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1月25號,天氣晴朗,魏凌然開車載著武月明到達藍城第四人民醫院,在住院部精神病科見到了武月明的母親。
如果單看武月明,她是個很漂亮、明媚灑脫的姑娘,帶著可愛的任性,但是把她放在精神病科,與她暴躁凌厲的母親聯系在一起,就怎么也建立不起彼此之間的連接。
母親完全不認得女兒,她顴骨高聳,臉上的肉松松垮垮地耷拉下來,眼神渙散,嘴里喃喃自語地叫“媽媽。”武月明跪在她的座椅面前,替她整理亂了的頭發,她咆哮著抓著武月明的胳膊喊:“你是誰,你是不是要害我媽,我媽呢?”武月明哭著被她狠狠推搡在地,爬起來再被母親推倒,魏凌然看不下去,走過去把武月明扶起來。
母親的咆哮引來了護士,把兩人趕出去安慰病人去了,武月明和魏凌然坐在大樓門口的花壇邊,武月明壓抑著哭泣了一會兒,才慢慢講起了家世:
“我是獨生子女,我們家和很多傳統的中國家庭一樣,父嚴母慈,從小過得很快樂,父母感情也很好,父親是鎮上唯一的一個大學生,在鎮中學教語文課,轉折就發生在我高三那年。”
武月明擦了把眼淚,鼻子囊囊地繼續說:“離高考還有一個月的時候,學習壓力非常大,母親怕我身體出問題,就在學校附近租了個房子陪讀,可偏偏就在那個時候,我姥姥一天夜里在睡夢中突然去世,我爸為了不讓我們分心,怕影響我高考,就沒有告訴我們,我媽回來得知消息后,跑到我姥姥的墳地上挖墳,拿著鏟子把我爸背上的肉都削掉一塊,大哭一場,哭完了,就開始笑,也不吃飯,把家里能砸的都砸了,就這樣,精神上徹底失控。”
魏凌然聽武月明講起家事,心里悶悶地發疼,腦子中浮現出很多關于小時候的回憶,他的胸中堵了千言萬語,一時全都說不出口,沉默著,聽武月明繼續說:“后來我爸一直沉默寡言,直到我考上大學離家后,我爸把我媽送到了這里,然后人就消失了,這么多年,他每月都交著我媽的住院費,我的大學學費、生活費,他也都會打到卡里,現在還經常收到他的錢,聽老家人說,我爸好像出家了,但是誰也沒見過,這么多年我也沒見過他。”
武月明說完,低著頭,輕聲啜泣說:“所以,我早就沒家了。”
魏凌然仍是一言不發,把武月明的頭摟過來,靠在自己肩上,此刻,他不知道說什么,只能給她一個肩膀,讓她心里好受點。
臨走的時候,魏凌然給負責照顧武月明母親的護士手里塞了一把錢,拜托她好好照顧,護士眉開眼笑地說:“放心吧!我都照顧她好多年了,跟家人一樣。”魏凌然笑笑拉著武月明上了車。
返程的路上,魏凌然問武月明是否恨她父親,武月明說:“不恨,換作是我,那個時候也許也會那么做。”
“那他后來的離開呢?”
“也不恨,他有他的苦衷吧!”
“你真是慈悲。”
“我只是想放過自己。”她用了吳珂同樣的話。
2
元旦這天晚上,魏凌然帶武月明下山吃火鍋,回去的時候,由于前幾天下雪,路邊積了些未化的碎冰塊,導致一輛大卡車發生側翻,后面又引起了嚴重的追尾,環山路上堵成了一條蜿蜒向上的長龍。
在堵了一個小時,僅僅挪動了100米之后,魏凌然看到一條枝杈小路,果斷拐了上去,武月明擔心地問:“這條路能通到山上嗎?”
