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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日本銀行職業生涯的形成期

第1章 日本銀行職業生涯的起步

1972年入職日本銀行,在這里度過了我職業生涯中的39年,受到了眾多前輩、同事和后輩的關照。職業生涯的早期最重要的是學習,這在任何一個機構都是一樣的。就我而言,我學到了重視經濟理論、注重與實務工作者交流,形成了以銀行業務為出發點的思維方式,并體會到了全球關系網絡的重要性。年輕時學到的東西成為我后來擔任理事及行長期間的工作指南。

邂逅經濟學

我是1972年3月畢業于東京大學經濟學部,并于同年4月1日入職日本銀行。那年大學畢業后直接進入日本銀行的共有30人。選擇在日本銀行就職,朦朧的想法就是希望獲得一份公職,以便將我在大學期間所學到的經濟學知識學以致用。我與經濟學的邂逅完全是機緣巧合。1968年4月進入東京大學后,我選擇攻讀的是法學部專業的文科一類課程東京大學獨有的入學評價體系。東京大學是在二年級下學期選擇專業,文科入學考試可選擇的主要有三類課程:一類課程是法學部;二類課程是經濟學部;三類課程可選擇文學部和教育學部等。但滿足一定條件可以申請轉專業。——譯者注。入學不久后的6月學生開始罷課第二次世界大戰后,為反對日美安保條約以及越南戰爭而進行的學生運動。——譯者注,直到第二年2月幾乎沒開設過什么課程。那時班里一個叫黑田康夫(已故,曾入職大藏省)的朋友約我參加薩繆爾森所著的《經濟學》的讀書會。薩繆爾森是世界著名經濟學家,獲得過第二屆諾貝爾經濟學獎(1970年),他的這本書一經問世,風靡幾十年,是世界上很多國家廣為閱讀的經典經濟學教科書。在讀書會上,一個當時對新生來說非常優秀的老師——東京大學教養學部的村上泰亮副教授(已故)幾乎每次都來教室指導我們學習。自參加讀書會開始接觸經濟學后,我逐漸對經濟學產生了興趣,而對本該主修的法律專業卻一直沒有找到感覺。在最終必須決定所選專業之前,我鼓起勇氣來到村上副教授研究室咨詢轉專業問題,得到的答復是,“如果你在讀完希克斯的《價值與資本》ヒックス、J·R(1951)『価値と資本——経済理論の若干の基本原理に関する研究』安井琢磨·熊谷尚夫訳、巖波書店、1951年。(Value and Capital:An Inquiry into some Fundamental Principles of Economic Theory,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39.)之后還能保持對經濟學興趣的話,就轉到經濟學部吧”。約翰·希克斯是1972年獲得諾貝爾經濟學獎的英國經濟學家,他的書對于初學者而言理解起來有相當難度,實際上我也沒有通篇讀完,但體會到了其中邏輯推理的美妙。最終我決定進入經濟學部學習。

在東京大學經濟學部的傳統教學中,研討課起著非常重要的作用。我在三年級時參加了剛從美國歸國不久的濱田宏一副教授的研討課,四年級時由于濱田老師再次赴美國麻省理工學院(MIT)從事科學研究,我轉入小宮隆太郎教授門下。學生時代這兩位老師給了我很多幫助,特別是小宮隆太郎教授在我畢業后仍對我幫助很大。當時日本受馬克思主義經濟學的強烈影響,運用近代經濟學現在這個詞已經不用了,中國國內稱庸俗經濟學。——譯者注分析現實經濟問題和提出政策建議的還很少。在那種環境下,小宮教授運用標準經濟學理論靈活生動地分析日本所面臨的種種經濟問題,并提出了政策建議。他的邏輯非常清晰,重視現實經濟中的細枝末節,因此被稱為“傳統觀念的破壞者”。學生時代讀了不少小宮教授的著作,也曾對經濟學能夠如此一針見血地分析問題而興奮不已。我最感興趣的還是國際金融,當時正處在布雷頓森林體系瀕臨崩潰時期,小宮教授就此問題發表的一系列論文給我留下了很深印象。該系列論文被收錄到小宮隆太郎(1988)『現代日本経済——マクロ的展開と國際経済関係』東京大學出版會、1988年;其他論文請參考小宮隆太郎(1975)『現代日本経済研究』東京大學出版會、1975年。當時日本國內熱議的是在貿易收支盈余不斷增加的背景下,日元要不要升值(當時匯率1美元兌換360日元),還有就是放眼世界,什么是最佳的匯率制度等問題。

