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 恥(同名電影原著)
- (南非)J.M.庫切
- 4217字
- 2021-10-26 18:23:14
他已經(jīng)忘了東開普臺地上的冬天早上有多冷了。他沒把該帶的衣服帶來:只得借了件露西的毛衣。
兩手揣在衣袋了,他在花圃間閑逛。看不見的肯頓公路上,一輛車呼嘯而過,聲音在靜止的空氣中久久徘徊不去。大雁排成梯隊在頭頂?shù)母呖罩酗w過。他該怎么打發(fā)他的時間呢?
“你想出去走走嗎?”露西在他身后道。
他們帶上了三只狗一起出去:兩只年輕的杜賓犬,露西用一條皮帶拴著他們倆,還有那只母斗牛犬,被遺棄的那只。
耳朵朝后抿著,那只母狗想要排便。什么都沒排出來。
“她出問題了,”露西道,“我得給她服點藥了。”
那只母狗繼續(xù)努力想要排便,舌頭伸出來,眼睛不停地四面掃視,像是被人看得不好意思似的。
他們離開大路,穿過灌木林地,然后又穿過一片稀疏的松林。
“你鬧出師生戀來的那個姑娘,”露西道——“你是認(rèn)真的嗎?”
“羅莎琳德沒跟你講過嗎?”
“沒講任何詳細(xì)的情況。”
“她老家就在這一帶。在喬治城。她選了我的一門課。學(xué)業(yè)上只是中等,不過非常吸引人。是不是認(rèn)真的?我不知道。其后果肯定不是鬧著玩的。”
“不過現(xiàn)在都結(jié)束了吧?你已經(jīng)不再追求她了吧?”
都結(jié)束了嗎?他還在追求她嗎?“我們的接觸已經(jīng)終止了。”他說。
“她為什么要告發(fā)你?”
“她沒說;我沒機會問她。她處境很艱難。有個年輕人,她的情人或者前情人,在威嚇?biāo)S邪嗌系膲毫Α:髞硭改敢猜犝f了,就跑到了開普敦來。是壓力太大了,我想。”
“而且還有你。”
“是的,還有我。我想我也不好對付。”
他們來到了一個大門前,門上有塊牌子,上寫道:“SAPPI[64]實業(yè)公司——擅入將被起訴。”他們就掉頭回去了。
“好吧,”露西道,“你已經(jīng)付出代價了。也許,回顧起來,她不會把你想得太苛刻的。女人有時候?qū)挻笃饋碚鏁屓烁械襟@訝的。”
一陣沉默。露西,他的孩子,這是在教導(dǎo)他女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嗎?
“你有沒有想過再次結(jié)婚?”露西問道。
“娶個跟我年齡相仿的女人,你是說?我這人天生不適合結(jié)婚,露西。你都親眼看到了。”
“是的。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再這么繼續(xù)捕食小姑娘是不得體的?”
“我不是這個意思。只不過你會發(fā)現(xiàn)這么做是越來越難,而不是越來越容易了,隨著時間的流逝。”
他和露西以前還從沒說起過他的私生活。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可是不對她講,他又能對誰講呢?
“還記得布萊克嗎?”他說,“懷揣欲望而不行動不啻殺死一個襁褓中的嬰兒。[65]”
“你為什么要引這句詩給我聽?”
“懷揣欲望而不行動對老人的影響就跟對年輕人一樣惡劣。”
“所以呢?”
“我曾接近過的每一個女人都教我認(rèn)識了我自己的某個方面。在這個意義上,她們都使我變成了一個更好的人。”
“我希望你不會認(rèn)為反之亦然。認(rèn)識你使你的那些女人也變成了更好的人。”
他嚴(yán)厲地看著她。她微微一笑。“開個玩笑而已。”她說。
他們沿著那條瀝青馬路往回走。在通往小農(nóng)場的岔道口,有一塊他之前沒有注意到的標(biāo)牌,上面寫著:“鮮切花。鐵樹。”畫著個箭頭:“一公里。”
“鐵樹?”他說,“我還以為賣鐵樹是違法的呢。”
“從野地里挖出來賣是違法的。我是從種子種出來的。我?guī)闳タ纯础!?