“可以,以前帶王喜康走過。”魏凌然態度很堅定。
“看著挺害怕的。”武月明不自覺地說,前方地上是一條覆蓋荒草和碎石塊簡直不能稱作是路的小徑,窗外的小樹枝杈不時劃過玻璃窗,武月明下意識地低頭躲閃,車子上下顛覆,搖搖晃晃艱難前進。
“幸虧你這還是牧馬人,要是普通轎車,非歇這不可。”武月明緊緊地拽著右上方的扶手說。
魏凌然一邊和武月明說話,一邊小心地注意著路上尖利的石子,很久沒走這條路了,他也沒想到會多出這么多碎石子,暗暗有點后悔不該走這條路,可現在說什么也無法退出,只能硬著頭皮往前,期望能順利開出去吧!
車大燈的射程很近,不時遇到拐彎,越往前道路兩邊的樹木距離越近,車子像行駛在森林中一樣緊貼樹干而過,武月明望著窗外漆黑的夜色,帶著哭腔說:“你不會把我拐賣了吧!”
這一句話,令緊張的氣氛稍微得到緩解,魏凌然笑著說:“你值多少錢啊!讓我這舍命來拐。”
“反正肯定比你值錢。”
“要我說,我寧愿拐喜康也不拐你,除了長得好看點,脾氣還那么大,有啥用。”
“你……”武月明握起拳頭錘了他后背一下,說:“再怎么著我也是女的好吧!”
“那商量個事唄!”魏凌然故意逗她說:“把你賣了,錢咱倆一人一半怎么樣?”
“你當我傻,我能摸到錢嗎?”武月明瞪他一眼,心中的恐懼稍微減輕。
“哈哈……原來不傻。”魏凌然也輕松地笑起來。
“還有多久能出去啊?”武月明望著窗外問。
“應該快了,咱們都開了20多分鐘了。”魏凌然說。
“我從小到大第一次走這夜路。”武月明打了個哈欠。
“我這就經歷得多了,多差的山路都走過、開過。”
“不怕出事嗎?”
魏凌然嘆口氣說:“形勢逼人,很多時候不是你能夠選擇的。”
“哎,那你以前到底是做什么的啊?你老也不說,是不是什么見不得人的事啊!”武月明笑著問,臉上帶著玩味的表情。
魏凌然想了想,緩緩說:“不是不能說,是時隔已久,不想再提起來。”
武月明“哦”了一聲,突然,車子停了下來,武月明隨口問:“停車干嘛啊?”
魏凌然沒有回答她,試著點火,可是車子連續突突響了幾次,怎么也啟動不了,武月明這才反映過來是怎么回事,她盤腿坐在后座上,心里一涼,直說:“這回完蛋了。”
魏凌然下車打開前引擎蓋,用手機照著檢查,又回到車上點火,車子嗡嗡叫了幾聲,最后徹底休眠。
魏凌然懊惱地說:“車子壞了。”
“那怎么辦?給人打電話啊!看怎么回事。”武月明也焦急起來。
魏凌然晃晃手機:“沒信號。”武月明試著用自己手機撥打電話,也是沒有信號,她懊喪地說:“看,讓你說你不說,車子生氣了,就給你整個熄火。”
魏凌然又試著發動車子,依然毫無動靜,他徹底放棄了,說:“要么在車里等會兒試試,要么我們走路回去。”
“那還是等會兒吧!實在不行,我們再想其他辦法。”窗外伸手不見五指,風呼呼刮得正緊,武月明擔憂地說。
魏凌然把駕駛位的座椅調低,拿手墊著后腦勺平躺下來,他的頭與武月明挨得近了,武月明抱腿往角落縮了縮。
車中異常安靜,曖昧的氛圍在兩人之間緩緩流出,武月明甚至能聽到魏凌然粗重的喘氣聲,不過她知道那是他肥胖的原因。
魏凌然先打破了安寧:“看來也真是巧了,我就給你講講我的事兒吧!”