作為教師的小宮是一位讓人難以接近的“嚴厲先生”,在研討課上,我和其他很多同學一樣經常受到他的嚴厲評判。但是,學生時代從小宮教授身上學到了很多東西,包括基于經濟理論進行邏輯分析、認真調研事實真相、書寫條理清晰的文章,這三點可以說已經融入了我的靈魂深處。

入職日本銀行

入職日本銀行的另一個理由是因為初試時面試官非常有魅力,如果不是遇到這個人,我也不會入職日本銀行,從此人生軌跡或許會完全不同。

我最初被安排到日本銀行外國局(現在的國際局)總務處調查科,這個部門最重要的工作之一是跟蹤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nternational Monetary Fund,縮寫為IMF)理事會議題,提供討論所需要的各項材料。IMF是1944年在美國新罕布什爾州布雷頓森林召開的會議上決定成立的國際組織。日本于1952年加入IMF,大藏大臣(現在的財務大臣)擔任理事、日本銀行行長作為副理事參加會議。設在華盛頓總部的理事會負責處理IMF的日常事務,而向理事會報送的海量資料中的一部分就是由日本銀行外國局提供的。

當時的重要議題之一是國際貨幣制度改革。那時是大藏省負責國際貨幣制度的相關事務,日本銀行則是站在中央銀行角度跟蹤貨幣制度的相關議題。我入職日本銀行之前的1971年8月,曾出現過一次震驚世界的國際貨幣體系動蕩,就是所謂的“尼克松沖擊”,由此導致了布雷頓森林體系崩潰,包括日元在內的主要國家貨幣轉向浮動匯率。同年12月,達成了以調整多邊匯率平價為核心的《史密森協定》(Smithsonian Agreement),第二次世界大戰后長期維持的1美元兌換360日元匯率降至308日元,日元升值16.88%。

《史密森協定》簽署幾個月之后我進入日本銀行,并在似懂非懂狀態下開始了這項工作。對于剛入職的新人來說,所謂工作,其實都是些單純的輔助性事務,諸如每天早上上班的第一件事是將前一天主要國家的匯率變化繪制成一個圖表。我還清楚記得從1972年6月開始,聯邦德國、法國、意大利等歐洲六國試圖將匯率變動控制在一定的范圍內,即所謂的“蛇形浮動”。對于大學剛畢業學過國際經濟學的人來說,我認為只要各國的物價上漲率存在差異,任何維持固定匯率的嘗試都是不現實的。事實上,“蛇形浮動”果真失敗了,之后多次類似的嘗試也沒有成功。歐洲貨幣一體化的協商過程異常艱難,1992年終于簽署了面向統一貨幣的《馬斯特里赫特條約》。歐元于1999年誕生,之后近10年間的表現超出了人們的預期,但2010年以后卻出現了嚴重的歐洲債務危機(見第11章“歐洲債務危機”)。當然,在我剛參加工作的1972年不可能預知此后的曲折歷程。

在外國局調查部門工作約半年后,我被調到同為外國局下屬的管理外匯儲備的業務處應用科,從事外匯儲備運用的相關工作。當時日本外匯儲備增長迅速,1972年3月末達到了167億美元,但如果與現在動輒超萬億美元的外匯儲備規模相比,這只能算是個零頭1971年3月末外匯儲備為55億美元。。20世紀70年代初之前的貨幣制度是維持美元與黃金掛鉤的固定匯率體制,只有在國際收支出現重大“結構性失衡”時才會調整匯率,當時還沒有形成管理貨幣制度。回望過去,我入職中央銀行時,正是發達國家試圖全面啟動人為控制貨幣的管理貨幣制度時期,沿著這一線索,此后出現了諸如調控貨幣供應量目標、通貨膨脹目標制等多種理念,這些理念也轉化為現實的政策。白川方明(2015)「中央銀行とは何か——教科書、実際、挑戦」、早稲田大學産業経営研究所『産研アカデミック·フォーラム報告書』第23號(「日本21世紀の中央銀行」)、2015年。

