在六龍山一帶,自是家喻戶曉的姑娘。那一日,她幾個哥哥要上山去打獵,周小妹就非要纏著哥哥們帶她上山。哥哥們沒辦法,也就帶她去了。
兄妹五人,在山上轉了半天,野雞野兔倒是打了一大串,可周小妹道:“哥哥,你們平常不是說,只要上山,總會打一頭大牲畜嗎?怎么今天就只有這些?”
原來,她幾個哥哥怕他們的妹子受驚嚇,就只帶著她到附近的山頭,自然是獵不到大牲畜的。現聽妹子這么一說,臉上就有些掛不住了。
周玉榮道:“妹子,我們是怕你受驚嚇。萬一你要是出了點什么差錯,回去爹爹不剝我們的皮才怪。”
周小妹道:“膽小就膽小,何必拿我來做幌子。”
周玉華叫道:“大哥,有我們四弟兄在,怕什么?今日就讓妹子看看我們的手段。”
于是,這兄妹五人就朝深山里去了。
幾人在深山老林里轉了一個多時辰,就在周小妹興趣索然之時,周玉貴突然輕聲道:“大哥,這有野豬的痕跡。”
幾個人頓時緊張起來。周玉榮想想道:“今日就放過它算了。”
周小妹道:“怎么偏又放過?是不是害怕了?”
周玉榮道:“妹子,你不知道,俗話說,一豬二虎三豺狗。這野豬比那老虎還厲害,今日你在身旁,最好還是不要去惹它罷了。”
周小妹道:“不,我今日就偏偏要獵這頭野豬!”
那兄弟四人被她纏得沒法,就只好依她。周玉榮帶著兩只獵狗走在前面,去尋那野豬的蹤跡。其他的人,和他拉開了十幾丈的距離,跟在后面。
突然,那獵狗輕輕吠了一聲,周玉榮急忙伏倒在地,放眼看去,心頭一陣緊張。在他前面大約二十丈遠的地方,一頭野豬赫然傲立。那豬從頭至尾,不下六尺,少不了三百斤。
就在此時,后面幾個也到了。周玉榮沉聲道:“玉貴保護妹子。你們兩個,分至兩方。”
玉華,玉富也沒說話,提著獵槍就分別去了不同的方向,和玉榮形成了三角形,將那野豬圍住。而玉貴則帶著周小妹爬上了一棵大樹。
周玉榮一聲呼哨,那兩只獵狗箭一般地沖了出去。那野豬一見,兇性大發,對著獵狗攻擊而來。獵狗早有訓練,急忙返回。野豬緊追不舍。就在離周玉榮大約十丈遠的地方,周玉榮的槍響了,正打在野豬身上。
野豬受傷,激起了它更猛的獸性。它不顧一切,瘋狂地朝周玉榮奔來。就在這時,野豬左方玉華的槍響了。野豬立即轉頭,朝玉華奔去,緊接著,右方玉富的槍又響了。
野豬此時雖說已經幾處負傷,但它越發變得兇猛。五尺高的坎子它一沖就上去了。就在野豬離玉富不到五丈遠的地方時,玉榮又開槍了。但不知道何故,這一槍沒有打響,眼看野豬馬上就要撲到玉富身上。周小妹在樹上不由一聲驚叫,玉貴不得已在樹上放了一槍。
野豬已經徹底瘋狂了。它突然轉向,對著大樹撲去,那大樹被它一撞,撲簌簌地落了一地的葉子,樹身搖晃不停。周小妹在樹上一個閃失,頓時滑落下來,兩手緊緊抓著一根樹干,驚叫不止,情況非常危急。
就在此時,只聽得一陣快槍聲。那野豬被一連串的槍彈打在身上,狂嚎一聲后,在地上翻滾了七八丈,壓斷了幾棵樹,倒地而亡。
周玉榮揩去頭上的冷汗,叫聲“妹子”,急忙去把周小妹接了下來。然后對著響槍的地方叫道:“何方英雄相助?可否現身?”
只聽得一陣哈哈大笑。“周家四虎,名不虛傳啊!”跟著,便見幾條漢子手持快槍鉆了出來。那領頭的雙手一拱,“周家兄弟,在下何彪有禮了!”