武月明精神一震,說:“你早該講了。”
“和你小時候的家庭不一樣,你是在一個充滿愛的家庭中長大,我的要復雜些。”魏凌然認真地說:“這些事我從來沒給山上的任何人說過,今天情況特殊,既然你問,我也沒什么避諱的。”
“事啊!能有什么呢?”武月明鼓勵他說下去。
“我的情況復雜些,是因為……其實,我本質上算是個官二代加富二代。”
“我去!”武月明難以置信地脫口而出。
“我也是家中獨子,我父親這邊,三代單傳,并且二代為官,在BJ,我父親的職位還不低,具體什么職務我就不給你說了,老人現在也退休了,我母親年輕時在東北做煤炭生意,積攢了豐厚的家底,所以你就可想而知,我們家一個當官,一個做生意,根本不差錢。”
“看不出來啊!你這么低調。”魏凌然的介紹太出乎武月明的意料,她難掩驚訝。
“但家中有錢是有錢,可小時候幾乎沒得到過什么父愛母愛,他們一天到晚在外忙,我就由奶奶帶在身邊照顧,直到7歲上小學時,才回到他們身邊,所以和他們也不親,男孩兒嘛!小時候淘氣,他們又沒什么耐心,所以對我的教育就是奉行一個字原則。”
“什么原則?”
“打。”
武月明哈哈大笑起來,說:“我父母從小沒打過我。”
“所以你比我幸福啊!他們越打,我就越叛逆,在外惹是生非、打架斗毆都是常態,但凡哪天不找點事,家里都覺得奇怪,所以我就是這樣被打大的。”
武月明還是忍不住大笑,車內的溫度急速下降,她開始感到冷了,把手塞進短款羽絨服的口袋繼續問:“那以后呢?上學工作的事呢?”
“別看我叛逆,倒是有一個優點,學習聰明,文理科都極好,初中、高中都跳級讀,大學讀的計算機,畢業后自己開了個軟件公司。”
“真是看不出來,所以你早早地就聰明謝頂了是吧!”武月明開著玩笑,開始感覺臉上發涼。
“不過開公司那會兒也就才19歲,完全是個孩子,天天和BJ的一幫公子哥兒們混在一起,公司基本都是我父親找人打理。”
“你就四處尋歡作樂,過著紙醉金迷的生活是吧!”武月明吃醋地說。
“主要那時年輕,從小到大太順了。”魏凌然沒有否認。
“那天來我們樓下那兩個女的是誰?你們到底是什么關系?不許騙我。”這個問題藏在武月明心中很久了,今天希望魏凌然可以正式回答她。
魏凌然猶豫著說:“她們是一對母女。”
“母女?我去,你和她們什么關系啊?”武月明心中猝然緊張,感覺那是個呼之欲出的答案。
“我們不是一家人。”魏凌然打消了武月明的顧慮。他
扭過頭問:“你冷不冷?”