在外國局工作一年多以后,1973年5月我被調到岡山分行。這對中央銀行職員來說是廣義上的輪崗鍛煉階段,雖然在此期間并沒有做出什么值得稱道的業績,不過幸運的是,我在年輕的時候就實際接觸到了國際貨幣制度和國際金融市場相關工作。

中央銀行的培育

任行長前我曾在日本銀行工作34年。前30年是作為一般職員,后面4年是作為管理崗位的理事。工作時間最長的部門是制定貨幣政策的計劃局(由于經過多次機構改革,各個時期的名稱各異),在那里度過了9年,其次是在負責金融市場運作的金融市場局(前身是營業局)工作了7年,在負責金融體系穩定的信貸機構局(現在的金融機構局)工作了3年,在從事研究事務的金融研究所工作了兩年半,在調查統計局工作了一年半。與其他國家的中央銀行相比,日本銀行在人事制度上的一大特色就是經常讓職員在不同部門之間輪崗。

2002年7月我被任命為理事,主要負責計劃局和金融市場局工作。理事是經政策委員會推薦、由財務大臣任命的職務,相當于民間企業的執行董事。2006年7月理事任期屆滿后,我受聘到京都大學剛成立不久的公共政策研究生院擔任教授并從事教學工作,主講中央銀行論和貨幣政策。2008年3月擔任日本銀行副行長,4月出任行長,5年后的2013年離開日本銀行。

我職業生涯的大半時間都是在日本銀行度過的。長期的中央銀行工作經歷,無疑影響了我任行長期間的決策或判斷,無論這個影響是正面的還是負面的。在我任行長期間,同時期很多其他國家的中央銀行行長或副行長在就任行長前,都有在中央銀行長期工作的經歷,如意大利銀行行長伊格納齊奧·維斯科(Ignazio Visco)、澳大利亞儲備銀行行長格倫·史蒂文斯(Glenn Robert Stevens)、馬來西亞中央銀行行長潔蒂·阿齊茲(Zeti Akhtar Aziz)、泰國銀行行長塔莉莎·瓦塔納格斯(Tarisa Watanagase)、新加坡金融管理局的常任理事孟文能(Ravi Menon)、墨西哥銀行行長阿古斯汀·卡斯滕斯(Agustin Carstens,現任國際清算銀行行長)等。備受同行尊敬的美聯儲副主席唐納德·科恩(Donald Kohn)和英格蘭銀行的副行長保羅·塔克(Paul Tucker)也是中央銀行出身。有些行長雖然不能說是“中央銀行出身”,但之前也曾有過較長時期中央銀行工作的經歷,如歐洲央行的特里謝、英格蘭銀行的默文·金等。學者出身的本·伯南克和珍妮特·耶倫(Janet L.Yellen)在任職美聯儲主席前都曾擔任過美聯儲理事或地方聯邦儲備銀行行長職務,他們都是在中央銀行積累了工作經驗后才擔任了中央銀行行長職務。

回顧自己的職業生涯,我是從入職中央銀行后的種種經歷中理解了中央銀行,也逐漸形成了作為中央銀行人的精神特質。這里的“精神特質”一詞有兩層含義。一是從經歷的具體經濟或金融事件以及組織或自身在應對這些事件過程中習得的中央銀行應有作用的認知。特別是親身經歷的泡沫經濟、泡沫經濟崩潰、其后的金融危機和量化寬松政策等一系列事件對我的觀念產生了很大影響。二是中央銀行處事的方式方法。與其他職業相同,入職早期所學到的處事的方式方法會影響其后的整個職業生涯。另外,年輕時跟隨什么樣的上司也很重要。在這點上,我有幸得到了眾多前輩、同事和后輩的關照。

我在中央銀行工作期間主要有4點心得體會:一是基于經濟理論思考問題的重要性;二是通過與實務工作者交流獲得啟發的重要性;三是根據中央銀行具體業務制定政策的重要性;四是中央銀行之間加強國際交流的重要性。