“何彪!”周家弟兄互相看了一眼。原來,這何彪是六龍山有名的綠林頭目。占據山林打家劫舍,官軍也奈何不得他。周家向來都和他不來往。可今日到了這地步,周玉榮也只有客套幾句。“原來是何大當家的。何大當家,今日得你援手救我妹子,日后定當感謝。”
何彪看了周小妹一眼,“令妹未曾受驚嚇就最好。周大哥,今日暫且別過,改日再敘。”說完,幾人一閃身就不見了。
說起來也怪,這何彪就因為看了周小妹一眼,回到山寨后,便無端地思念起了周小妹來。
何彪原先是六龍山的石匠,只不過,他是六龍山東面的住戶,和周家相隔甚遠。但周家的名聲他是早就耳聞的。三年前,何彪因為一筆財富,和山下漾頭鎮上的一個大戶發生沖突。他一怒之下,殺死了那個對頭,拉著幾十個弟兄到了山上,開始了綠林生涯。
這六龍山山勢險峻,溝壑縱橫,斷崖殘壁,樹林茂密,連綿起伏數百里,直接湖南湘西。山林里面,嘯聚著十幾股大大小小的綠林。多的或許有百十人,少的有十幾人。他們各自劃定著自己的地盤,互不干擾,互不侵犯。
周至剛雖說從不和這些綠林來往,但因為他的名聲顯赫,所有的綠林都對他非常敬畏,從不主動侵犯他所在的村寨。何彪的山寨離周家不遠也不近,也就十里左右。那一日,他見了周小妹以后,吃飯睡覺,腦子里就全是周小妹的身影了。如若是一般人家的女子,何彪早就下手搶了。但他不敢得罪周至剛,便委托人帶了厚重的禮物去向周至剛說媒。周至剛好好的女兒,哪里肯嫁給綠林,便婉言謝絕了何彪,只說是已經定了親。之后沒多久,就把周小妹嫁到了銅仁城里。
何彪知道周小妹出嫁以后,雖說氣憤,但想想,也不敢因此而對周家怎么樣,也就慢慢地淡忘了周小妹。但前些日子,有手下對他說,周小妹的丈夫得病死了,現在她又嫁給了城里一個挑水賣的瞎子。何彪心中的怒氣也就騰騰升起。那周小妹,在何彪心中,不啻仙姑玉女,卻嫁給了一個挑水的瞎子,這實在是褻瀆了何彪心中的神圣。為此,何彪一怒之下,也顧不得周家的面子了,就在楊瞎子去六龍山的路上將他綁了,并派人送信給周小妹,說是要想討回楊瞎子性命,必定她親自前來才行。
周小妹正在自家門口做著女紅和人聊天,突然有一人騎馬而來尋她,告訴了她丈夫被綁架的消息。周小妹一聽,過去那當姑娘的野性突然就爆發了出來。也顧不得眾人的目光,搶過那送信人的馬匹,飛身上馬,一鞭抽去,就騎著快馬奔出了銅仁城,驚得中南門的人個個目瞪口呆。
周小妹一路打馬狂奔,也顧不得先回家告知父兄一聲,就直接去了何彪的山寨。
兩個多時辰以后,她來到了何彪的寨門前,對著那站崗的弟兄大聲喊道:“告訴你們當家的,就說周小妹來了!”
此刻,何彪正在大廳里和幾個弟兄議事,忽聽手下來報,說是周小妹來了。
“這么快?”何彪一驚,“來了幾個人?”
“就她只身。”
“好膽量!”何彪點頭道,“快,馬上出寨迎接。”說著就帶領著手下出了寨門。
周小妹一見何彪,美目圓睜,“何當家的,我周小妹和你遠無恨,近無仇,為何要壞我家男人?”
何彪一怔,跟著笑道:“周姑娘說哪里話啊!我何彪此舉,只不過是為姑娘出口氣罷了。”
周小妹一聲冷笑,“為我出氣?為我出氣就壞我男人?”
何彪道:“姑娘口口聲聲說是你男人,難道姑娘真的愿意嫁給那個瞎子?”
周小妹道:“何當家的,本姑娘嫁給誰,與你有關么?”
“這么說,周姑娘喜歡那個瞎子?”何彪簡直不相信,這話是從周小妹口中說出的。
周小妹道:“何當家的,請你不要口口聲聲毀我男人名譽。我男人不是什么瞎子,他大名楊遠。”
何彪道:“依我看,他那副猥瑣的窮困樣,也就和瞎子差不多。”
周小妹大喝一聲:“放屁!我看你才猥瑣!休要看我男人現在窮困,但自古富貴沒有天生的,說不定日后我男人就會發達,比你蝸縮在這山林里要強上百倍千倍!”