武月明點點頭。
魏凌然搖上座椅,看了看窗外,從回憶中清醒過來,以不容置疑的口氣說:“我們下車走回去吧!要是遇到人家就請求留宿,在車上,會凍死的,晚上山里溫度得有零下20度。”
“可是外面太冷了,我們還不認識路。”武月明打了個冷顫說。
“走動著,身體血液能夠流動,順著小路只要是往上走的就沒事。”
武月明答應著,推開車門下來,雙腿坐得發麻,一個沒站穩差點栽倒,夜風很大,武月明覺得被風吹這一下,身上唯一殘余的熱氣就被帶走了,她推開車邊的樹枝,走到車前方,魏凌然用手機照著路,她哆嗦著緊靠在他右手邊開始往前走。
本來以為只是下山吃個飯,很快就回去了,她下身就穿了條薄薄的打底褲,現在風吹在腿上,她真感覺到了什么叫像刀子一樣割在腿上。
魏凌然穿得也不多,兩人緊緊并排往前走,走了有半個小時,武月明凍得渾身已經失去知覺,雙腿只是機械地跟著魏凌然的步子,她有氣無力地問:“還有多遠。”
“快了,再堅持會兒,馬上就出去了。”魏凌然已經是在拖著武月明往前挪動,他把身上短款的小襖脫掉,把武月明連頭帶臉包裹住緊摟在自己胸前。
魏凌然想起了那個大雪夜,他們在嵩山向一戶農家借宿,可這個片段剛一入腦海,他立刻把它趕走,他不愿再去回憶這件事。
又走了半個小時,視線漸漸開闊,終于能看到大路上的車燈,手機有了微弱的信號,魏凌然把武月明靠在自己身上,試著給景區門口的一家汽修廠打電話來接他們。
電話終于通了,汽修廠的王師傅還沒睡覺。
他們走到大路上的時候,車子同時到達。
武月明嘴唇哆哆嗦嗦說不出話,魏凌然也渾身失去了力氣,張師傅把武月明架到車上,開足暖氣奔進景區。
到靜齋樓下的時候,魏凌然已經恢復過來,他叫王喜康下樓,一塊把武月明扶進房間,把自己的被子也抱過來給她蓋上,王喜康忙著燒水,魏凌然讓他去精舍取姜,精舍大門緊閉,大家已經睡了。
門沒開,文安院也沒有,王喜康迎著寒風,又開始敲各個飯店的門,夜深了,沒什么游客,家家戶戶都早已睡去,連敲了好幾家門,才要到一片生姜。
他又一刻不停地跑回靜齋,推開房間門,倒在沙發上,只剩喘氣的力氣了。
魏凌然在自己屋里煮了姜茶,又加入紅茶,用茶杯裝著端過來,喂武月明喝下去,不停地給她搓胳膊搓手,武月明終于緩過勁來,說:“腿冷。”
魏凌然趕緊把暖氣片搬過來挨著床,把武月明的腿移出被窩,放在暖氣片上烤,武月明身體漸漸能活動了,過了20分鐘,她用手撓著腿說:“好癢。”
魏凌然安慰說:“沒事兒,這是血液開始循環了。”可是她越來越癢,完全禁受不住,讓魏凌然和王喜康出去,她脫掉打底褲一看,驚得五雷轟頂:白皙的雙腿上起了密密麻麻一層紅疙瘩,布滿大腿小腿,她愣著說不出話,心里只有一個感覺:我完了。
魏凌然在門外敲了敲門,她趕緊拿被子蓋住雙腿讓他們進來,她驚愕地瞪著魏凌然說:“我殘廢了。”
魏凌然扯過被子一角,看到她小腿上的紅疙瘩,也倒吸一口涼氣,很快鎮靜下來思考原因,勸武月明不要胡思亂想,同時讓王喜康給破竹打電話。
他看著床邊的暖氣片,一下子就明白了,拍著自己的腦袋直罵蠢,剛才自己慌得亂了,竟然把武月明凍得血液不流通的的腿直接放在暖氣片上,突然受到熱刺激,皮膚哪里受的了啊!
他一邊反復給武月明道歉:“對不起,是我大意了,都是我的錯。”一邊揭掉一床被子,把暖氣片拿到門外,讓她的腿裸露出來。
王喜康把電話交給魏凌然,破竹聽完魏凌然語無倫次的敘述,勸慰地說:“沒有事兒,不會有事的,過激反應,不用上藥,睡一覺,很快就消下去了。”魏凌然和武月明這才放下心來。
魏凌然忙活完武月明,讓她睡下,才和王喜康回到自己房間,大冬天,他的額頭、鼻子卻沁出密密的汗珠,整整一晚上他都沒有睡,一會兒來武月明屋里看看,過一會兒再讓王喜康看看。
早上6點,武月明睡醒了,她穿著露腿的棉睡袍雀躍地推開魏凌然的房門說:“我好了,疙瘩消了。”
魏凌然長出一口氣,說:“姑奶奶,這年終于是跨過去了,我還以為你要砸我手里了。”
武月明走后,王喜康悄悄問他:“師父,您是不是喜歡武月明啊!”魏凌然聽徒弟這么一問,笑笑說:“這姑娘不招人討厭。”
“不是,師父。”他搬把小板凳挨著師傅高大的黑色旋轉椅,說:“昨晚她腿受傷,您看您著急的,我從來沒見您這么著急過,從來沒有,您是不是想讓她當我小師娘啊!”