基于經濟理論的思考

入職日本銀行大概3年后,我有幸得到了赴芝加哥大學經濟系留學的機會。留學目的地并不是我自己選擇的,而是由人事部門指定的。1975年7月我到達美國,最初的一個月是在科羅拉多大學暑期補習班接受語言培訓,在那里我認識了以伊藤元重(東京大學研究生)、伊藤隆敏(一橋大學研究生)、淺子和美(東京大學研究生)、吉野直行(東北大學研究生)、本多佑三(日本開發銀行)為代表的后來引領日本經濟學研究前沿的許多朋友。

我在芝加哥大學的學習開始于1975年9月。去之前曾有耳聞,“芝加哥大學經濟系的黃金時代已經過去了”。想想也是,我上大學時正是芝加哥大學經濟系的黃金時代。那時的經濟系可以說擁有非常豪華的教授陣容,若將一些既屬于商學院同時也在經濟系授課的教授包括在內的話,獲得諾貝爾經濟學獎的就有米爾頓·弗里德曼(Milton Friedman)、喬治·斯蒂格勒(George Stigler)、加里·貝克爾(Gary S.Becker)、小羅伯特·盧卡斯(Robert E.Lucas Jr.)、羅納德·科斯(Ronald Coase)、西奧多·舒爾茨(Theodore W.Schultz)、詹姆斯·赫克曼(James J.Heckman)。芝加哥大學經濟系的微觀經濟學和宏觀經濟學(在芝加哥大學這兩門課程分別被稱為“價格理論”和“貨幣理論”)這兩門基礎課程在同一學期開設,學生只需注冊其中一門課程計算學分,另一門課程也要求學生聽課,但不計算學分。我注冊的是貝克爾教授講授的價格理論,旁聽了弗里德曼教授的貨幣理論課程。在芝加哥大學對我影響最大的教授是貝克爾。貝克爾教授最突出的學術成就是人力資本理論,精彩詮釋了價格理論的犀利,并總能從簡單的理論中引出豐富的啟示,這種分析方式令我十分著迷。他不僅研究傳統經濟學所涉及的領域,還擴展到以生育和結婚為代表的方方面面的問題。當時只是覺得分析這些問題很有趣,并不理解為什么要研究這些問題,直到數十年后,少子老齡化已經成為日本經濟的重大問題時,才更加佩服貝克爾教授的遠見,同時也體會到精準選題的重要性。

我在芝加哥大學學到的東西可以分為三大類。一是像以貝克爾教授所代表的那樣,探究激勵機制在多大程度上可以合理解釋人類行為變化。激勵可以是金錢激勵也可以是非金錢激勵,研究旨在通過運用經濟學最基本的邏輯,說明人類行為的變化軌跡,即研究“預算、資源、信息和時間等約束以及在此約束條件下的最佳行為選擇”。一旦習慣了這種思維方式,對于一些缺乏基于激勵機制的研究,特別對于搬出“文化差異”或“結構”等因素籠統解釋經濟現象的研究,總會產生很強的違和感。

二是運用數據進行實證研究。在這點上我想起了盧卡斯教授的宏觀經濟學課程。盧卡斯的“理性預期”從根本上改變了宏觀經濟學。根據他寫的論文,我曾猜測他的課程一定會十分重視數學知識,而實際上,最初的幾次課程只是讓學生基于韋斯利·米切爾(Wesley Mitchell)等在美國國家經濟研究局(National Bureau of Economic Research,縮寫為NBER)進行的經濟周期相關問題的研究,通過畫圖顯示生產和庫存的變化趨勢,使學生接受經濟周期的“直觀事實”。基于這個經歷,我深刻體會到分析經濟問題時要準確把握經濟事實的重要性。

三是簡單直觀地解釋說明問題。這里有一個難忘的場景,弗里德曼每次上課都會向學生提問。有一次一個非常優秀的學生剛開始準備用數學語言作答時,馬上被老師糾正,“別用數學語言,請直觀、通俗地解釋”。直觀表達的訓練也體現在了考試環節。要取得博士學位必須通過的“核心”資格考試中,出現了大量“真的、假的,還是無法判斷,其理由是什么”諸如此類的選項,這種考試旨在訓練學生簡單明快地解答問題的能力。