何彪被這話刺得怒火燃起,他突然從腰間拔出短槍,指著周小妹道:“周姑娘,我念你是周家女兒,這才對你客氣,你休得在此放肆!”
周小妹昂然道:“何當家的,本姑娘今日只身前來,手無寸鐵。要殺要剮自然隨你。但你要明白,你是男人,休得讓本姑娘瞧不起你。”
這話嗆得何彪窘困萬分。那何彪也是一個自命不凡的人,他清楚,長久蝸居在這山林打家劫舍也不是長久之計,也十分的惱怒別人瞧不起他。此話倘若是別人說出,定會闖大禍。但周小妹一介女流,又恰恰是他十分仰慕的女人,他也就發作不了。他只好收起短槍,悻悻然道:“大哥和你開個玩笑,逗你開心,小妹何必當真。”
周小妹是何等人,她見何彪自動下臺,也就馬上變了笑臉。“這么說來,何當家的把我男人請上山寨,也是和妹子開開玩笑?”
何彪心道:“好聰明的女子。”他把手一攤道:“妹子,今日既然來到了大哥的小寨,不妨進去坐坐。”
周小妹道:“大哥既然這樣客氣,小妹也就不俗套了。只不過,我那男人……”
何彪道:“小妹放心,楊老板正在休息。明日,大哥就送你們下山。”
周小妹:“此話當真?”
何彪道:“男子漢說話,豈有戲言。”
周小妹下了馬。“那好,就讓妹子看看你這山寨是什么樣。”
楊瞎子此刻正被關在一間小屋里蒙頭大睡。
起初被綁上山時,他心中是害怕許多。但他自小就遭受磨難,平生所受的困苦已經太多,所以沒多久也就坦然了下來。心想,該怎么就怎么,是死是活也是命中該有的。只不過心中牽掛的是那小妹,其他的也就考慮不了那么多了。
其實,楊瞎子是個很有主見的人。自小的蹉跎使他早早成熟。他自十四歲給人挑水,十多年的光陰中,走東家,去西家,見了太多的世面。他知道什么叫做富貴,也知道什么叫做窮困。知道什么叫手段,也知道什么叫笨拙。他其實每時每刻都在算計,算計著什么時候該出頭,該結束這低下的營生。但他是天生的智者,這一切都只存在他的頭腦中,任何人都不知道。表面上看去,他永遠都是那么木訥,那么笨拙。但其實他是天生的大智若愚。比如說,那次他撞見舒大嫂的裸身,如若是其他任何人,事情的結局絕對不是那么平靜。而他卻很穩定地度過了那難關。其實,在那短暫的時間內,他太想回頭去看看舒大嫂的裸身,那是實實在在,近在咫尺的女人的裸身啊!他可以和自己打賭,如果他當時要侵犯舒大嫂,舒大嫂是絕對會就范的。舒大嫂怎么會不關門呢?她明明知道楊瞎子是天天要來的。她就是在故意地引誘他啊!舒大嫂雖說有男人,但那男人幾年下不了床,算得上男人么?舒大嫂是在饑渴中度日子啊!但楊瞎子卻以最大的毅力壓制住了自己。他記得,挑著水桶出門后,他想返身回去的沖動太強烈了!
現在,他已經醒來了。他在思考,這伙人綁架他是為了什么呢?要說和他有仇,那絕對是笑話。到現在為止,他還不知道這伙人是誰。他們會取他性命嗎?楊瞎子思忖一陣,覺得不可能,他還不是什么大人物,他的生命,沒有對任何人造成威脅啊!可是,他萬一無意中得罪了誰呢?要說得罪誰,楊瞎子清楚,他娶了周小妹,已經得罪了整個中南門的男人們。他不傻,他清楚那些男人們的心思。可是,他們怎么恨他,都不會冒著殺頭的危險買兇啊!再說了,他們恨他,也只是出于心里的不平衡,還不至于不共戴天吧。那么,剩下的就一種解釋,這伙人是為了錢財,是綁票。既然是綁票就好說,只要小妹把銀元送來,他就會平安無事的。想到這些,他更加坦然。
就在楊瞎子暗自思考時,一個弟兄打開了房門,對他很客氣地說道:“這位老板,我們大哥有請。”
楊瞎子一聽老板二字,一見這弟兄的神情,心頭一陣激動。他知道,自己的性命已經無憂了。莫非是岳丈知道了這事,派人來了?或許,是小妹送錢來了?但不管怎么說,他此刻都是輕松的。他站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土,跟著那弟兄走了出去。
他跟著那弟兄來到大廳,他簡直不相信眼前發生的事。他的婆娘周小妹,正在和那山大王有說有笑,像是多年的老朋友一樣。周小妹一見他,立刻站起,沖到他面前,上上下下打量了好一陣。“你,你沒事吧?”