魏凌然哈哈笑了,嗆著似的咳嗽幾聲說:“小師娘?你這小腦瓜!”他輕輕拍了下王喜康的后腦勺。
王喜康一本正經地說:“師父,您要是真給我找小師娘,得經過我的同意,武月明嘛!”他歪頭想了想說:“還說得過去,及格吧!雖然脾氣壞點,但人還不錯,挺善良。”
魏凌然沉默了,看著他們房間之間那道隔墻,狠下來的決心再一次動搖。
3
小年夜,魏凌然獨自開車去找破竹,姍姍在茶室的方桌上給他們準備了熱氣騰騰的鴛鴦火鍋。白菜、紅薯、山藥各種蔬菜擺了一桌子,又拿出一瓶五糧液,擺好餐具和酒盅后,就退下來和孩子在廚房吃飯,她知道他們有事要談,也不多問,是個很知書達理的女人。
壁爐里,干透的木柴吐著熱烈的火苗,發出噼里啪啦的爆響聲,屋子的溫度可以讓一盆水仙瞬間綻放,魏凌然脫掉羽絨服,穿著黑色的薄毛衣,破竹只穿件灰色的棉襯衣,下巴上的胡子刮得干干凈凈,渾身上下透露著整潔。
魏凌然拿筷子攪動了下辣鍋一面鮮紅的鍋底,笑著說:“破竹,姍姍真是個好女人,看把你收拾得人模狗樣的。”
破竹笑笑,露出潔白的牙齒,說:“大哥,武月明那姑娘,我看也不錯!”說著,給兩人倒上酒。
魏凌然端起來和他碰了一個,說:“她是個好姑娘,人聰明、單純,只是……”他換話題說:“來來,今天是小年夜,為慶祝小年干一杯。”
兩人舉杯,一飲而盡。
“你是不是在山上時間久,良心發現,不敢再禍害人了?”破竹開他玩笑說。
魏凌然手拿起一片生紅薯,嚼得咯嘣脆響,說:“我的生命計劃里不會再有女人出現。”
破竹給兩人倒滿酒,說:“大哥,說句不該說的,我知道嵩山不是你的久留之地,可是為什么你已經到岸邊了,還要游回去。”
“命運使然吧!”
“我真覺得你需要向武月明學習,她小小年紀就對自己有清楚的認知,知道自己該干嘛,人家長得還那么漂亮,我問你,現在這些90后有幾個能做到?文萃就做不到,我們呢?我也是到現在才醒悟過來,大哥,你是個明白人,可是你為什么不放下曾經那一切?”
魏凌然沉默著,一口干了面前杯中的酒,許久才吐出幾個字:“為了小寶和阿虎。”他眉頭緊鎖,面露痛苦的神色。
破竹的心也揪起來,端起酒杯,一飲而盡說:“大哥,我理解的你的心情,可人死不能復生,這么多年了,你為什么不給自己的心里騰出一塊地方?生還的人總要繼續活下去的啊!”
“這是我的選擇,也是我的命。”他頓了頓說:“我不想告訴你太多。”
“大哥,我什么都明白。”
魏凌然給破竹和自己各倒了一杯,一口干掉說:“今晚,咱哥倆痛痛快快喝一場,好久沒這么喝過了,上次還是去年元旦吧!”