與哈佛大學及MIT不同,芝加哥大學采取的是寬進嚴出模式,即接收眾多學生的注冊,在嚴格考試過程中不斷淘汰。取得博士學位的第一道難關是第一學年結束時的“核心”資格考試,我順利通過了該資格考試。日本銀行批準的留學期限只有兩年,而要完成獲取博士學位要件的博士論文往往需要更長時間,因此我向日本銀行人事部遞交了延期一年的申請。總共遞交了三次延期申請均被駁回。當時面臨著是辭去日本銀行工作繼續在芝加哥大學學習,還是按照預定計劃回到日本銀行的抉擇。那時由于我已經成家,考慮到孩子尚不足兩歲,沒有收入來源就難以兼顧家庭和求學,最終還是在1977年6月取得了芝加哥大學碩士學位后按時回到日本銀行工作。

雖然沒有獲得博士學位,但在人生中的26歲和27歲能在經濟學殿堂之一的芝加哥大學學習真的是非常幸運,在此特別感謝為我提供這一機會的日本銀行。當時說到芝加哥大學,肯定會提到最著名的經濟學理論——貨幣主義和理性預期學說,我自然也受到了這些理論的影響。實際上我回到日本銀行在特別研究室(現在的金融研究所)工作的兩年期間,也曾寫過有關貨幣主義和理性預期學說方面的論文。之后再也沒有讀過當時寫的論文,在經歷了許多事情之后,自己的很多想法都發生了變化,但也有至今基本沒有改變的想法。

回顧自身思想或觀念的變化過程,我再次感受到了理論模型在政策制定中的作用。理論模型當然不是真實世界本身,而是通過將復雜問題簡單化處理后得到的,這一點還會在后面章節進行詳細說明。雖然在實際工作中很多人對理論模型持不同意見,但它的確是聚焦本質問題時不可或缺的工具。另一方面,在基于理論模型提出政策建言時,重要的是要清楚究竟舍去的是復雜現象中的哪些內容。當然,一旦接受了某個特定模型,有時又會陷入通過理論取景器觀察現實世界的危險。最重要的是根據現實問題準確地選擇和靈活運用模型,而這在實踐中并不容易。為了準確地選擇模型,必須仔細深入地觀察現實經濟與社會現象。在日本銀行積累了大量實際工作經驗之后,我才漸漸明白了這個道理。

努力與實務工作者交流以獲得啟發

第一次體會到與一線實務工作者或專家接觸的重要性是在我入行第二年,即1973年5月開始的岡山分行鍛煉期間。當時大學畢業剛入職的員工全部要到分行鍛煉,這種做法在歐美的中央銀行中大概不多。現在岡山分行的職員大概有40人,當時由于還沒有像現在這樣的自動化辦公,因此需要的人手要多一些,職員大概有90人。

在岡山分行工作大概半年以后,我被安排到調研當地經濟發展趨勢的部門。為了了解最新的行業動態以及預測經濟走勢,我走訪了很多企業,包括位于水島工業園區的大型鋼鐵廠、石油化工廠,但更多的還是當地企業。這些企業的規模如果以東京標準衡量,多屬于中小企業或者小微企業。剛到企業調研時完全不知道怎么提出問題,提出精心準備的第一個問題后,卻很難根據對方的回答接著提出有針對性的第二個或第三個問題。我負責的是當時岡山市的耐火磚這一主導產業。受第一次石油危機沖擊和抑制惡性通脹的金融緊縮政策影響,當地經濟一落千丈,耐火磚的生產受到嚴重沖擊,產量急劇下降。我還經常走訪當地農協,由于日本銀行對民間銀行實施了強有力的抑制貸款政策,即“窗口指導”窗口指導指中央銀行通過勸告和建議來影響商業銀行信貸行為的一種溫和的、非強制性的貨幣政策工具,是一種勸諭式監管手段。——譯者注(現在很難想象),民間銀行的貸款對象從大企業轉向了抑制對象以外的農協以及作為農協上級組織的縣農協信用聯合會。我的職責就是將在當地發現的金融問題匯總并報送總行。當時并沒有考慮這些報告會對總行的貨幣政策產生多大影響,但對我來說,最重要的是通過與一線實務工作者或專家的交流,有機會接觸到地方經濟和金融的發展狀況,并獲得了許多啟發。