他們繼續(xù)朝前走,兩只年輕的狗拽著皮帶想要掙脫開來,那只母狗悄沒聲地跟在他們后面,吁吁地喘。
“那你呢?這就是你想要的生活嗎?”他朝那園子,朝屋頂在太陽下閃著光的那幢農(nóng)舍揮了揮手。
“會是的。”露西輕聲回答道。
星期六,集市日。按照事先的安排,露西在五點鐘叫醒了他,給他遞上一杯咖啡。天氣很冷,兩人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到園子里和彼得勒斯會合。彼得勒斯已經(jīng)在那兒,借著一盞鹵素?zé)舻牧凉饧羟絮r花了。
他主動要求替彼得勒斯干一會兒,可是他的手指很快就凍得扎不住花束了。他把細(xì)繩還給彼得勒斯,改為幫他把扎好的花束包好裝箱。
七點鐘,晨光剛剛露出山頭,狗也開始活躍起來的時候,他們的活兒已經(jīng)干完了。迷你巴士里裝滿了一箱箱的鮮花,一袋袋的土豆、洋蔥、卷心菜。露西開車,彼得勒斯坐在后面。車上的暖氣壞了;透過霧氣罩罩的擋風(fēng)玻璃費勁地往外瞅著,她走的是通格雷厄姆斯敦的那條路。他坐在她旁邊,吃著她為他做的三明治。他的鼻子在往外流鼻涕;他希望她沒注意到。
如此說來:全新的歷險。他的女兒,曾幾何時是他開車送她去上學(xué)和芭蕾舞班,帶她去馬戲團和滑冰場的,現(xiàn)在卻是她帶著他外出,帶他去體驗生活,去體驗另外那個他不了解的世界。
在唐金廣場上,攤主們已經(jīng)在忙著把臨時性的擱板桌支起來,把貨物擺出來。有一股子燒肉的味道。一層冷霧罩在市鎮(zhèn)上空;人們搓著手,跺著腳,罵罵咧咧。有一種歡樂友好的氣氛,他感到欣慰的是,露西對此貌似敬而遠(yuǎn)之。
他們似乎是在農(nóng)產(chǎn)品的那個區(qū)域。他們左邊是三個非洲女人,在賣牛奶、玉米粉團[66]和黃油;還有一只蒙著濕布的桶,里面裝的是湯骨。他們右邊是一對阿非利堪人[67]老夫婦,露西和他們打招呼的時候稱他們?yōu)樘固亍っ啄匪购蛫W姆·科斯,他們還有個頭戴巴拉克拉瓦盔式帽[68]的小幫手,看起來不可能超過十歲。和露西一樣,他們也賣土豆和洋蔥,不過還有罐裝果醬、蜜餞、干果、小袋裝的南非香葉茶、南非蜜樹茶和各種香草。
露西帶了兩只帆布凳。他們喝著保溫瓶里裝的咖啡,等著第一批顧客上門。
兩星期前,他還在教室里向這個國家那些厭煩的年輕人解釋drink(喝)和drink up(喝完)、burned(燒著)和burnt(燒焦,燒完)之間的區(qū)別。后者是完成體動詞,表示一個動作已經(jīng)完成和結(jié)束。這一切看起來是多么遙遠(yuǎn)!我活著,我一直活著,我活過[69]。
露西的土豆倒到一個大籃子里,都已經(jīng)洗干凈了。科斯和米姆斯的土豆上面仍沾著泥土。一上午的時間里,露西賣了有將近五百蘭特。她的鮮花賣得也很不錯;十一點的時候,她把價格又降了一下,剩余的農(nóng)產(chǎn)品也都賣出去了。賣奶和肉的貨攤上,生意也很紅火;不過那對老夫妻肩并肩坐在那兒,木頭木腦的,不茍言笑,生意就差了不少。
露西的很多顧客都叫得出她的名字:大多數(shù)都是中年婦女,對她的態(tài)度中有一絲主人的架勢,就仿佛她生意做得好也是她們的功勞似的。每次她都這么介紹他:“見見我的父親,戴維·盧里,從開普敦過來看我。”“你一定很為你的女兒驕傲,盧里先生。”她們都這么說。“是的,非常驕傲。”他都這樣回答。
“動物庇護所就是貝芙開的,”在介紹過其中一個女人以后她這么說,“有時候我也去幫幫她。我們回去的時候就去她那兒看看,要是你愿意的話。”
他可不喜歡貝芙·肖,一個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小女人,身材矮胖,一臉黑雀斑,頭發(fā)剪得很短,跟鐵絲一樣硬,而且還沒有脖子。他向來不喜歡那些根本無意于讓自己顯得有些魅力的女人。也正是為此,他以前對露西的那些朋友一直都不怎么待見。這沒什么值得驕傲的:不過是一種鉆進他腦子里,而且在那兒生了根的偏見而已。他的腦袋已經(jīng)變成了那些老觀念的避難所,那些無聊的、貧乏的、再無別處可去的舊想法。他本該把它們都驅(qū)逐出去,把他的地盤打掃干凈的。可他又不太想這么做,或者沒那么迫切地想這么做。