楊瞎子的表情很平靜。平靜的就像是在家里。他微微一笑:“沒事。你怎么來了?”
周小妹還沒回答,那何彪就哈哈大笑:“大水沖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識一家人了。兄弟,你不知道啊,我和你家小妹,可是故交啊!”
一聽“故交”二字,楊瞎子心頭飄過一絲酸酸的東西,但他的臉上還是那么平靜。他淡淡一笑:“是嗎?”就跟著周小妹來到椅子上坐下。
何彪好像有意識要刺激他。“那當然。兄弟,你不知道,還在好多年前,我和小妹就共同殺死了一頭野豬。小妹,那野豬不下三百斤吧?”
周小妹是何等心智,當然知道何彪的用心。她也不顧什么禮節了,雙手緊緊把楊瞎子的手握住。笑道:“何當家的,你這話可錯了。不是我和你獵殺野豬,是我四個哥哥和你獵殺的。”
何彪有些尷尬,急忙道:“對,對,是和周家四虎獵殺的野豬。”
周小妹轉頭對楊瞎子道:“何當家的答應了我們,明天就送我們下山。”
楊瞎子起身對何彪雙手一揖:“謝謝何當家的。”
何彪微微一笑,“小事一樁,有什么可謝的。楊老板,不是我何彪說你,你一條漢子,干點什么不好,怎么老是挑著擔子去趕轉轉場。勞累辛苦不說,還叫我家妹子整天在家里為你擔心啊!”
楊瞎子笑道:“何當家的,楊某生來命薄,天生就是勞碌命,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何彪道:“我看不然。兄弟如想正正經經做生意,我倒是愿意幫幫你們。”
周小妹問道:“你幫我們?你又不懂怎么做生意。難道你要我們幫你綁票不成?”說完,笑靨如花。
何彪心頭像被撓過,突然就癢得厲害起來。他嘿嘿一笑,“妹子真會開玩笑。我是說真話。我想過,楊老板挑著擔子四鄉趕轉轉場,無非是因為缺少本錢。如若你們真是想開個店鋪,我可以幫襯你們百十來塊大洋。”
周小妹心頭一驚,百十來塊大洋,話說得輕松,那是尋常人敢想象的么?但周小妹何等心思,她清楚何彪是怎樣的人物,拿他的錢,不等于是在借催命錢么?周小妹微微一笑:“何當家的好意我們心領了。但這錢財,我們斷然是不能接受的。”
何彪哈哈一笑道:“我知道,妹子是怕我的錢來路不明。但妹子你想想,現今世界,有哪一個富人的錢來路清白?只要你們愿意,就算是我入股,日后分些紅利罷了,又未嘗不可。”
楊瞎子聽罷這話,心頭一陣蕩漾。他知道,只要有了這百十來塊光洋,他就可以在中南門立下根基,可以憑借著這舞臺干出一番大事。他太想干幾件出人頭地的大事了。這么多年來,他已經嘗透了社會底層的苦味。他常常有一種沖動,夢想著在中南門理直氣壯地說話,理直氣壯地生存,理直氣壯地對別人說不。而今,這機會一下子來到,豈能隨便放過?想到這些,他笑道:“如若何當家的真有這個意思。那我們就權當是替何當家的效勞也行。”
周小妹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帶著太多的不滿和惱怒,楊瞎子何嘗看不出?但楊瞎子就偏偏裝著什么也沒有看見。周小妹只有勉強笑笑,“怎么,你愿意?”
楊瞎子道:“你總不能拂逆何當家的一片好意吧?”
何彪立刻道:“小妹放心,我這絕對是一片誠意。”
周小妹心頭火啊!可楊瞎子是她的男人,是她頭上的那片天,她就是有天大的火,也不能在外人面前,尤其是在何彪面前發啊!她也就悻悻道:“你們是男人,這大主意當然是你們拿。我有什么話說呢。”
但周小妹心頭飄過一陣不祥,她不知道,這到底是福還是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