當然,單憑與一線實務工作者或專家的交流并不能把握經濟全貌。雖然有“現場是座寶山”的說法,但完全依靠一線感受往往又可能會陷入“僵化的現場主義”陷阱白川方明*(2011)「公共政策を遂行するという仕事」(京都大學公共政策大學院、法學研究科·法學部での講演)2011年7月15日。著者后面帶“*”的文獻,如果內容上是與日本銀行相關的,可在日本銀行主頁查閱到,如果是與BIS、IMF、美聯儲、歐洲央行相關的,則可在各機構的主頁上查閱。。不過,通過與一線人員的交流確實可以洞察到很多東西。最初是在分行鍛煉期間從事經濟調查工作時形成了這一認知,之后回到總行,隨著與各式各樣的人群交流機會的增多,這種感受變得越發強烈。在入行的第10個年頭,我開始負責與包括鋼鐵企業和商社(綜合貿易公司)在內的總行所轄大企業的定期聯絡工作,對接觸的企業經營者所講的問題越發關注。入行第11至13年期間我在營業局當時的營業局現已分拆為金融市場局和金融機構局,其原有職能由金融機構局承擔。工作,成為10多名職員的負責人,日常與金融機構交流頻繁,最難能可貴的是可以定期聽取負責金融機構資金周轉和融資企劃部門中層職員的意見。日本泡沫經濟崩潰后這種感受更加強烈。實際上,一旦意識到現場溝通的重要性,不管到哪個崗位,都會自然而然地將之付諸實踐。

根據中央銀行的實際業務制定政策

“本質寓于細節。”隨著中央銀行工作經驗的積累,我越加體會到中央銀行日常業務的重要性。以前是通過法律課本知道了支票和票據,直到在岡山分行工作期間才第一次見到實物。日本銀行要貼現商業票據時,必須先審查出票人的信用程度;僅憑資產負債表和損益表不能全面了解企業的實際狀況,當然如果沒有這方面的常識,也無法把握企業的真實狀態。

第一次意識到資金流問題是在岡山分行國庫處工作期間。政府稅收等方面收入、公共部門和公共養老金的支付都是通過政府設在中央銀行的活期賬戶進行的,因此中央銀行也被稱為“政府的銀行”。國庫處的業務之一就是為政府收入做賬。各種稅金的繳納期限因稅種而異,如法人稅是月末,個人所得稅的源泉扣繳所得支付者為扣繳義務人,在每次向納稅人支付有關所得款項時,代為扣繳稅款。——譯者注則是每月10日。現在的業務處理已經發生了很大變化,當時是通過民間金融機構將所有憑證遞交日本銀行柜臺,自然就會聯想到國庫資金的流向。單件所得稅源泉扣繳涉及的金額并不大,但總量非常龐大;法人稅是在5月末出現井噴式增加,因為這是法人稅中占比最大的3月決算部門的法人稅繳納期限。這些資金將在兩個工作日后的上午劃入日本銀行的政府存款賬戶。在岡山分行期間體會到金融市場也有季節性,一個月,甚至一天內的業務也是有忙有閑。

宏觀經濟教科書說明貨幣政策時一般都是以貨幣供應的增加或減少為切入點,這在中央銀行從業者看來有點脫離實際,此種現象直到最近才有一些改變。另外,教科書仍在講信用乘數理論,即中央銀行通過控制中央銀行發行的貨幣(稱為基礎貨幣或高能貨幣),就可以產生一定倍率的貨幣供應量。實際上貨幣供應,也就是企業和個人持有的現金和活期存款總量,是金融機構、企業和個人行為選擇的結果,而信用乘數理論卻假定金融機構像機器人那樣行事。現實中的金融機構不是機器人,它是根據利益最大化原則選擇行動。比如中央銀行降低政策利率促使金融機構增加貸款的重要機制就是擴大存款和貸款之間的利差。從金融機構的負債方面看,主要的資金來源是存款或從其他金融機構的借款,這些都是短期的,而從資產方面看,主要的資金運用是發放貸款或購買有價證券,期限都比負債要長。因此,中央銀行降低短期利率會擴大金融機構存貸利差,促使金融機構增加貸款或購買有價證券,當然在這個過程中也會擴大資產負債的期限錯配。