破竹問:“大哥,我知道你心里苦,武月明不錯。”
“我是要下地獄的人,怎好拖累別人。”魏凌然已經開始感到頭暈了,他給自己倒上酒,自言自語地嘆息:“武月明,這傻丫頭!”說完搖搖頭,從辣鍋里撈了塊豆腐到碟子里。
“這么多年,我一直在想人到底該怎么活,現在終于明白了,社會那套規則,是給不會生活的人準備的,清醒的人有幾個,那套玩意兒不頂用,束縛不住他們的。”
魏凌然笑笑說:“破竹師弟,這話你也能說。”
“大哥,我說的不是你那套,我說的是我這套,”他把面前的酒一口干掉,放下杯子說:“你說中國真正的文化在哪?在經學,在道,你就必須直達事物核心,生命本身。”
魏凌然認真地盯著破竹說,“老弟,你媽是關不住你的,關著關著還把你關飛了,哈哈。”
“你說是清醒的人痛苦,還是酒醉的人痛苦?”
“清醒的人以無人理解為苦,酒醉的以迷不自醒為苦。”
“我總覺得你很清醒,又總在醉中。”
“你是山中嵇康,我是山中草寇。”
“你高估我倆了,哈哈。”
姍姍輕輕敲門進來給每人桌前放上一杯綠茶,給兩人又斟上酒,對魏凌然笑笑,又低著頭推門出去了。
魏凌然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門外,說:“姍姍現在變化是真大!我要不是認識她,你告訴我她是那倆老教授的女兒,我是真不敢相信。”
“你說人的命,能自己做主嗎?誰知道有一天你的生活是什么樣子。”
“武月明也問過我這個問題,人的命,天注定誰也沒辦法更改,這是道的層面,但生命狀態自己可以改,你看看你自己,不是最好的例子嗎?你覺得你的命運就應該是現在這樣嗎?還是在BJ,哪種命運是改過的,哪種是適合你的命運呢?”
破竹琢磨著這句話,半天才說:“改變命運本身就是一個悖論,這個問題無解。我現在的生活就是我應該的生活,不存在是不是改過了。”
“人的命運就是上帝隨機發牌,抽到哪張是哪張,任何光子都是波粒二象性的。”
“所以才有無無明,亦無無明盡,乃至無老死,亦無老死盡,才能心無罣礙,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槃。”
“來,為心無掛礙干一杯。”兩人一仰脖,酒全都下肚。
一瓶酒很快見底,破竹喝得正在興頭上,嘴里吐字不清地說著:“一定要再喝,和大哥……再喝……”一邊歪歪斜斜晃到走廊上,他扶著欄桿朝下面高喊:“寶,寶,再拿瓶酒上來。”
魏凌然在屋里學著他喊:“寶,你快進來。”
兩人都有點醉了。
“你們這老夫老妻可真夠肉麻的啊!”
破竹回到房間,咧嘴笑笑,歪在沙發后背上說:“女兒是小寶,我是大寶,她是寶,我們一家寶貝。”
魏凌然說:“你的變化真大。”
“你還是一點沒變。”
酒送上來了,兩人索性依著桌子坐在榻榻米地板上邊吃邊喝,第二瓶快見底的時候,魏凌然嘴里嚼著紅薯片嘆息:“人生就是這么回事。”
“武月明……”還沒等破竹說完,魏凌然把喝干的酒杯往地上一撂:“不提她!”