動物福利協(xié)會一度曾是格雷厄姆斯敦一個活躍的慈善組織,但已經(jīng)不得不停止運營了。不過一小部分志愿者在貝芙·肖的領(lǐng)導(dǎo)下,仍舊在其舊址經(jīng)營著一家動物診所。
就他的記憶所及,對于露西混跡其中的這些動物愛好者們他并無任何不滿。沒有了他們,這個世界無疑會變得更加糟糕。所以,當(dāng)貝芙·肖把大門打開的時候,他裝出一副開心友善的樣子,雖然撲面而來的貓尿、狗癬和杰伊斯消毒液[70]的氣味讓他大為厭煩。
房間里就跟他想象中的一模一樣:破爛的家具,一大堆小擺設(shè)(瓷質(zhì)的牧羊女、牛鈴、一柄鴕鳥毛的驅(qū)蠅撣子),哇啦哇啦個沒完的收音機,吱吱叫著的籠里的小鳥,腳底下到處都是貓咪。不單是有個貝芙·肖,還有位比爾·肖,同樣是個矮胖子,正坐在廚房的桌旁喝茶,臉紅得像甜菜根,一頭銀發(fā),穿一件領(lǐng)子松松垮垮的毛衣。“請坐,請坐,戴夫[71]。”比爾道,“來杯茶,就當(dāng)是自己家,別客氣。”
這個上午過得可不輕松,他累了,他最不想做的就是跟這些人閑磕牙了。他瞟了露西一眼。“我們不久留,比爾,”她說,“我只是順道來拿些藥的。”
透過一扇窗戶,他瞥見了肖家的后院:一棵蘋果樹正往下掉蟲蝕斑斑的果子,蔓生的野草,有塊地方用白鐵板圈了起來,木頭的托板,舊輪胎,一群小雞四處亂刨,還有一只樣子奇特、像是小羚羊的動物在一個角落里打盹。
“你覺得怎么樣?”事后露西在車?yán)飭査?
“我不想無禮。這本身是種亞文化,我敢肯定。他們沒有孩子嗎?”
“是的,沒有孩子。可別小看了貝芙。她一點都不傻。她做的好事真是數(shù)不勝數(shù)。她投身D村的工作有好些年了,先是為了動物福利協(xié)會,現(xiàn)在是為她自己。”
“那肯定是場必敗無疑的戰(zhàn)斗。”
“是的,是這么回事。已經(jīng)沒有資金來源了。在國家那首要之務(wù)的列表上面,是沒有動物的一席之地的。”
“她一定非常絕望。你也一樣。”
“是的。不。這有什么關(guān)系呢?她救助的那些動物并不絕望。他們無比欣慰呢。”
“如此說來,那就太好了。很抱歉,我的孩子,我發(fā)現(xiàn)對這個話題我就是提不起興致來。你所做的,她所做的,都是非常令人欽佩的,可是在我看來,這些一心只關(guān)注動物福利的人就有點像是某種類型的基督教徒。每個人都那么興高采烈,都那么用心良苦,可是跟他們待了一會兒以后你卻恨不得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而且成心要去干些強奸搶劫的罪惡勾當(dāng)。哪怕是對著一只貓踹上一腳。”
對自己的這陣突然爆發(fā)他非常奇怪。他并沒有情緒不佳,一點都沒有。
“你認(rèn)為我應(yīng)該去做些更重要的事情。”露西道。他們已經(jīng)開上了大路;她手扶方向盤,看都沒看他一眼。“你認(rèn)為,就因為我是你的女兒,我就應(yīng)該把我的人生用于去做些更好的事情。”
他已經(jīng)在拼命搖頭了。“不……不……不。”他喃喃道。
“你認(rèn)為我應(yīng)該去畫畫靜物或者自學(xué)俄語。你不贊成貝芙和比爾·肖這樣的朋友,因為他們不會把我?guī)胍环N更高層次的生活。”
“這不是事實,露西。”
“可事實就是這樣。他們不會把我?guī)胍环N更高層次的生活,而其原因就是,根本就沒有更高層次的生活。就只有現(xiàn)存的這種生活。我們和動物分享的這種生活。這是像貝芙這樣的人努力樹立的一種榜樣。是我努力遵從的榜樣。與野獸分享我們?nèi)祟惖哪承┨貦?quán)。我不想以狗或豬這種另外的存在方式重新回到這個世界時,不得不像生活在我們欺壓之下的豬狗一樣地生活。”
“露西,我最親愛的,不要生氣。是的,我同意,這是唯一存在的生活。對于動物,讓我們盡一切可能善待他們。可我們也不要喪失我們的正確認(rèn)識。我們是和動物處于不同層次的造物。并不一定更高,只是不同而已。所以,如果我們打算善待他們的話,就讓這種善待的出發(fā)點是單純的慷慨寬宏,而不是因為我們自覺有罪或害怕來世報應(yīng)。”
露西深吸了一口氣。她像是要對他的說教做出回應(yīng),結(jié)果卻并沒有這么做。他們一言不發(fā)地回到了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