雖說貨幣政策是控制貨幣供應,但實際上是控制銀行間市場(也就是日本所說的同業市場)的隔夜拆借利率。銀行間市場是銀行或證券公司等金融機構之間進行無擔保大額資金融通的市場,交易最多的是隔夜拆借信貸,也就是第二個交易日到期的資金拆借。中央銀行通過改變中央銀行活期存款供給量,影響中央銀行活期存款的供給和需求,進而控制隔夜拆借利率變化。中央銀行每天都會根據預估的活期存款需求,增加或減少活期存款,以維持預期利率水平。這種操作不屬于貨幣政策范疇,叫作公開市場操作。

貨幣政策是為了實現預期的物價上漲率等而設定目標利率水平的行為。公開市場操作則是實現貨幣政策所確定的目標利率過程。雖然日本銀行的公開市場操作與其他發達國家并無差異,但遺憾的是,日本銀行的公開市場操作經常被揶揄為“日銀流貨幣理論”(the bank of Japan's monetary economics)批評日本銀行政策的人士使用的語言,意指日本銀行否認基礎貨幣與物價之間的關系。——譯者注。而且,日本銀行越是從技術上解釋金融操作流程,就越容易被外界誤解為日本銀行不愿意對貨幣供給乃至宏觀經濟有所作為。

不過,就公開市場操作而言,其他國家的中央銀行也出現過被誤解的狀況,即便是在后來雷曼兄弟沖擊過后的中央銀行會議上,其他國家的中央銀行官員也經常提到這個問題。回想起來,我自己剛入職時對公開市場操作一無所知,認為貨幣供給是可以自動調節的。還記得當初參加了很多次公開市場操作的講座,也沒能透徹理解。我認為在金融市場調節這一實際業務中,應該基于金融市場的供求均衡說明價格(利率)波動,而當時日本銀行恰恰就是缺乏這種思維。小宮隆太郎(1988)『現代日本経済——マクロ的展開と國際経済関係』東京大學出版會、1988年、第1章。通過這樣的親身體驗,我更加意識到解釋說明在連接理論與現實過程中的重要性。

在中央銀行的實際業務中,我還從事過支付清算工作,雖然時間并不長,但對我來說也是積累了許多寶貴經驗。在金融學教科書中,通常會講到貨幣的三種職能,即交換手段、價值尺度和貯藏手段。講得最多的是前兩者,尤其對價值尺度的分析最多。而在中央銀行工作的過程中,我切身感覺到,中央銀行所提供的最重要服務是支付清算(交換手段)。在我入行15年后到總務局(現在的計劃局)工作期間,中央銀行對支付清算系統由單純的實務層面操作上升到了政策層面。1987年紐約聯儲的行長杰拉德·科里根(Gerald Corrigan)帶隊訪問日本,在日本銀行大樓內雙方舉行了座談。當時科里根行長提出了兩個問題,一個是關于設定銀行最低資本充足率標準問題,希望美國、英國與日本能達成實質性協議,另一個是有關支付清算系統改革問題。當時日本金融機構的美元結算是通過美國大通銀行東京分行的美元賬戶進行的,這種支付清算方式的風險非常大,紐約聯儲就此提出了改革方案。此后,我們與紐約聯儲、英格蘭銀行召開了三國中央銀行支付清算會議,我有幸成為最年輕的參會成員。

當時全世界幾乎沒有哪個國家將支付清算問題上升到“政策”層面,只是在不久之前美國才明確意識到降低支付清算風險的重要性。日本銀行內部并沒有具體負責支付清算業務的政策部門,當時我所在的負責貨幣政策的計劃局接手了此項工作。具體來說,就是要求民間金融機構縮短國債從簽訂合同到資金入賬的時間,建立商業票據(Commercial Paper,縮寫為CP,為籌措短期資金而發行的無擔保公司債)的轉賬清算系統,實現資金和國債的同時結算。當時日本民間金融機構對提高支付清算系統安全性問題的認知還比較滯后。當然,民間金融機構普遍還是理解改革支付清算系統的重要性的,不過在日本存在一個廣泛共識,即只要金融機構不破產,現實中就沒有必要改革支付清算系統。為此需要說服金融機構,強調從長期看提高支付清算系統的安全性和效率將有助于提升金融機構的自身利益。