當晚,兩人就這么隔著桌子,躺在地上睡著了,壁爐里的火熊熊燃燒了一夜,室內溫暖安寧。
4
魏凌然醒過來的時候已近中午十一點,身上不知何時蓋著一條藍底帶櫻花的被子,破竹不在身邊。
昨夜的殘羹冷盤還沒有收拾,桌子上放著一杯蜂蜜水,他額頭漲得生疼,胃里發熱,端起來一口氣喝完,出門下樓。
破竹正在院子角落掄著斧頭劈柴,姍姍在晾曬一條帶卡通圖案的床單,她一邊把床單展平,一邊和身邊的丈夫低聲說著什么,上午清冽的陽光灑在他們身上,破竹笑得像那太陽,光明、自在。
“大哥,起來了?”姍姍先看到魏凌然,熱情地給他打招呼。
破竹站起來,笑著說:“酒醒了吧!我們去喝點茶醒醒,胃里能舒服點。”
“是,你們先去喝茶,中午我做幾個清淡的菜,吃了午飯再上去。”姍姍說著,開始往廚房走。
“姍姍,別忙活了,我現在什么也吃不下,開車在山中兜一圈,準備回去。”魏凌然伸臂攔著姍姍說。
夫妻倆了解他,沒有多勸,隨他去了。
過了小年,延云給精舍放了假,張姨也不再來精舍做飯,仙指溝沒有游客,所有的飯店也都關門暫停營業,山上冷冷清清,一天到晚,只能偶爾聽到幾聲狗吠。
武月明沒有地方可去,很早就決定留在山上過年,精舍一放假,她的日子就過得艱難了點。
二樓玻璃房的爐火沒有點燃,天氣冷,廚房也待不住人,她每天隨便熬個稀粥,下點面條,吃完就匆匆跑回靜齋貓著。
這會兒,她吃完午飯,站在精舍門口正準備掏鑰匙鎖門,魏凌然走了上來,從背后問她:“月明,吃過飯沒有?”
“哦,是你啊!吃過了。”武月明轉身看到是魏凌然,笑著問:“昨晚小年夜,你去哪了?”
“去破竹那了。”魏凌然說著開始往精舍大門去。
“哼!好歹昨天還是過節,你都不如王喜康,他昨天給我房門上掛了些小零食,你一點表示都沒有。”武月明揶揄他。
“哦!喜康懂事了。”魏凌然露出欣慰的微笑,知道他這么做是對武月明的一種認可,可是……他轉移話題問:“還有沒有吃的?給我來點。”
從景區門口一路走上來,被冷風一吹,他又冷又餓。
“只有面條。”武月明凍得雙手捂著耳朵說。
“行。”
武月明重新推開們,兩人一前一后走進廚房,武月明扭開煤氣開關,把準備留作晚飯的一碗西紅柿雞蛋面加熱,全都盛給了魏凌然。
“這里真冷啊,文安院也很冷。”魏凌然坐在廚房小餐桌邊,一邊凍得抖著腿,一邊說:“今年你什么打算,就在山上過年?”
“嗯!”
魏凌然想了想說:“我也不走了,王喜康后天回老家,我父母這兩天過來,到時候你和我們一塊兒過年吧!”
“你父母來山里?”武月明驚訝地問。
“是啊!他們就我一個兒子,過年了,聚聚。”魏凌然吃著面條說。
“你怎么不回BJ過年?山里多冷啊!”武月明問。
“老人家閑不住,愿意來山里,就當旅游了。”魏凌然說著挑起一根面條,皺著眉頭問:“你這面條怎么做的?能做這么難吃也是需要很大本事的,真是難為你了,不容易,不容易。”說完,還朝她豎起左手大拇指。
武月明呵呵笑著,搓著雙手說:“趕緊吃吧!吃完我們早點回去。”
“實在是難以下咽!”魏凌然夸張地做了個艱難吞咽的動作。
“還貧,有的吃就不錯了,你現在山上可找不到吃的。”武月明噘著嘴瞪他。
“晚上我們一起下山采購物資吧!馬上過年,再要下雪,就下不去了,正好再補你一頓晚飯。”魏凌然吃完,準備起身刷碗,被武月明搶過來說:“為了你請我的晚餐,還是我來刷吧!”
“不過要給你說件事,我們得走路出去,車子在大門口。”
“我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