支付清算系統改善也需要獲得大藏省的支持。日本銀行在20世紀80年代初開發了日銀網絡,這是連接中央銀行與民間金融機構的在線支付清算系統。令人難以置信的是,大藏省甚至擔心日本銀行會將日銀網絡作為工具對民間金融機構施加影響,以至于在1988年,投入大額預算開發成功的日銀網絡即將運營之際,大藏省提出了異議。為此日本銀行不得不專門向大藏省斡旋日銀網絡的重要性,強調它將如何有助于降低支付清算風險等問題。作為當時赴大藏省斡旋的團隊成員之一,我強調利用日銀網絡,將來可以實現實時全額結算(Real Time Gross Settlement,縮寫為RTGS)實時全額結算是與定時凈額結算相對應的結算方式。定時凈額結算指在指定時點上中央銀行對各金融機構賬戶之間的轉賬差額進行結算的方式,與此相對,實時全額結算是只要中央銀行接到轉賬請示,立即進行全額結算的方式。,非常有助于金融體系穩定。

我直接從事支付清算系統工作的時間并不長,但這段經歷非常重要,極大地影響了我對于中央銀行應有職能的認知。

中央銀行之間的國際交流

每個國家都僅有一家中央銀行,所以中央銀行只有國外同行。與國外的中央銀行職員交流時會發現,盡管不同國家的文化以及語言差異很大,但往往問題意識和煩惱都是相同的。我第一次出席的中央銀行國際會議是上文提到的與紐約聯儲和英格蘭銀行商討有關支付清算問題的會議。在1997年我47歲以后參加國際會議的次數開始增多,特別是參與了國際清算銀行(Bank for International Settlements,縮寫為BIS)主辦的一系列會議,對于形成我作為中央銀行職員的認知發揮了重大作用。

BIS的主要作用之一是為各國中央銀行提供討論問題的平臺。其中以每兩個月一次在瑞士巴塞爾召開的行長例會最為知名。匯聚在巴塞爾的不只有各國的中央銀行行長,負責各項具體業務的中央銀行部門主管及事務主管也會參加各種委員會的討論。主要委員會包括巴塞爾銀行監管委員會(Basel Committee on Banking Supervision,縮寫為BCBS)、全球金融體系委員會(Committee on the Global Financial System,縮寫為CGFS)1999年歐洲貨幣常務委員會改名為全球金融體系委員會。、支付和市場基礎設施委員會(Committee on Payments and Market Infrastructures,縮寫為CPMI)。

包括日本銀行在內的很多公共部門的海外相關事務,一般都是由專門負責國際關系或國際談判的部門以及部門內有豐富工作經驗的職員來處理。因此在機關內素有“國內派”和“國際派”之分,稍微夸張地說,政策往往由“國內派”制定,“國際派”負責在國際會議上做出解釋或說明。因為我長期在計劃局工作,被視作“國內派”,不過自20世紀90年代后期也開始頻繁出席各類國際會議。

參與國際會議收獲頗多。好處之一就是拓展了人脈。我剛開始參與國際會議時,出席最多的是全球金融體系委員會會議。1997年福井俊彥副行長擔任這個委員會的主席,1998-2003年山口泰副行長接替福井副行長任主席,因為這層關系,我經常與這個委員會的常設事務局聯系。時任事務局局長、后來擔任調查部門主管的克勞迪奧·博里奧(Claudio Borio)對我影響很大。此外,我還在BIS活動中結交了很多朋友。我就任行長之后,在一起共事的其他國家的中央銀行行長、副行長的人數就更多了。

另一個好處就是形成了看待問題的全球視角。具體地說,不僅要考慮海外形勢變化對國內經濟和金融所產生的影響,還要關注各國中央銀行、金融機構與企業行為選擇以及世界經濟和金融的未來走勢。在前面說過的國內派和國際派分工體制下,無論如何也很難形成這樣的視角。國內派缺乏的是如何為世界做出貢獻以及如何去影響世界的意識,往往只能被動地應對國際事件的沖擊;國際派參與國內政策的經驗不足,僅僅向國際解釋或說明本國的政策,難以實現與世界的互動。我在國際會議上做出過多大貢獻還不好說,只是隨著參加國際會議次數的增多,逐漸形成了我作為中央銀行職員的自信,這是最為幸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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